一百四十一
我想我是应该进去了,去到佛祖身边,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脚下。
那扇门终于“吱呀”一声徐徐开启。我随着人流,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顺着转经道,一个经筒一个经筒地转着。既不看前,也不看后,只是虔诚地扶着油光的手柄,顺着时针的方向轻轻一推,那经筒就慢慢旋转开来,耳边听着“哗哗”的转动声,仿佛自己都已不存在,那是佛祖的召唤,是佛祖的足音,他正用博大的爱包裹着脚下虔诚的子民,让所有的孩子都能享受阳光的照射,享受和平安宁。
经筒越转越快,把那六字真言转出强大的气场,在这条狭窄的转经道上空飞舞。
一圈又一圈,我不知自己转了多少圈,只是人越来越少,影子越来越长。最后,我来到佛祖跟前,氤氲的酥油灯下,佛祖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肃穆庄严。我站在门边,傻傻地呆看着,不明白佛祖的光辉为何离我如此遥远?是我不够虔诚吗?还是我的修为不够?
我慢慢地双手合十,看着佛祖的眼睛,缓缓伏下身体,把自己紧紧贴在光滑的地面上,心里想着“佛祖啊,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来得太晚了!”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地磕着,起起落落只有这一句“佛祖啊,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来得太晚了!”
直到殿堂里空无一人,直到自己浑身大汗。
一个僧人走上前来,用夹子拨了拨酥油灯的灯芯,转身看着我。“阿佳,晚了,明天再来吧,佛祖永远都在这里!”
把哈达放在佛祖的脚边,再次双手合十看了一会儿,转身,恋恋不舍地出了殿堂。
出了那扇大门,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口气,顿觉心情舒畅。蓦然,前面一个黑影挡住了道,正要绕开,那人却抓住了我的手臂,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他来了。嘉措,我的家长,再怎么想得开,对他却总还是放不下。
“对不起,我才知道你来了!”他说。
“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忙嘛!”我说,淡淡的,心里惊喜,表面却显得平静。
“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你要来,否则我会去接你。”
“我说过没关系,朗结来接我们也是一样。”
“我们?你和扎西一起来的?”捏着我胳膊的手突然加重,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扎西没来,家里离不开他。是边玛陪我来的。”
“你们……”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他也会痛吗?他是真的在痛吗?我看着他,甚至不敢确定。他会有我打电话给他要他送我回去时,电话里传来一个汉族姑娘的大吼时那么痛?可有我在怒江的峡谷里深夜看着自己孩子的生命一点点流失那么痛吗?可有我看着母亲的灵魂随着鹰鹫的翅膀一点点远去来得痛?……嘉措,我的男人,他的心真的还在吗?
“告诉我,你和边玛是不是也睡在一起了?”
“是,我们睡在一起了,你父亲安排的。”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把我捏痛了,嘉措!”我挣脱他的手臂,向外走。
“你就不能拒绝吗?不能不答应吗?你是我的女人啊,为什么要跟别人睡在一起?”嘉措追了上来,再次抓着我的手臂,用力摇晃着。
“嘉措,我嫁你的那天,就知道不是嫁给你一个人,你娶我的那天,也知道我不是属于你一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谁都无法改变。你让我拒绝?怎么拒绝?让你父亲来求我,是吧?让你母亲也来求我,是吧?嘉措,你看清楚了,我不仅仅是你的女人,我还是老人的媳妇,是你身后那个小家庭的主妇,你明白吗?”我转过身,清晰明了地对他说。
一百四十二
“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应该怎么做啊?魔女……”他突然搂住我,浓浓的酒精味和香水味刺激得我鼻子发痒,打了一个喷嚏。
推开他,说:“嘉措,你是跟我回冲赛康呢还是去别的地方?”
“卓嘎,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哭。我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嘉措,自己尚且不止他一个人,难道要他为我守身吗?只是,理是这个理,心却是很疼。我可以笑着对其他的男人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去钻其他姑娘的帐篷,但对嘉措,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每每想到那个电话,想到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怨恨来。这是不应该有的心态,他是我的男人是我的家长啊,我怎么可以怨恨他呢?
踩着月光往回走,寒风刮在脸上,皮肤木木地疼……往后看了一眼,他没来。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凄美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越来越喜欢跟莲待在一起。在她家的阳台上,看她翘着兰花一样的手指给我们泡茶,听她讲瑜伽,偶尔,她还摆两个让我们不敢喘气的姿势。
看她没事把自己的身体玩来玩去的,真是有点吓人。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女人照旧坐在阳台的垫子上,莲泡着茶,一边还叽叽咕咕不停地讲着茶道,我在一边翻着白眼,笑话她的小杯子,笑话她把身体弯成一张弓吓我们。
卓一航突然来了,拿了好多照片,全是下雪时候拍的,看到我在,他有些吃惊。我拿过照片一张张看着,很漂亮的龙王潭雪景。特别是雪中的好好,红衣裳黄围巾,如雪中的精灵一般,漂亮极了。
卓一航好像在托莲把照片送给好好吧?听不懂他们的话,我有些无聊,琼宗靠在我身上,玩着我的首饰。
“卓嘎,卓一航是做唱片的,他说想听听你唱牧区的歌。”莲说。
“现在啊?”我抬起头,看着卓一航笑。
他点着头。突然,卓一航盯着我的手腕,眼睛瞪的老大。
我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啊?都是一些逛八廓街时买来的不值钱的玩意儿,我抬头冲他笑了笑。见他转头跟莲说着什么,莲有些惊异,看着我说:“卓嘎,卓一航想看看你的……”她话还没说完,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喊:“莲,莲,我来了,还不下来迎接!”
“天哪……”莲摸着自己的额头。
还没等我们站起来,一个女子就一连串地叫着“莲、莲……”风似的卷了进来。看到我们,她也瞪大了眼。“咦,你们怎么在这啊?”
我看着她,那个我在八廓街的深巷里救过的漂亮汉族女人好好,她还是那么漂亮,低领的黑T恤,紧身牛仔裤,棕色长靴,这样的打扮,就像电视上的明星。
琼宗跟她打着招呼,又给我们当起了翻译。
“这世上咋这么小,有情人都聚到一起了!”好好笑着,看看我,又看看卓一航。
“我们正想听卓嘎唱歌,好好,你坐吧!”卓一航往边上让了让。
“唱歌?什么歌?放牦牛的歌吗?”好好看着他,身子靠了过去,媚眼如花。
“是啊,我在家放牧时唱的。”我说,“你要听吗?”
“算了,一航喜欢听原生态的,我不喜欢。我喜欢流行歌曲,周杰伦的《菊花台》,你会唱吗?”
“不会。”
“要不,”好好转着好看的大眼睛,娇媚地说:“叫一航唱一个,他的情歌唱得可好了!”
一百四十三
她说着,转身对着卓一航,撒娇地扯他的衣服。我看着他们,觉得挺好玩的。他俩是夫妻吗?怎么卓一航好像挺怕好好的样子,老是往旁边躲。“你俩是这个吗?”我把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向着他们。
好好看着我,那眼里……有……敌意?我不敢确定。我们并不熟啊,敌意从何而来?她更紧地靠向卓一航,把两个大拇指交叠在一起对着我大笑。“我们是这个,对吧,一航!”
我也大笑。
“卓嘎,听说你们那儿是兄弟一起娶一个老婆,是吗?”好好突然问我。
“好好……”莲拍了一下她。
“怎么?那是见不得人的吗?”好好转向她,眼里有些不满。
我看了看琼宗,她迟疑了下,还是照实翻译。
“对啊,我们那儿是兄弟一起生活的。不用分家。”我回答。不明白琼宗扯我衣服干什么,更不明白莲制止好好干什么,这是事实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你们家也是这样吗?”
“是啊!”
“那……你今晚跟哥哥在一起,明晚又跟弟弟在一起……”好好看着我,眼神有些捉摸不定。
“好好……”
“你够了吧?”
莲和卓一航同时大喝。
“怎么啦?我好奇,问问不行吗?你俩什么意思?”好好站起来,看着他俩委屈地说。
“好好,卓嘎是我请来的朋友,请你尊重!”莲也站了起来,倚在阳台上看着她。
“我哪里不尊重她了?我骂她了还是打她了?就好奇地多问了两句,值得你们如此?”
……
听着琼宗的翻译,我总算是明白了,好好不是好奇,而是想让我难堪。看着她眼泪哗哗委屈的样子,我没来由地大笑。“好好,我们的婚俗就是那样的,这没什么。我们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就跟你们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家,没什么两样。你如果是对男女的事情感兴趣,我倒不想跟你说了。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说着,站了起来,对莲说:“莲,我先走了,我不喜欢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我指了指好好,转身向外走。
我不知道琼宗是否把我的话翻译出来。我就是这样,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就直接告诉人家,让人家明白,今后碰到就不用假情假意地打招呼,彼此都累。
莲和卓一航跟着我出来。在大门外,莲说:“卓嘎,好好她……”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看着莲说,“但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莲突然笑了,“卓嘎,你这性子,哪里是草原上的格桑花呀,你是野玫瑰,带刺的。”
“你只要不说我是牛粪就行!”我也笑了。“走了,琼宗你就照顾她一点!”
“他说他送你。”莲指着卓一航说。
“不用了,我自己走!”
“让他送吧,没关系的,这么远,这儿又没公交车。”
“那个女人会生气的,到时他就麻烦了!”我笑着指了指楼上。
“她呀……随时会生气,随时会好。”卓一航已经把车开了过来,莲拉开车门,把我推了上去。“走吧,明天我和琼宗去找你,咱们去转布达拉宫。那事,该跟她说了。”
“嗯!”我点点头。琼宗,我的朋友,但愿她能扛过这一关。
一路上,卓一航老是偷偷地瞄我,好像看我是不是还在生气吧?语言不通,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只能对他笑,表示我没生气。有什么气好生的嘛,人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人家,这很正常,说白了,今后不来往就行了嘛!在我的老家,我们都是这么处理人与人的关系的。喜欢了投缘了,在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不喜欢了不投缘了,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
一百四十四
我们的习惯,转经总在一早一晚进行。
早晨起来还不到七点。看了看小窗,晨曦未明。边玛仍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我拍了他一下,叫他九点去医院换朗结,我今天要去布达拉宫转经,他同意了。
不知什么原因,感觉近段时间朗结和边玛突然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吵架,做事说话都稳重了些。特别是朗结,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有几次在医院里跟我去洗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岔开了话题。凭着女人的第一直觉,我觉得他想说的话应该跟他大哥有关,想想上次那个电话,能感觉出是什么事,只是告诉自己不要计较。毕竟,自己也是有愧于他的。
然而,心痛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这段时间跟莲在一起,听她讲了外面的不少事情,特别是那种一夫一妻的家庭生活,也更深地理解了嘉措和扎西的痛苦。原来,我们的这种家庭形式跟爱情本身所具有的排他性和独占性是如此的矛盾。“爱情”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心里无异于引起了八级大地震。不是这个词本身有多奇特,而是这个词衍生出来的瑰丽才是我最关注的。那是多么美好的、让人心驰神往的生活啊。彼此相爱着的两个人,一生相伴,两情相悦,相扶相携着牵手一生。
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四合院式的木楼。古老的结构,精美的雕花,每一个椽子都散发着历史的印迹。曾经是某家贵族遗留下来的吧?想来也曾经有过车水马龙的繁华?只是,今日房仍在,人安在?那些住过各色权贵的古老房间里现在住着拉萨最低层的打工者,拿着仅够糊口的工资但却因远离父母远离乡土而有了另一种说得清楚的快乐。这种快乐源自于自由、平等的交往,源自于不受拘束的恋爱,源自于那个让人向往的叫做“爱情”的名词。
常常站在走廊上,看周围一对对的小夫妻你炒菜他放油。偶尔间隙时他们交流的眼神,深情温馨如烟一般的弥漫,看着看着就会让我伤感,看着看着就会想起嘉措来,这样的日子想必也是他想过的吧?还有扎西,是不是也是同样盼着能过这样的日子?唉……
我知道,对于那样的生活,自己只能向往一下。既已形成的格局,如想打破重来,谈何容易。这种传承了千年的婚姻形式,所涉及的不仅仅是我们个人,而是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如果仅我一人,作出再怎么自私的决定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伤及不到他人。但如果一个决定牵涉到父母、亲友、家族中的其他人,那就不应该只考虑个人的得失了。
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也算是底线吧。所以无论我多么向往跟嘉措双宿双飞,但都不可能真正迈出那一步。
伤己可以,伤人不行。
在走廊上梳头,把长长的辫子放进辫套里。看见隔壁的一对小夫妻也在,男人靠坐在小板凳上,女的正在给丈夫编辫子,两人不时私语两句。便见那男的或是女的红了脸,在对方身上掐了一把。我看得有些走神,想起嘉措的长发,也曾经这样给他梳过的,不知现在还留着没有?眼睛一热,赶紧转了头。我把窗台上的酥油灯揣在怀里,拿了经筒下楼,莲和琼宗已经在路边等着。
天刚露出晨曦,星星还挂在天际。寒风吹在身上,顿觉有些刺骨。拉萨号称“日光城”,一旦没有了阳光,温暖也就不在。
我们三人顺着北京中路往前走。街道上还没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两三只狗儿追逐着跑过,瞬间也就安静下来。远处,清洁工的扫帚在马路上滑过,“哗哗”之声时断时续。
一百四十五
过了朵森格路的十字路口后,人渐渐多了,三三两两手持经筒的老阿爸老阿妈慢慢悠悠往前走着,有的身边还跟着狗儿、羊儿。
“不知道我们老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像她们这样?”琼宗侧身让两位老阿妈过去时,自言自语地说。
“只要你想,就能!”莲说,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路是自己走的,不是别人帮你走的!”
“但我们的路不是自己选的啊!”琼宗看着两个老太太的背影,好像意有所指。
“你就把它当成自己的路来走就行了。无论什么样的道路,风景都只在你心里!”
“可是,如果能自己选一条路走多好啊!”
“你俩在打哑谜啊!”我走在最后,越听越糊涂,接口说。
“不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莲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你俩最近都有些神神道道的,说话不像人!”我高举着经筒转了一下,对着越来越亮的天空看经筒边的小球一圈又一圈地飞逝。
“那像什么?”两个女人同声问。
“像鸟!”
“像鸟?”
“鸟语,人听不懂!”
耳边同声传来“切……”
……
路过一家早餐店,买了一些包子和鸡蛋提着,一边走一边吃。有两条狗跟上了我们,莲就掰着包子喂狗,不时蹲下逗它们一下,两条狗就一直跟着我们。
我们就这么聊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布达拉宫广场,转经人比想象的多一些。冬天到了,牧区基本没什么活,出远门的活动都安排在这个季节,而到拉萨朝拜释迦牟尼是我们一生的心愿。三步一磕,用身体丈量漫漫朝圣路。身体虽说辛苦,但心却在天堂。朝着一个目标,无所谓城市乡村,无所谓雪山深谷,走过夏、走过冬,一年四季,就在单纯的身体起伏之间,蜿蜒而逝。
拉萨,在藏语里是“神的地方”。对于虔诚的信徒来说,是穷其一生向往之地。到了这里,似乎就到了天堂。对,我说的是似乎。因为在我没来拉萨之前,也是那么想的。但到了这里,并没觉得我的生活就比在草原好,也没觉得我的心情就比在草原上愉快。反而,我越来越想念老家,想念大雪山、大森林,想我的黑鹰……晚上老是梦到自己在空旷的草原上飞奔,在月色下漫步。半夜醒来,怔怔发呆。
我想我是不适合城市的,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让我迷茫,让我找不到自己。
走过磕长头的人身边,我会掏出一毛钱或是一块钱放在他(她)旁边。这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这是对具有虔诚信念却又能坚持下来的人表达我的敬意。
有的人会说声:“阿佳,谢谢!”有的会双手合十看我一眼,有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没人会介意这个。脚步向前的不会因此而停留,磕长头者也不会因此而驻足。
转经的人群,看似无章却始终有序地行进。
拉萨过去三条传统的转经道中并不包含布达拉宫周围这条。奶奶年轻时曾经来朝圣过一次,磕长头来的。她曾无数次讲过那次经历,但从来也没说起过布达拉宫的转经道,想来,四五十年前,这里还不是转经的地方。
琼宗和莲手拉着手走在前面,我摇着经筒在后面跟着,从布达拉宫的东南角汇入了转经的人流。经道边,铜制的转经筒被每一位信徒转着,“哗哗”之声不绝于耳。路过小佛堂时,我们便会进去,掏出酥油灯点亮,让灯里的酥油融化后滴入佛前的供灯里。
莲和琼宗一边走一边聊着天。
转经可以说是个严肃的活动,也可以说是一次轻松的散步,没有严格的规定你要做什么、转多长时间,随心情而动。莲曾说过转经对于西藏的老人就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我比较认同她的看法。无论转经还是磕长头,都是在运动中进行的。特别是磕长头,身体在不停地起起落落,一个不常做此运动的人,往往磕上十个就会浑身如散架一般。
一百四十六
一直在想怎么开口说仁钦已经结婚的事。其实如果在老家,我们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从来没为什么事情这么为难过。只是琼宗,感觉她来拉萨变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那个爽朗耿直的康巴姑娘。遇到仁钦后的她,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多愁善感,已经不像个康巴女子了。
我知道此事不能再拖,仁钦结婚的事肯定已经传到拉萨,只是琼宗这段时间跟莲住在一起,没有机会跟老家的人碰面而已。如果哪一天她突然知道,只怕是麻烦更大呢。
围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仍没想出什么妥当的法子来。看看天色尚早,莲提议去广场边坐一会儿。
于是我们穿过公路到了对面,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透过树丛看对面人来人往,转经人的脚步永不停歇。
痛如果有很多种的话,我希望琼宗的痛是最轻的一种。
“琼宗,”我看了莲一眼,她点了点头。我说:“想跟你谈谈,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阿佳,你说吧!”琼宗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上的饮料,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不准哭、不准伤害自己!”
琼宗看着我,脸色慢慢变得惨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仁钦他……他父亲……”看着她的眼睛,单纯如孩子一般,实在不知怎么说出口。
自由恋爱,这个对于内地姑娘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不同意我和他儿子在一起,没关系,我可以等,直到他同意为止。”琼宗说这话时,两眼慢慢溢满了泪水。
“还不是这个。”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狠了狠心,终究还是说出口来。“仁钦结婚了!”
“结……结婚了?他……”琼宗抬起头,傻了一般。
“是,他结婚了。你知道的,在我们那儿,婚事都是父母做主的,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自己找对象!”
“我明白了,难怪这几天没有他的电话了。”只见琼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是没有滚落下来。琼宗说:“是他让你来拉萨的吗?”
“对,他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现在他都结婚了,还说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有什么意思?”
“琼宗,你们的习俗就是那样的,这个你也知道,仁钦爱你,但他抗不过他父亲!”莲拍着琼宗的背说。
“对,仁钦还跪下来求他父亲了,他父亲说除非三个儿子一起娶你,婚后你就待在家里不再来拉萨,否则不可能让仁钦跟你结婚的。”
“他跟我说过的,是我没同意。”琼宗轻声说,“阿佳,如果我当初不逃婚,就不会碰到仁钦,不会恋爱,过和你们一样的生活,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
“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这样了。仁钦叫你别着急,他说他不会放弃的,他说他会想办法在领结婚证的时候让他弟弟去。他在拉萨生活,家里也管不着他。也许时间久了,他父亲就能接受了。”
听我这么说,琼宗的眼里又出现了一丝希望。
这样的希望是不是太渺茫了?看到琼宗眼中那一个亮点,心里越发的酸楚。恋爱,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新名词,绚丽得不可思议,却遥远得就如夜空的星辰。
如果希望不能实现,那是不是没有希望要好一些?至少从未期盼过、从未幻想过,不用去品尝绝望的滋味。如果当初她不逃婚,如我一样接受命运的安排,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伤痛了?我想起了嘉措,想起了扎西,难道今日的我就轻松吗?就不痛吗?
一百四十七
多少个午夜醒来,不是一样对着小窗流泪到天明?
“唉……阿佳,佛祖是不是在惩罚我啊?当初不该逃婚的。”琼宗眼中的希望一点点地暗淡下来。她叹了口气,轻声说。
“琼宗,别这么说。佛祖怎么可能惩罚你呢?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注定只能伴你走一段,有的人是可以伴你一辈子的。再说,你现在只是在恋爱,恋爱嘛,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合适了才能结婚过一辈子,不合适了就只能分手。”莲搂着琼宗的肩,轻声安慰着她。
“我们不合适吗?”琼宗抬起迷离的泪眼看着莲,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我们……真的不合适吗?”
我和莲都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他们不合适吗?不,我想不是的。因为他们彼此爱着,渴望能一生相守。但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爱,就忽略了对父母的爱、对家人的爱。而后者,才是支撑我们在那片土地上得以立足的根本,个体的需要对于整体来说,基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快乐需要建立在家族的利益上。
我握着琼宗的手,那张素净的脸上布满忧郁,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还会不会支持她逃跑?不会的,肯定不会。看琼宗此时的样子,我宁可她嫁给几兄弟,过早出晚归的没什么奢求的牧区生活。
此时更加明白,爱情,真的是一种奢侈,不是我们这样的女人能触碰的。
“琼宗,你也别太伤心了。事情还远没到绝望的地步,仁钦也在争取,你们需要共同努力。”这种安慰的话显得那么苍白,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然而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没希望了,琼宗你放弃吧?
如能轻易放弃,琼宗此时就不需要我们陪她坐在这里了。
爱情的天地,我们从来没有涉足过,甚至都不敢想象它的美好。琼宗轻易地进入了那个如天堂一般的境界,看到了遍地鲜花,以为两情相悦了就是一生一世,相爱了就不再分离;突然之间,这围绕着爱情的缤纷艳丽的所有梦幻没了,一切的美好全都消失不见,只有满目的黑暗与荒芜,一颗刚刚还充满期待的女儿心从天堂跌落地狱,这样的落差,没有惊人的意志,如何能承受得了那剜心之痛?
尽管连自己都不信的话,琼宗却信了一点。她说:“我们还有希望吗?仁钦他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仁钦会回来的,你放心吧!”这份爱情有没有希望我不敢说,但是仁钦会回来的。仁钦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无论如何,他都会给琼宗一个交代。
“我们还能在一起吗?”她又问,显得那么无可奈何。“我和他……还有希望吗?他父亲还能接受我吗?”
“你们自己要努力。只要努力过了,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遗憾!”莲说。
“所以你一定要等着仁钦回来,再商量今后的事情。”我说。
“嗯!”琼宗点着头,眼里噙满泪水,情绪总算是好了一点。
“仁钦回来之前,你就住在莲那儿。有时间我就去看你,如果你没事,也可以来找我,或是到医院来帮我。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要等着他回来才能决定,明白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明白。你放心吧,阿佳,我会等他!”琼宗点着头,答应了。
又坐了一阵,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很高。想着还要去医院换朗结,便提议回去。
我们三个顺着小径走,到了公路边,琼宗说:“你们等等我!”便径直走到路边,对着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匍匐下身体,把自己直直地贴在了青石板上。看她双手合十,充满希冀的眼睛望着那遥远的虚空,怎不让人为她伤心难过。
一百四十八
她无比虔诚地一个长头一个长头地磕着,双手合十时,眼里放射出虔诚的光芒,阳光洒在身上,给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外衣。我的心里有些酸楚,不觉流下泪来。爱情,难道真的与我们无缘?奢侈到我们要不起吗?佛祖,你慧眼越过三界看一看,同是你的女儿,为何不能眷顾我们一点?
我和莲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体,仰望着那座阳光下光芒万丈的宫殿,双手合十,为琼宗,也为天下所有的女子祈祷。
愿爱情光临每一个女子,愿世间所有女人都能沐浴爱的光辉。
琼宗磕了十个等身长头,又站着闭眼静默了一会儿,这才睁眼,微笑着向我们走来。此时的她,似乎又重新拾回了信心。
莲问我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说卓一航想跟我谈谈。最近我肯定不行的了,舅舅的病一日比一日加重,特别是最近几天,总是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宇琼又不在,朗结和边玛也没个主意,有事还得我顶着。昨天医院还在催交住院费,我身边的钱已经用完,嘉措又不在,还不知道怎么办呢?阿妈和孩子相继离开,给我心里烙下了很深的阴影,我害怕看到任何生命的消失,哪怕是一只小虫子,也会让我伤感。每次看到舅舅昏迷过去,我心里的无助还不能表现出来。如果我慌乱了,朗结和边玛岂不是更无主张?这两人虽说是我的丈夫,但其年龄还不足以担起这么大的事情。
“卓嘎,你的这个表,你知道它的来历吗?”莲突然问我。
“知道啊。我母亲留下的,是一个姓卓的医生送她的。”看到莲瞪大了眼,我也有些吃惊。“是不是跟卓一航有关?不会这么巧吧?天!”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一想到卓一航可能就是卓医生的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惊骇。
“卓一航说想了解一下关于这个表的事。我记得他也有这么一块旧表的,我想应该有关系。具体情况还是等你们见面谈了就知道了。”
阿妈、卓医生、卓一航,一想到这三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我的头都要炸了。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我想一定得尽快找个时间见见他。
广场离医院很近,莲说好久没坐三轮了,咱们坐三轮车吧。
三轮车在拉萨到处都是,便宜又方便的交通工具,车夫本地和外地的都有。不过,坐三轮车容易丢东西。客人坐在里面,会有偷东西的小孩子趁你不注意悄悄站在后面的横杠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放在身边的包拎走。
但由于三轮车速度慢,还是很受游客欢迎的,可以慢慢悠悠地逛市景。莲说,她第一次来拉萨时,常包一辆三轮车到处逛。对这个城市的熟悉就是用三轮车量出来的。
上车时,突然觉得车夫有些面熟,我眯起眼睛看着那张黑红的脸,想起了一个人。可能吗?是他吗?试着叫了一声:“阿旺扎巴?你是阿旺扎巴吗?”
“卓嘎?怎么是你?”车夫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叫出了我的名字。
“菩萨保佑,你真的是阿旺扎巴?”我拉着他的手笑了,差点没蹦起来。
“我是阿旺,踩三轮车的阿旺,扎巴却不是了。”阿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
“瞧我这脑子。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口来。你还俗了,当然不是扎巴了。”我放开了他的手,也有些不好意思。在大街上叫人家“扎巴”不是揭他的痛处吗?在我们这儿,僧人还俗可不是件好听的事儿,不仅本人被瞧不起,就是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一百四十九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来拉萨的?”他问。
“来了十几天了。嘉措的舅舅病了,我来照顾他。对了,萨珍……她……好吗?”一想到萨珍,有些迟疑。世事变迁,他们那时的情意还在吗?
自从知道萨珍不当阿尼来了拉萨后,我一直惦记,但又无从打听。虽然没人说过他们在一起,但直觉告诉我,萨珍是因他才离开寺庙的。也许嘉措说得对,萨珍的生活应该由她自己选择。一个人如果不是佛的侍者,勉强让她待在寺庙,佛祖也不会允许的吧?佛家所讲的度人,也是要人愿意让度才行啊。再说,世间快乐有很多种,佛前的日子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就像有人活在过去,有人活在当下,有人活在未来一样。
萨珍,应该是活在当下的吧?
“她很好,在八廓街开了个甜茶馆。生意还可以。她也惦记你,昨天还念叨你出嫁后就再没见过,也不知你过得怎么样了?她要是知道你来了拉萨,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阿旺说着跨上车,“走吧,我送你们!”
“三个人,你行吗?”我看了看他瘦削的身子,笑着说。
“来吧,保证把你们送到!”阿旺咧嘴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我钻进车里,莲和琼宗坐在两边。看着阿旺的背影,怎么也无法把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汗味的三轮车夫跟那个身披红色袈裟、手持经卷、有些腼腆的年轻僧人联系在一起。
佛前的日子是轻松悠闲而儒雅的,他却放弃了,选择这劳苦奔波却兴奋充实的世俗生活!看他浸湿的后背和兴奋的表情,真是感叹世事弄人。
自己适合过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自己最清楚呢?
到医院下车时,阿旺说什么也不要钱。问清楚了萨珍甜茶馆在八廓街的位置,约好晚上去看她。看阿旺兴奋地调转车头,铃铛“叮当”响着汇入了人流中,真有些日月流转般的恍惚。
“他以前是扎巴吗?”莲问我。
“是啊。不过他不喜欢寺庙生活,还俗了!”我把萨珍和阿旺的事讲给她们,俩人听得目瞪口呆。
“前生的缘,今生来还的,还了也就了了!”莲说。
“还不了呢?是不是来生还得继续还?”琼宗问。
“生生世世,总有还完的时候。还完了,你也就不用流泪了。但真的还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是吧,卓嘎?”
我看着莲,不明白地摇摇头。
“纠缠着,虽然苦,但有盼头!临了临了,总还有希望不是?”
“莲,你说话像老尼姑!”我看了她半晌,还是弄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是了、什么是好。这女人,总是话里藏禅机,让人听不懂。
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后面的住院部,上了三楼,舅舅住在312病房。
如不是那天晚上,偶然在大昭寺门口碰到卓嘎和嘉措,我的生活可能就此安定了。在看到嘉措抓着卓嘎手臂大叫大喊的那一刻,如遭雷击。凭什么我就应该过那种永远如白开水的生活?凭什么把自己心仪的男人如此拱手相让?如果嘉措幸福还情有可原,如果卓嘎能对他一心一意还能让自己大方转身。但是嘉措幸福吗?卓嘎能对他专心一意吗?
放手,总得给心一个理由,此时的我找不到任何理由。
在看到那个女人拂开嘉措的手,如拂一粒尘埃,为嘉措不值。
我走了上去,踢了嘉措一脚,然后拖起他的手,穿过大昭寺广场,向相反的方向而去,那时的我,已经忘了一航还在等我。
一百五十
那夜没有月光,拉萨少有的一个晚上,月亮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我牵着他,走过那些漆黑的小巷,一边走一边哭。恨自己管不住自己,恨自己的心不能硬一点。不是都说不想见他了吗?不是都说要嫁人了吗?为何一见他的人影,心就又乱了呢?
走过一段段黑黑的巷道,感觉就像一步步踏向地狱。眼泪如决堤的河流“哗哗”往下淌着,身体不停地抽搐,腿软得如踩在棉花上踉踉跄跄的。嘴里不停地咒骂自己没出息,恨不得拿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他突然不走了,一把扯我在怀,我挣扎着要逃离,发丝沾满泪水,胡乱地搭在脸上、脖子上。我不停地骂着嘉措,你是个坏人,我为什么还要见你?为什么还要管你?你是个坏男人,我恨我自己,一见到你就管不住自己了。你是个混蛋……我一边哭,一边踢着他,在他身上又抓又咬的。
他胡乱抓着我的手,亲着我的脸,亲着我的脖子,叫着:燕子,燕子,你回来了?这些天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去找那个老男人了?
是啊,我是去找那个老男人了,我就要嫁他了。我不想见你了,为什么要让我见你?你个混蛋你是坏人你是流氓……我胡乱地骂着,口不择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嘉措任我骂着抓着打着,只是一个劲地亲我。他把我抱起来,压在旁边的墙上,狠狠地堵住了我嚷个不停的嘴,舌头霸道地撬开了我的牙齿,任我用力地咬他,感觉到自己嘴里有一丝咸腥,他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这该死的男人,为什么那么野蛮?
我一边推着他的头,一边咒骂:你是野蛮人你是没开化的原始人,你没教养你是混蛋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他不管不顾地吻着我。
你……你个混蛋……你是强奸犯……我要告你……我要去派出所告你……我要去公安局告你……身体却突如其来的一阵痉挛,从来没有过的快感弥漫全身。天堂是什么颜色?那是红的粉的金的……
嘉措发出一阵如野狼般的嚎叫“魔女啊……”,一切都归于平静。
他把头埋在我胸前,传出压抑的呜咽声。我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天哪,这是我吗?这个坏女人怎么是我啊?我仰着头,惨白着一张脸,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月儿从乌云边上露出半个头来,清辉洒在幽静的巷道里,绝望而凄凉……
当我跟嘉措手拉手地回到仙足岛的蜗居门口时,见阴影处停着一辆越野车,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航,但又很快消失。怎么可能呢?他从不知我住在这儿啊。
重新捡回了嘉措,我就高兴了吗?NO,一点都没高兴。整天看他阴沉着一张脸,就像他真欠了那个女人八辈子债似的。
我常常会没出息地掉眼泪,常会歇斯底里地大发作,把东西扔得满屋都是。我又开始掉头发了,地上、床上、卫生间里,到处都是我的头发,掉得我都不敢梳头。看着那丝丝缕缕,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寸寸破碎。
这段感情搞得我真是身心疲惫。
想家,想爸爸、想妈妈……打电话回去,听到熟悉的声音,却说自己一切都好,挣钱很多,生活很愉快。
天天去拉萨河边散步,一个人,裹紧风衣,踩在鹅卵石上,高低不平,起伏如我的心事。
江水还有一个方向,而我却一直在原地徘徊。
是我的柔情沉淀得太久还是你的心门不愿打开?
是我的伤心不合时宜还是你的心事没有归处?
今夜的风,寒冷。
一百五十一
今夜的人,凄凉。
是你比月远,
还是月比你幽?
那天在莲处,突见卓嘎,是我没想到的。而见到一航的眼中只有卓嘎,更是猝不及防。我就像只刺猬一般,所有防备一起打开,把自己武装到牙齿。
不是想伤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就那么说了,想都没想过有什么后果。心里原本还是感激她的,就为那次她和琼宗为我解了围。喜欢她一脸阳光的笑,那么纯粹,那么清亮,有那样笑的人,心胸该是宽广的吧?
至于因男人而起的不舒服,那跟她这个人无关,只跟女人的小心眼儿有关。
她那么甩手而去,还有莲、还有卓一航,仿佛我冒犯的是他们家祖宗,当着外人的面,那么大声吼我。看着卓一航载着那个女人扬长而去,想到那个下雪的傍晚,那条美丽的山沟,那片银白世界里如梦似幻的两情相悦,难道就此灰飞烟灭?
一个人落寞地出来,买了一盒酸奶,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逛到了太阳岛。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乱糟糟的。这是个为男人准备的世界,暧昧的灯白天都在闪着,穿着花里胡哨、浓妆艳抹的女人招摇而过。
不时有三两混混冲我吹口哨。
埋着头飞快地走过,去宠物市场看狗玩。跟每只狗儿握手问好,好奇地问它们的出生、品种、年龄、价钱。
狗狗几块钱?
美女,怎么可能几块钱呢?两百!
二十。
美女,你开玩笑!
不卖算了。
进入另一家,又重复着上面的对话。
我无聊,我想找事做,让这漫长的白天过得快一些。谁说拉萨的生活是悠闲的,此时的我,闲倒是闲了,悠却未必。
想起那些踩着钟点混薪水的日月,仿佛是前生。在这里,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随便浪费。干什么?无事可干。
知道心无处安放是什么样子吗?
跟自己的影子说话,走路看天,木着一张脸……
顺着公路往前,走过各种各样的数码店。酸奶早已喝完,想找个垃圾桶扔掉,快走到底了,空盒仍在手上。马路上垃圾随处可见,试了好几次想扔还是没松手。不随便扔垃圾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却不适合拉萨,但我仍维持着。
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家跆拳道馆的招牌,想也没想就迈了进去。老板磊子是个帅哥,一身肌肉,见到我,两眼冒绿光。
开始练起了跆拳道,每天下午定时去玩上一个小时,回来浑身酸痛,倒床就睡。不再想嘉措在干什么,也不再想一航在干什么。直到有天猫猫打电话,说她到拉萨了,结婚旅游,能不能一起吃个饭。此时才明白,自己还在拉萨,还有太阳可晒,干吗要把自己弄得行尸走肉一般。去时刻意打扮了一番,看自己重新变回香喷喷的美人走在明亮的阳光下,男人们躲躲闪闪投来羡慕的目光时,心花怒放。
打手机给嘉措,关机,想必又在哪个小酒吧里想他的阳光美人吧。甩甩头,让他见鬼去吧,打个手机给帅哥磊子问要不要去喝咖啡,他说你等我,五分钟就到。我站在路边,果然是五分钟走来一猛男,阳光灿烂的,携着猛男的手去赴猫猫之约。
猫猫和他的秃顶夫君临窗而坐,正在窃窃私语,貌似亲热的样子。见我们过去,猫猫站起,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说:好好,我想死你了。典型的都市应酬语言,典型的都市应酬表情。轻轻抖落她的拥抱,如抖掉一粒尘埃。
那男人站起,握着我的手,眼睛却在我身上乱扫,手指也在挠我的手心。我嘴角一扯,有些可怜猫猫,新婚燕尔,男人搂着娇妻的腰,却在对别的女人调情。这样的男人,就是她说要依靠一生的人吗?
一百五十二
坐下,那男人殷勤地递过单子,说随便点,早听猫猫说起过你,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脸上却笑靥如花:先生如此说,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对面那男人一双贼眼在我身上搜寻,浑然忘却娇妻在旁。
我把头发轻轻拨到颈后,偏头妩媚地笑了。眼睛却看向单子,当然,我不会看前面的名字,只看后面的数字,哪个数字大就点哪个。我这样的美女坐在这里让他参观,总得付点参观费吧。
最瞧不起这种男人,自以为有了几个钱,便觉得世间女人都是他的了,动不动摆出一副老子有钱老子怕谁的嘴脸。好吧,既然人家有钱又愿意花给咱看,何苦不给人面子呢?买单时,见那男人豪爽地掏出一沓付账的劲,越发心里想笑。
分手时,递了一张名片过来,我说:我就不给你名片了,猫猫那儿有我的电话,另外,下次握手时别挠我的手心,我怕痒。见猫猫的粉脸马上变绿,心中窃笑,拖着猛男转身走了。中途掏出那张名片扫了一眼,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猛男笑着说:好好,真看不出你啊,把人整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媚笑着:我整他了吗整他了吗?
你是害死人不偿命的妖精。猛男看着我,眼神有点不对。
我放开了他:好了,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明天下午馆里见。
好好,能当我女朋友吗?猛男看着我笑,突然说。
你说呢?我笑不露齿,给了他一个媚眼,转身打车走了。
又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坐在车里我想起了一航,想起他说要带我回老家去,生一个孩子安安静静过日子的话。心里有些酸楚,他不会再要我了吧?这么久,也没个电话。人家大概是死心了吧?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天生就不适合家庭?一次次逃离,身体疲惫,心却狂躁。
夜,尽管不盼,仍然来临。
回到小窝,嘉措还没回来。把自己脱光,简单冲了一下,裹上绵软厚实的睡袍,披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胡乱地擦了几下,抹了点保湿水。站在窗前,望着那弯残月出神。
多久以前的事了?爸爸在星空下摇着扇子,给我讲些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老爸口里的妖精总是吃人肉、喝人血,随时要抓唐僧的坏女人。他哪里得知,多年以后,他的宝贝女儿也变成了白骨精,只是,却没有一个孙悟空来收服得了。
轻轻靠在窗框上,绒绒的长袍贴在凹凸有致的胴体上,温暖服帖如男人的身体。白色细花的窗帘分在两边,半遮半掩。今夜的我,安静得如处子一般……
手机信息声响起,我看了一眼显示屏,熟悉的号码,是明:好好,我开始装修房子了,等你回来。
苦笑了一下,关机。今夜,实不想被凡事所扰。难得的一份好心情,就静静地欣赏这月色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用小电壶烧了开水,给自己冲了一杯雀巢的金咖啡,老式但熟悉,喜欢它香浓的味道,放一点奶、放一点糖。一点就够,多了,就失去咖啡原有的味道。
我是喜欢食物本身的味道的。纯天然的东西总是让我迷恋。偶尔也会尝试一下其他味道,但不作为主食。就如男人,每一个阶段,我的生命里总会出现一个让我疯狂的男人,但不排除在疯狂之余,让自己的心偶尔流浪一下。
这样的日子有时会感到不安,会觉得女人不应该这样生活。但又找不到一个让自己心仪的榜样。莲是我喜欢的样子,但叫我如莲那样心如止水,还不如拿刀抹了脖子来得痛快。常常说女人如花,花开一季,盛开之时,就尽情地绽放,尽情地招摇;凋零的时候,落花成泥也终不悔。
我是不是一个矛盾的人?我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一方面羡慕着人家牵了手一生一世,一方面又担心着并不是牵了手就有一生一世。如此患得患失,不停地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嘉措开门进来了,说:燕子,怎么不开灯?
看看月亮,好久没这么看月亮了。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永远都那个样子。
不是永远都那个样子的。每晚的月亮都不一样。
你们女人哪,怎么那么多毛病?他进卫生间去洗漱了。这个男人,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养成了个好习惯,就是每晚要把自己洗干净。
是吗?这是女人的毛病吗?我习惯性地吊起嘴角,微微一笑。他的另一个女人,有着一脸明媚的卓嘎,此时在干什么呢?想来她不会如我这般,守在窗前看这月亮,等一个男人归来吧?想来不会,她哪有这闲心。我看着嘉措,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身上,朦朦胧胧如古希腊的战神。不可否认迷恋这个强健的身体,心里却明白他不属于我。
嘉措,你去看看卓嘎吧,她,毕竟是你妻子。
燕子,对不起。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有你的难处,相信你也不是故意骗我。
你不介意?他过来,搂着我的腰。
介意又怎样?不介意又能怎地?今日的格局就能改变吗?去吧,看看她去,你如愿回来,我始终都在这儿。
燕子,你真是个好女人。他抱起我,向床上走去。我以为你知道了会大吵大闹的!
大吵大闹?嘉措,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就算你现在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大吵大闹的。缘分已尽,吵又何用?
他把我放在床上,用他的手臂圈我在怀。
今晚,我不想做爱,你就这么抱着我吧。我说。
嗯,我们不做爱,就这么抱着你。嘉措抚着我的脸,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疼惜。
从认识后,这是我们第一个安静的夜晚,也是唯一安静的一个夜晚。现在想来,那些疯狂的夜晚固然值得回忆,这个安静的晚上同样值得念想。
一百五十三
推开病房门,见他正在输液,边玛用热毛巾帮他捂着手臂。这个季节的拉萨,没有太阳的地方确实寒冷。输液时手臂温度过低,血液不畅,便需要不停地用热毛巾敷着,以让血液流动快一点。
边玛见是我们,腼腆地一笑,站了起来。
莲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长成大人了啊!”
“莲阿佳!”边玛给莲和琼宗倒了水,站在一边傻笑。
我们走到床边看了看舅舅,见他处于半昏睡中。
“怎么样?”
“朗结说,昨晚半夜昏迷的,一直没醒!”边玛叹了口气,向我招手示意,我们一起到了走廊上。
“阿佳,医生说舅舅可能过不了今晚了,怎么办?宇琼又没来!”边玛站在靠窗的过道边上,手指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看我一眼又低下了头。
我用力地闭上眼,硬是没让眼泪流出来。看到自己亲人就此离去,心里那种痛啊,真是可以用刮骨来形容。
“大哥昨晚……回来了,一直跟朗结在医院里,他现在出去给老家打电话了,说让宇琼尽快赶过来。”
“嗯……”我能说什么,舅舅就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需要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尽到自己的全力,至于其他,先靠后吧。
“对了,你昨天交费了吗?”
“没有啊。怎么?”
“今天大哥去交费时,发现账上突然多了一万,我们以为是你交的呢!”
“一万,我哪有那么多钱?可能是人家交错了吧,我等会儿去查。要是交错了就麻烦了,别人也许正等着钱治病呢!”
“大哥已经查了。人家说没有错,单子上填的就是舅舅的名字和床号。”
“同名的呢?咱们可不能花人家的这个钱!”我看了边玛一眼,说。
“开始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床号总不能错吧?再说,舅舅的病房就他一个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问过朗结了吗?”
“问过了。朗结也不知道。”
“会不会是你大哥的朋友?人家想帮我们又不想让我们知道?”
“不清楚!”边玛摇着头。
……
正在这时,嘉措从走廊上过来了。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他身上,恍如隔世。
他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径直进了屋。看到莲,招呼了一声。便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慢慢揉搓着舅舅的手臂。
下午萨珍和阿旺突然来了,还带了熬好的骨头汤。这些日子强作镇定,在见到萨珍的那一刻起,我突然崩溃。
坐了一阵子,因为萨珍的甜茶馆离不了人,便跟着莲他们一起走了。
嘉措开了张单子,叫边玛去八廓街佛教用品商店买东西,然后再打电话给朗结,叫他通知拉萨的朋友过来帮忙。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只留下嘉措和我。他在床边陪着舅舅,看着输液瓶,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冰雹,越来越密,冰粒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响。院中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色的雾霭里,树木影影绰绰一片迷蒙。这样的景致,越看越伤感,仿佛能把人的心抓出来揪成一团。我抱着双臂,感觉到脊柱发凉,孤独和伤感再次侵袭着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想家、想草原、想雪山……
等这件事情了了,自己得尽快回去。城市虽好,但它不是我的天地。
感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我知道是他,我的家长,我的男人。他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搂了搂我的肩,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回到了病床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病房里安静极了,除了我和他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凝固了。
一百五十四
突然,病床上的人有了动静,嘉措惊喜地小声唤着。我转身过去,俯在病床边,见舅舅正在抽动嘴角,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卓……卓……”他另一只手想抬起,但力不从心。
我示意嘉措去找医生,一边握住舅舅的另一只手,拼尽全力挤出笑容。“我在这儿,舅舅,我在这儿!”
“家里……”他慢慢地把眼神聚到我脸上,口齿不清地说:“家里……”
“你放心吧,宇琼在家呢,一切都好!”我急忙说。
他好像是听明白了。隔一会又嗫嚅着:“达娃……达娃……”
昨天,嘉措的大姐达娃来看过他,我以为他说的是这个,便赶紧说:“达娃回去了,她过两天还会来看你的!”
“不……达娃……”
“你是说你的女儿达娃吗?”我问,见他眼睛眨了一下,便说:“达娃在家里,帮阿佳干活,你放心吧!”
“不……达娃……宇琼……”舅舅涨红着脸,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达娃和宇琼?达娃和宇琼?我飞快地转着脑子,舅舅到底想说什么?
“达娃……达娃……不能……不能和……宇……宇琼在……在一起!”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他们不会在一起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感觉自己握着的手渐渐无力、渐渐冰冷,我把它放进被子里。看着那张脸,仿佛睡着一般,宁静安详。
嘉措带着医生、护士进来,检查后说:“他已经走了!”
我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嘉措搂住我,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伫立于窗边,默默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送舅舅的灵魂远去。
窗外,冰雹下得越来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寒意透过玻璃窗直逼室内。
舅舅就这么走了,走时年仅四十八岁。宇琼赶来操办丧事。
看着宇琼不梳不洗,忙进忙出,我有些心酸。他十岁就到了舅舅身边,快十一年了,已经建立起如父一般的感情。
在西藏,没有养子、私生子和亲生子的区别。只要是自己老婆生的孩子,不管跟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是自己的孩子。而像宇琼这样,因为对方没男孩,过继来的男孩子,家人也会如亲生的一样对待。在宇琼的心里,他虽然叫欧珠舅舅,其实舅舅的地位早超过了父亲。
我们在拉萨也没什么亲戚,丧事就办得简单一些。嘉措的几个朋友帮忙,朗结和边玛把舅舅送去了止贡堤寺###台。虽说没什么豪华的仪式,但舅舅能从止贡堤寺去天堂,也是件幸事。
因为传说,从这里走的亡灵,不用参加轮回。
走的那天,也是早上四点,喇嘛算好的时辰。从窗户看着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悲从中来。这才多久,半年的时间不到啊,阿妈走了、孩子走了、舅舅也走了……
嘉措给我披上外衣,说:“别难过了,舅舅已经去了天堂,别让他挂念。”我点了点头,止住了眼泪。
我不怕死亡。死亡不过是今生的结束,但来生却为此得以展开。但我怕离别。佛祖说,五百年的修行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有幸能作为亲人长相厮守,那需要几世、几百世、上千世的苦修啊!短短几十年的缘分,突然间就如风筝断了线,除了回忆,除了梦萦,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了,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宇琼本来是要去送舅舅,但嘉措阻止了他。他们虽说不是亲生父子,但多年的相处,已经建立起了父子一般的感情。嘉措是怕宇琼去了,反而让舅舅牵挂,难以永生。他搂着宇琼的肩,两人坐在楼道上,宇琼把头埋在手里,一动不动,嘉措在轻声劝慰他。我则靠在窗边的墙上,看着黑漆漆的院子,心里是无可奈何的空洞。
一百五十五
橘黄的灯光洒在我们身上,一股淡淡的哀伤弥漫着。
走了走了,一走就百了了。活着的人该如何面对这份生离死别呢?
舅舅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打不起精神,吃什么都不香。莲来看了我好几次,见我都是蔫蔫的,也没精神陪她好好说说话。她跟嘉措说最好带我去医院看看,说我身体不好。
嘉措最近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我。他以我身体不好为由,不准朗结和边玛进我房间,兄弟俩倒也老老实实听话,每晚在外间睡了。除了我身体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以外,嘉措作为一家之长,权威也是不容忽视的。公公不在,嘉措的话在我们这个小家庭来说就相当于圣旨,别的兄弟只有服从。
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是什么都没做。此次见他的最大不同,就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无休无止地索取我的身体。晚上他只是搂着我,轻声跟我讲一些外面发生的趣事,直到我睡着为止。
从来没问过那个电话,他也没提起。难得的一份温馨,何苦去破坏了呢?再说,痛虽痛,还不至于到无法接受的地步。生在此地我们自小就明白,身体的流浪并不代表心的流浪。只要他还关注这个家,关注这个女人,带领着兄弟们一起奔向富裕,他就是个好男人,合格的家长。
那天早晨,当我起床打茶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一般。宇琼睡在外间,听到动静,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给我捶着背,一边大叫“朗结,快起来,拿杯热水过来,阿佳又吐了!”
嘉措、朗结和边玛听到喊声后,都爬了起来。朗结倒了杯水过来,我漱完口,抬头笑笑,“没事的,就是胃不舒服,你们去睡吧,茶一会就好!”
“边玛,你来打茶!”嘉措闷声吩咐,“朗结,你■糌粑,再去楼下买点稀饭给她吃,宇琼打扫屋子。”
三人答应着就要动手。
“我没事的,我能做,还是我来吧,哪有男人干这些的?”我挣扎着拦住他们,就要去提开水壶。
“这不是老家,不用讲那么多规矩。你进去躺会儿,早饭后我们去医院。”嘉措看着我,简单地说。
“哪有那么严重?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看他严肃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小声解释着。
“进去!”他简短而清晰地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无奈,在他严厉目光下,我向那三兄弟歉意地笑了笑,乖乖地回了屋。
重新躺在被窝里,暖暖的还有他的体温,胃翻得也没那么厉害了。
嘉措进来,手上拿了一个杯子。
“放了点糖,喝了暖暖胃,可能是着凉了!”
我起身要接过杯子,他把我手拨开。一只手扶着我的腰,一只手拿着杯子喂我。
当一股甜丝丝的开水滑进胃里时,杯口的热气也迷了眼睛,泪水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自从阿妈走后,自己便有些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人前虽说还是那个爱唱爱笑、个性爽朗的卓嘎,但人后,常常莫名其妙地掉泪。一点小事,都会触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情也再难自禁。就像这个早上,外面忙碌着的三个男人干着他们从未干过的、本应属于我干的活,面前的这一杯糖水,杯口的热气,还有……还有他心疼的眼神……
这一切,恍如隔世。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让我今生能享有这一份关怀!不管明天怎样,今天的这一刻,我真心地感激着。心里暗暗地想,等我身体好点,一定去大昭寺前磕一百个头,感谢佛祖的恩赐。
一百五十六
“为什么又哭了?”他抬起我的下巴,为我抹去泪珠。“最近总哭,都不像那个野女人了!”
我抽了一下鼻子,笑了笑。“没事的,可能身上不舒服,眼泪也多了些。”
他拿开我喝干了的杯子,把我搂在怀里,“魔女……”
“你让我担心死了。知道吗?”
“知道!”我点着头。虽然他不说,我知道他在担心着。
“想你……”他再说,然后轻轻吻住了我。“今后别让我这么担心了,好吗?”
“嗯。”我点着头,心里柔柔软软的。
早饭后他陪我去了藏医院,一个中年的女医生摸了脉后,说:“好事啊,有孩子了!”嘉措听后,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瞬间又暗淡下来。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按理我应该理直气壮的,按理我应该问心无愧的,可是为什么我会害怕面对他?难道就是莲所说“爱情”“唯一”“专注”……这些词悄悄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转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无论如何,此时的我,还是欢喜无限的。
“医生,确定吗?真的是有孩子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还能假?”医生是个藏族阿佳,听口音像是日喀则的。走廊上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等她看病的。她飞快地在病历本上写着,然后抬头看了嘉措一眼,有些不悦。“你老婆身体很弱,前不久是不是流过产?”
“是的。医生,没关系吧?”我急切地问。
“流产后没注意保养。子宫弹性很差,气血不足,如想要这孩子,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干重活,不能劳累!”医生开了一张单子递给嘉措,说:“这些是保胎的药,回去按时给她吃。你们这些男人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关心老婆。她是你爱人,不是保姆!”
“爱人?”嘉措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爱人。不是保姆,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医生再次强调,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爱惜自己,你是人,不是干活的毛驴。去吧,拿药去!”
我点着头,转身向外走,嘉措低着头跟在我后面。
拿了药走出门诊大楼,心里很高兴。自己又有孩子了,还有什么样的喜事能比过这个呢?自从阿妈去世,接二连三的不愉快,把人都要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喜事降临,怎不让人雀跃?
我的今后,是不是从此云开雾散?
嘉措提着药跟在身后说:“魔女,回去不准干活了,好好休息,知道吗?”
“知道。不过打茶煮饭收拾屋子也不算是什么活呀?老让他们干不太好吧?”
“这是在拉萨,男人干活不丢脸,没人会笑话的!”他说。
“我看见隔壁的男人都在帮女人干活,还奇怪呢!”心情突然好了,发现阳光都与平时不一样,我伸展着双臂,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可是,让一个大男人干这些,总是不太好吧?你们有你们干的事情,女人的活都让男人来干,爸啦知道要骂我的!”
“没人说爸啦怎么知道?边玛他们难道会跟爸啦讲他在拉萨拖地?”
“呵呵,他要是回去说了,笑话的可不只我一个啊!”我转身笑着,倒退着走。“男人做饭洗衣?草原上的男人不笑死他才怪!”
“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嘉措站着,眯着眼打量我。“女人,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我天天笑给你看?”我看着他,并老老实实转过身去。
“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安排他们去买!”他上前一步,跟我并肩而行。
一百五十七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他,见他脸色好了些,心里也高兴。知道他心里不愉快,只是,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他还在老家,那不是问题。任何一个家长都明白,自己女人生的孩子就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血缘是延续着家族,不是延续某个个体。只是现在的嘉措,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长,他只是个男人,这个男人跟我平时接触的男人还不一样。他不愿与兄弟分享我的爱,他想要爱情,想要“唯一”、“专注”的我给不起的“爱情”。家长这个名分,是父母强加给他的,是他无法放弃的责任。跟外界的接触,渐渐地让我们心里有了忌讳,那是一根我们轻易不敢触碰的神经。过去,我一直认为,无论孩子血脉来自哪个男人,都是我们的孩子。这个“我们”,包含着嘉措、扎西,也包含了朗结和边玛,甚至可能今后还会加入的某个兄弟。只是,现在的我,竟产生了不敢面对嘉措的感觉!
走在嘉措身边,不时偷偷瞄一眼他的个子。以前真没注意过嘉措有多高,这样一比,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个头。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高,跟莲她们在一起,发现自己比她们高好多呢!”我笑着,找了个话题。
“魔女,像你这个子的,老家也少啊,琼宗就比你短!”
“什么叫比我短?那叫矮,莲说,短和矮是不一样的!”
“看来你跟莲学了不少的新词啊!”他也笑了。这些天真是难得看到他的笑脸,好像不沉着脸,别人就不怕他似的。
“走路还是坐车?”到了大门外,他问。
“走走吧,现在还早。”我说。
我们俩顺着人行道往前走,看到有卖葡萄的,他买了两串,我一边走一边摘着吃。朵森格路的两边全是服装店,都是卖汉族服装的。他带我进了一家服装店,选了一套衣服要我试。
我拿着衣服,询问地看着他。除了莲送我的那套尼泊尔服装外,还真没穿过汉族服装。习惯了穿氆氇,热了脱掉一只袖子拴在腰上,凉了再穿上,方便实用。
他点点头,转头又去看其他衣服了。
无奈,我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了试衣间,换了出来,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颇不自在。
“阿佳,这套很适合你的,比穿氆氇漂亮多了!”服务员是个藏族小姑娘,嘴巴甜甜的,一口一个阿佳,叫得我心花怒放。
嘉措拿着另一套衣服过来,看了看我说:“再去试试这个!”
我接过衣服,老老实实又去换了出来。
还没等我走到镜子前,他就对服务员说:“这两套都要了!”又对我说:“你不用换了,穿上吧!”
“不用了吧?我有衣服的!”我跟在他后面,小声说。
“你那些氆氇回家时再穿吧!”他走到收银台付了账,提起纸袋子就往外走。
这人,真是越来越霸道了。我追了两步,要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他不放,说:“我拿!”简单的两个字就让我缩回了手,好像多说两个字就会要命似的。
跟在他后面,我再不敢随便说话了,遇到人早早就站在路边,不时扯一下身上的衣服,别人如看我一眼,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时地偷瞄旁边的他,实在是不习惯身上突然变轻,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手脚都没处放。
“过两天就习惯了。”他看我一眼,“挺好看的!”
“真的好看?”我还是不自觉地拉了拉衣服下摆。其实最近一两年,老家出来打工的人多了,村里也开始有人穿这样的衣服,老人们从开始看见就骂到后来慢慢接受了。汉族服装短小精干,干活挺方便的,但保暖性不如氆氇。不过,氆氇的样式、颜色都太单一,但不易破,一年四季都可以穿。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穿传统的藏装,别的衣服,偶尔穿穿,图个新鲜还是可以的。
一百五十八
嘉措看我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睛开始弯了起来,摸了摸鼻子,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见我哭丧着脸瞪他,这才放下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吧!”
不过是一句说说而已的话,那个男人就真的走了。早上起来摸着冰凉的半张床,心也跟着冷了。
我那些同龄的伙伴,此时都有了一个温暖的被窝,为什么独有我的另一半床空着?一如我的心事,没处搁置?
上帝真不眷顾我吗?
望着那一扇小窗,有些迷惘,我的天空在哪里?能不能后悔,能不能让昨夜重新来过?一时间心血来潮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不想把他拱手让人,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此错肩。嘉措,想你,在这个凄冷的早晨!
把被子拉上来一些,抱紧双膝,再一次把自己蜷做一团。此时他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跟那个女人翻云叠海?才从我身边撤离,带着我的体温,抱着那个女人,跟她说爱她永不离开她之类的话?那跟我说的呢?都是假的吗?
嘉措,你的哪一句话可以让我相信?可以当成诺言收藏?
醉生梦死的一天,一个人走过江苏路,走过北京中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再抬头时,发现不知不觉来到了冲赛康那个熟悉的藏式院落外。下意识地想进去,在跨门的那一刹那又收回了脚。进去我要怎么说?自己放手的,怪得了何人?
转身,低头独自往外走,寂寞而惆怅。在转角处看见一辆白色的越野车,窗内方向盘上趴着同样一张寂寞而惆怅的脸。我走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上去。
他没看我,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条人来人往的小巷出神。
什么叫情到深处人孤独?什么叫心到绝处路也无?我们除了等待,还能干什么?
看到那个女人从人流中慢慢走来,头上、身上堆满夸张的佩饰,各种颜色堆积在一起,像来自哪个远古的部落,在人流中是如此的张扬。不得不承认,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不属于城市,她应该属于雪山、草原,属于我们梦想中的原始、野性。
这样的女子,不是她在征服男人,是男人在寻找她。
卓一航的眼睛明显亮了,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钥匙上。知道什么叫情难堪吗?知道什么叫心灰意冷吗?这个前一个月还在跟我说要带我回内地,生一个孩子置一个家的男人,此时,心却在为别人旋转!
什么“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屁话,不在朝朝暮暮,“此情”能长久才怪呢?别说一年了,一个月的分离就足以检验“此情”是不是能长久!
那个女人从车旁匆匆而过,满腹心事的样子。卓一航担忧地看着,目光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才收回。他发动车子,慢慢滑了出去,见那女人上了出租车,我们远远地跟着,不对,是卓一航远远地跟着,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进了医院大门后,见那个女人正在跟一个藏族医生说话,一航把车停在树阴下,熄了火但并没下车。等那个女人离去后,卓一航下车叫住了那个藏族医生。问他是不是312病房的欧珠病情加重了?医生说是的,住院费也用完了,需要再交一万,否则医院只能停药。
不用……不用停药,我们马上交费。
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是的,病人是我朋友。我马上去交费,你尽管放心。
卓一航说完,径直进了住院部的缴费处,一会捏着一张发票出来了。
等他上了车,我笑笑说:男人有钱真好,花钱就可以买个女人。
一百五十九
请别侮辱她,好吗?卓一航看我一眼,淡淡地说。
侮辱她?我看了那幢灰色的住院楼一眼,嘴角一翘,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他发动车子,倒车出来,驶上马路。你去哪里?
随便。我说。
卓一航再次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发动了车子。
卓一航,那个女人可是有男人的,而且……
而且有四个。他接口说。
你准备当第五个?我讥笑。你喜欢与人分享女人吗?
他淡淡一笑,那么……那么……不屑一顾的。看着他的表情,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人家喜欢分享,跟我有什么关系啊?用得着我在这儿不舒服吗?车子从朵森格路径直往前上了江苏路,在拉萨晚报社的路口转弯,过桥进入了仙足岛,顺着江边驶到了我住的小院门口。
下车吧,你到了。
我拉开车门,狠狠地关上,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进了院子。
原来人家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原来人家早就知道我跟嘉措的事了。自己还傻傻地跟他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呀?还以为人家真的就能带自己回老家,从此结婚生子牵手到老呢?一切,不过是成人之间无伤大雅的游戏而已。
既是游戏,那么自己是不是就用不着愧疚了?成人世界的游戏自有规则的,不是谁说放手就能放手然后轻松转身的。跟我来这一套,卓一航。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咱们有的是时间。
看着一只水鸟孤单地划过天际,它,是不是失偶了,叫声才如此凄婉?一如此时的我。
难道今生,注定没有归处吗?
什么样的神?能安抚我这颗狂躁的心!什么样的人?能把我的身体收藏!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再颓废;给我一个空间,让我不再流浪;给我一片温暖,让我分享;给我一个人,让我驻足!
……
再次怀孕了,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这世界重新变得亮丽起来。我前面说过,在我的老家,女人怀孕对于家人来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于这个女人本身,仍然是件值得高兴、值得期盼的喜事。特别是像我目前的状况,迫切需要一个粉嫩的孩子来冲淡这半年来心底的阴郁。
因为有嘉措在身边,家务事几乎不再用我插手,边玛暂时没找工作,和宇琼一起,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朗结已经拿到驾照,找了个开长途货车的工作,跑拉萨到樟木口岸这条线,常常一走就是七八天,每次回来一进院子就大叫大嚷:“卓嘎啦,我给你带吃的了!”然后风一样地刮了过来,得意地把手中的袋子交给我。里面常常是些尼泊尔的水果、糕点什么。有时,他还会带回来面霜、围巾、首饰,我跟他说过多次不用花钱买那些东西,他就是不听。
在人前,兄弟几个像是约好似的叫我卓嘎啦。一回到屋里,或是私下无人时,都叫我魔女,我喜欢他们这样叫我,显得亲切。
朗结每次回来,会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交给我,只给自己留点零花钱。
在兄弟共妻的家庭里,女人是家里最辛苦的,也是所有男人围绕的中心,掌握着家中的财政大权。在老家,因为公公婆婆还在,钱财的进出不用我操心。到了拉萨后,没有老人,我们不自觉地就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来处理家中一切事务。嘉措在时,由他安排弟弟们的工作。他如不在,以此类推,由朗结或是边玛代理。家中的经济则由我负责,男人挣的钱交给我,由我保管着,他们要花钱,无论多少都得经过嘉措同意后,从我这儿支出。
一百六十
因为一个家庭里,几个男人才一个女人,总有照顾不周或是不方便的时候,所以男人们偶尔会去钻其他女子的帐篷,但不会涉及经济问题。所有的人都明白游戏规则,外面的女人只是偶尔为之可以,家中的女人才是自己立身的根本。兄弟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家庭才能富裕和稳固。只有自己的小家富裕和美了,在这方土地上,男人的腰板才能挺直。
昂首挺胸是需要资本的。
尽管我的首饰已经一大堆,朗结每次回来,仍会买些饰物给我。
朗结为什么愿意给我买饰物?而有的饰物是很贵的。在此我多说两句。藏族有句俗话,说“一个家富不富,看女人身上的穿戴就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历来,藏民族就没有把好东西藏起来的习惯。去任何牧人家里,好东西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而女人作为家中的轴心,所有的穿戴都是这个家庭尽其所能置办的。每遇重大节日,草原上女人身上的饰物最多者重达十来公斤,叮叮当当,琳琅满目。这么说吧,我们就是把家当穿在身上的人。家里除了生活用品外,家具是尽可能简单,因为牧人的家是随着牛羊的脚步迁移的,家具太多,搬迁起来麻烦。现在虽说牧人开始定居了,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仍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
我记得有次和莲逛八廓街时,碰到一个维修布达拉宫的内地工程师,他在布达拉宫里待了三年。他说每次发现新的房间和地垅都特兴奋,以为里面肯定藏有宝贝,哪知每次都空空如也,除了厚厚的灰尘什么都没有。他觉得很奇怪,有的房间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怎么就没一件宝贝呢?
其实他是真的不懂我们。
好东西是要用光线供奉的,是要用眼光欣赏的。
由于胃口极差,一闻酥油味就吐个没完没了。边玛学会了用高压锅压米饭,宇琼学会了炒菜。因了嘉措的归来,我们这个小家有了凝聚力,有了主心骨。大伙儿在一起,围绕着我这个女人和肚中的孩子,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和聊不完的未来。
劝过宇琼早点回去,毕竟家里需要他。阿佳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孩,在那层层阻隔的大山深处,离不开男人的支撑。宇琼总说不用,他走之前已经备齐柴火,冬天家里也没什么活干。常见他一个人时坐着发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有次打电话问扎西,他说我当时猜得对,宇琼和达娃是有点不对劲,他已经提醒过宇琼了。
宇琼是在为这事为难吗?谁都明白,达娃和他是没有未来的!曾跟嘉措说过,他说这可是大事,先别让宇琼回去,在拉萨待一段时间再说吧。
“阿佳,中午想吃什么菜?”我在外间百无聊赖的,正玩自己的手指,宇琼进来问。
“什么都不想吃,没胃口。”
“你出去走走吧,让边玛陪你去,晒晒太阳。”
“没那么严重吧?出去走走还要人陪。”我笑了。这些日子享受着他们的关怀,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一个牧女,怀个孩子,至于如此娇气吗?
“哥说叫我们小心些,要是孩子没了,他要拧掉我们的脑袋!”宇琼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听他胡说!”我白了他一眼,见他红着脸不知所措地又拿起了抹布,我不自觉就笑出声来。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脸红,实在有趣。平时宇琼住在舅舅家,很少见面,此次是我们相处最长的一次。发现他跟扎西的性格很像,都不爱说话,闷声干活。我们住的地方就这么三间小屋,转来转去就那点事。宇琼便一遍遍地擦家具、一遍遍地拖地,水泥地都拖得可以照出人影来了。边玛叫他出去玩时,他总是腼腆地笑着摇头,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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