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动不动,既不说话也不看我们。
“达娃,你真能抛下你的阿妈和妹妹们去当尼姑吗?你的阿爸又不在了,阿妈一年一年地老了,家里就靠你和宇琼支撑,如果你走了,剩下宇琼一个人?也没个女人帮他,怎么能行啊?”
“他……不要我!”达娃动了一下,哽咽着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达娃,如果宇琼要了你,那不是爱你,而是害了你。”站在一边的莲,突然开口说道。
“害我?”达娃抬起头,泪眼婆娑。
“是的。你们是表兄妹,血缘关系没有超出三代,属于近亲。近亲结婚,从医学上来说,后代的死亡率很高,并且出现痴呆、畸形儿和各种遗传病患者,像高血压、精神分裂症、先天性心脏病、无脑儿、癫痫病等的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为什么我和宇琼哥的孩子会得那些怪病?”达娃捂着耳朵摇头。
莲蹲下来,拉过达娃的手,真诚地说:“达娃,不是你和宇琼的孩子才会得这些病,所有近亲结婚的后代都容易出现这些病。那是因为近亲结婚的夫妻,从共同祖先那里得到了较多的相同基因,容易使对生存不利的隐性的有害基因在孩子们中相遇,便容易生出有病的孩子。夫妻两个如果没有血缘关系,相同的基因很少,他们所携带的隐性致病基因不一样,就不容易生出带遗传疾病的孩子。你明白吗?”
达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明白!”
“这样说吧。如果你们的祖先有什么遗传的疾病,而你和宇琼身上都带有那种病的基因。你们俩结合,身上所带的致病基因碰在一起,所生出的孩子就不会正常了,有可能是痴呆或者残疾。那样一来,你们不是害了后代吗?”
半晌,达娃迟疑地问:“宇琼哥……真是那么想的?”
“我不知道宇琼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是从医学角度来说,你和宇琼是不能结婚的。”
“对啊,莲不会骗你的。不然,你将来生一堆有病的孩子,那就惨了!”
“你才生一堆有病的孩子!”达娃白了我一眼,破涕为笑了。
“好了好了,终于笑了。达娃,你吓死我们了。你宇琼哥听说你要去当尼姑,吓得浑身发抖。”
“他……也来了吗?”
“来了来了,跟你大哥在外面呢。不敢进来,怕你吃了他。”我笑着说,揪了她的鼻子一把。
“我又不是魔女!”她羞怯地笑了。
“好好好,你不是魔女,我是魔女,这行了吧?”我笑。“咱们出去吧?再不出去,他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你才死了!”她啐了我一口,站起来,理着头发,“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出去找把剪刀,我帮你修一下。你脸小,留短发很适合。”莲说。
“对对对,让莲帮你剪一下,不丑不丑,短发很好看。”我赶忙说,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天井里已经收拾过,地上的脏衣服不见了,零乱的杂物也收到了屋角,嘉措和宇琼坐在一边喝酒。
阿佳见到达娃,热泪盈眶,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来,只招呼我们过去坐。
第二天走时,嘉措让宇琼留下,帮着料理一下家里的事情。回去的路上嘉措告诉我们,阿佳准备尽快让达娃招一个上门女婿,既支撑门户又断了达娃的念头。
“达娃好像才十七岁不到啊,是不是太早了?”莲有些担心,“逼得太紧,反弹力度会更大。”
“是小了些。阿佳有她的担心吧?达娃和宇琼,终究是让人担心的。万一处理不好,落下笑柄是小事,家里没有支撑是大事。”我说,“莲,在我们这儿,婚姻不是个人的事,是跟家族利益连在一起的啊。如果阿佳要那么做,达娃别无选择。”
一百九十二
“是啊,莲。传统习惯就是这样,一时间难以改变。再说他们家那样,没有一个男人确实不行。宇琼现在的身份有点尴尬。我听阿佳的意思,好像是希望让两个女儿留在家里。”
“两个女儿留在家里?”莲有些不明白。
“就是让两个女儿嫁一个丈夫。在我们这儿,这样的家庭也有。”
“达娃的妹妹还很小啊!”莲惊讶。
“不是现在。现在只是让达娃结婚,将来二女儿长大了,再加入那个家庭。不过,那样的家庭生活比较困难!”我说。
“明白了!”莲叹了口气。
两姐妹嫁一个男人,跟兄弟共妻的家庭一样。大家在一起生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财产不会分散。所不同的是,一个男人围着女人们转,要做到公平合理的是男人。这样的家庭也不用分家,但生活条件远远不如兄弟共妻的家庭。主要是因为孩子多,有时一年两个小孩子出生。一个主劳力要养活这么多人,困难可想而知。
“达娃她……是真的喜欢宇琼啊!”我也叹了口气,说:“这么快让她结婚,达娃不知会多难受?”
“但愿所有人都幸福。”说完,莲不再说话。
我们这样的婚俗,对崇尚一夫一妻、讲究爱情对等的人们来说,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然而传承了千年的习俗啊,所有人都约定俗成地遵守着,突然之间某人就想改变了它,谈何容易?
我们在八一镇等了三天才出发,又经过八天的长途跋涉,转了一次车,终于到达既定的县城。来不及看一下街景,就找了县上最好的旅馆住下,把自己扔在床上,连日休息不好加上情绪欠佳,已憔悴不堪,眼睛里都带着血丝。不想以这样一副面容示人。我从来都是容光焕发,艳丽如花的。
沉沉地睡去,不想醒来。还记得爱上超的那一年,在下决心的那半个月里,我每天从家里坐车去学校,就一直希望公车不停,永远这么走下去,到天边到海角,不要让我见到超,不要让我见到母亲的眼泪。然而公车仍按时到达我不想到的地方,准点见到那个男人等在校门口,深情款款地看我下车,和煦的微笑让我如沐春风。最终还是任他牵了手跟了他去。那一刻,我忘了母亲的眼泪,忘了父亲的叮咛,以为有了超的爱,我就有了全世界。殊不知,那个全世界是玻璃做的,是沙子堆成的,经不得一丁点的力量、一丁点的风雨。然后力量来了、风雨也来了,玻璃碎了、沙子流失了,我的世界也完了。触目所及的是一片黑暗。以为这一生的感情就此用完,从此如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灵魂没有方向。直到碰到嘉措,开始苏醒,开始期盼,也开始有了生命。
睡吧,一直睡着,不再醒来……
最终还是醒了,一天一夜之后,窗缝透进的第一缕阳光把我唤醒。怔怔地从床上坐起,伸手拉开帘子,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陌生大山发懵,我来这里干什么?这不是我的世界啊,我的世界应该是高高的复杂的立交桥、车水马龙的公路、价格昂贵的商场……
拖过背包,翻出里面的衣物,胸罩、内裤扔了一床。最终翻出一盒德芙巧克力,迫不及待地掰开一块塞进嘴里,巧克力很快融化,口腔、胃里都有了苦涩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才是我熟悉的,这样的味觉才让我觉得像自己。
爬起,洗脸、去死皮、爽肤、拍乳霜,然后精心地描画,看那张憔悴的脸如何变得神采飞扬也是一件蛮有成就感的事情。棕色的长发微卷,任它披散着。翻出牛仔裤穿上,配了一件天蓝的毛衣,对着镜子笑笑。出门,开始探索这个新鲜的城市。不,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城市,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一条街道贯穿了山沟,远没内地一个小区大。我无论如何都把它跟一个县城联系不起来,最多算是一个人口集中地。
一百九十三
先找饭馆。满城逛了个遍,花了十五分钟,把所有看上去能吃饭的地方都问了一遍,最终确定在一个四川人开的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地方要了一盘回锅肉、一盘素炒菠菜、一钵三鲜汤,一个人扫了个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结账,七十八块。跟老板开着玩笑,说你们这儿的菜都是黄金做的啊。便出了门,顺街逛着。见很多人都在注视我,有的还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这样的季节,一个汉族女人来这里是不是很奇怪?冬天,在藏工作或是做生意的汉族人一般都回内地过年去了,独有我这个女人偏偏跑到这里来。如果他们知道我是来寻找一个不知所终的藏族男人,不知还会作何猜想。
看到商店门口的红灯笼,恍惚记起快过年了。是哪一天,明天还是后天,还是再往后一些?没有概念。听到路边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的两个女人在说想孩子想家的话,泪水便迷蒙了双眼。想起妈妈包的饺子,皮薄肉嫩,咬一口满嘴流油。大年三十,妈妈会调各种味道的馅,各人愿吃什么就煮什么。爸爸总是把他碗里的饺子给我一个尝尝,尝来尝去,一大半都进了我的肚子,然后他就开心地笑着说:去看晚会吧!然后过去开了电视,声音调得大大的,还让我坐在电炉边,再给我一杯红酒。
这样温情的画面,每每想起就会流泪。这样温情的画面,我都只能偷偷藏在心里。今年的大年三十,我将孤单一人,想着爸爸、妈妈,想着我要寻找的男人,独自在西藏大山里的一个小县城度过。
春节跟藏历年整整差了一个月。嘉措,早早地回去过他们的新年了。我的新年呢?我的春节呢?却让我走在寻找他的路上?这个男人,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主人,实在不是做丈夫的材料,但我依然想他,无法抑止地想着他。
打嘉措的手机,始终是无法接通。听人说,周围的村寨前段时间安装了不少的信号塔,手机的信号是通了的。这几天由于下大雪,信号又中断了。我有些气馁,电话不通,又不知他在何处,怎么找他?去网吧查了一下周围的村寨有多少?查完之后让我更加失望。
此时才知,冲动之下作出的决定是多么的幼稚。嘉措,单这个人名,在街上随便一喊,就有十个人答应,哪里找他去?
一个人走在街上,雪花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我裹紧冲锋衣,风帽也扣得严严实实。一边走一边跺着脚,却没有目的。
我,该去何处?
卓嘎
回到家,跟公公说我要回一趟娘家。公公同意了,让扎西陪我去,说嘉措才回来,很多亲戚家都还没去,加之新年马上就要到了,自己年纪大不想动,新年事务就由嘉措来主持,所以让他留在家里安排。
第二天,扎西和朗结上山找了两匹马回来,又从邻居家借了两匹马,还准备了两头驴驮东西。
嘉措把从拉萨买的年货每样都分了些出来另外装袋,让宇琼去绑在驴背上,说给我家送去。他自己还抱了块毛毯下来递给扎西,“她睡惯了轻薄的被子,你带上吧。”
扎西眼里掠过一丝伤感,却也马上接过,放在塑料袋里。
莲和卓一航的摄影包也绑在了驴背上,用塑料布盖好。卓叔叔的骨灰盒放在背包里,由卓一航亲自背着,莲和他身上各挎了一个小相机。
正准备出发,远远逆着风雪走来两个人,叫着“等一等,等一等!”
是村里的两位五保老人,只见她俩提着青稞酒壶,步履蹒跚地踩着积雪从小路走了过来。
一百九十四
莲赶紧迎了上去,扎西也快步跟上,扶着老人慢慢走到我们跟前。
“喝杯酒再走!”其中一个老人让边玛去拿了杯子下来。
“嫫啦(奶奶),不用啦!我们过几天就回来了。”莲说。老人好像没听清,她又俯在老人的耳边大声说了一遍。
“过几天就回来?好啊,回来过年啊。”老人说着,拧开了酒壶,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面对老人那满脸的皱纹和慈祥的眼神,这一杯酒谁都没有推辞,老老实实地喝了三口一杯。
另一个老人把酒壶递给扎西,要她绑在驴背上,说是给我们路上解渴。
青稞酒解渴,没听说过吧?对我们而言,喝酒确实就如内地人喝茶一样,一天都不停歇。
扎西推辞着,莲说:“带上吧,扎西!”然后转身抱住两位老人,“谢谢嫫啦,过年一定要做八宝饭啊,我要来吃!”
“好好好,好孩子,你早些回来!”两位老人眉开眼笑,皱纹都舒展开来。“路上小心些,不要骑太快了。过河时让扎西牵着,不要自己从水里走,当心冻伤了腿!”
“嫫啦,我家扎西的腿就冻不坏吗?”我笑着,“你们偏心!”
“你家扎西啊,比牦牛还壮,他才冻不坏呢。莲细皮嫩肉的,经不起冻!”其中一个没牙的老奶奶呵呵笑着说。
“你们的心跟村口的核桃树一样长歪了!”我故意撇着嘴看着老人笑。
“卓嘎啦,就知道心疼你男人,不知道心疼一下朋友。”老人佯装生气地拍了我一巴掌,惹得一边的公公、婆婆都笑了。
正在反复检查绑绳的扎西抿着嘴也乐了。他身后的嘉措却皱了一下眉头,见我看他,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拍着扎西的肩说:“早点回来,我们去牧场赛马。”
扎西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老人们又在莲和卓一航的脖子上挂了哈达,说了些祝福的话,大伙儿才分头上马出发。
离家越近,心越慌乱。莲一直笑我是“近乡情怯”。这个词我不能完全理解,莲说用康巴话还真说不清这个词的意思,然而慌乱却是事实。
娘家、娘家,对女儿来说,有娘才能称之为家。我的娘,我的阿妈,你的灵魂飘在天堂的何处?可曾看见地上的女儿在想家!
爸啦已经老了很多,相比而言,二哥和大哥却越发稳重了,嫂子又生了一个孩子,两个孩子的娘,姑娘时的风采不复得见。嫂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牧家主妇,大声吆喝孩子,驱赶牲口。
看着嫂子眼角的皱纹,怎不让人心生感叹。曾几何时,初嫁我家的嫂子也是温润如玉的一个美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贤惠善良勤俭节约到连一盒擦脸油也不舍得给自己买的牧家主妇,任那细嫩的肌肤渐渐变得干裂,心却随着外表的粗糙而日趋细腻着,变得更像妻子、更像母亲,那颗女儿的心反倒丢进了泥土,化作了一池春水,呵护着家庭之舟在风雨中前进。
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无论你曾经多么美丽、多么意气风发,随着日月的不断更替,都会把你磨砺成适合这片土壤生长的样子。
奶奶越发的老了,见到我,眼中闪过一抹亮色,瞬间就消失不见,闭目不停地转着经筒,念着那千年不变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我和莲一左一右盘腿坐在奶奶身边,看着墙上的唐卡出神。
正面墙上是一幅金刚萨埵阿閦如来的唐卡,属于中阴闻教得度范畴的。用以修持中阴密法,帮助死者在中阴状态中获得解脱。所谓中阴状态,就是死者在转生前的中间状态,在这一状态中,灵魂决定是否从生死轮回中解脱还是进入下一个轮回。
一百九十五
画面的中央是阿閦如来,以金刚坐姿出现,抱着自己的佛母,两方含情相对,唇跟唇碰在一起,颇为亲密。
半闭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低了头。这样的眼神看久了,真的觉得无以遁形。
看了一眼另一边的莲,见她双目似闭非闭的,双手放在两膝上,食指和中指叩成圆环,结成了瑜伽的手印。在酥油灯的映照下,整个人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莲。只知道她淡泊,她安静,她能干,以为那就是她的性格,跟她所接受的教育有关,从没想过她会跟佛有缘。
转动的经筒声仍在嗡嗡地响着,把奶奶和莲一起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气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莲和奶奶同时睁开眼睛,相对一笑。奶奶伸出手去,拉着莲的手,俩人同时起身,眼神却纠结着。那是一种看到失散已久的亲人的眼神。
“卓嘎啦,”俩人对着我,同时出声,然后又是相视一笑。莲说:“什么时间了?”
“快吃晚饭了吧?”我看了看小窗外,光线昏黄。
“这么快!”莲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奶奶看着她,也笑了。
“你们怎么……”我迷惑地看着她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短短的一会儿,就让这两个不同时代、年龄相差了三倍还不止的女人成了……姐妹?
这个念头一出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是的,她俩眼中露出的神情,分明就是姐妹之间产生默契后才有的。奶奶,八十三岁,佛堂都很少出的老人,会对一个如我般大的汉族姑娘产生姐妹般的亲近?我真要晕了,怎么可能啊?我是不是看错了。瞪大眼看她们十指紧扣的手。天哪!我再度晕了。
突然见莲睁大了眼睛,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一样。她抓住奶奶的手连声问:“这幅唐卡是谁画的?有多长时间了?为什么佛母上要画这么一只鸟?”
我和奶奶都吃惊地看着莲,她脸色惨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唐卡,好像突然见了鬼一样。
“莲,怎么了?”我问。
“那个……佛母背上的……蓝脖子鸟,其他唐卡上从来没出现过的,这幅为什么会多出这个图案?”莲好像惊吓过度了,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转过头去细看。也许是习以为常的吧,平时我们只拜,很少注意这些细节。见佛母不着寸缕,双腿盘坐在佛父的腰上。晶莹剔透的背部中间,真有一只蓄势待发的蓝脖子鸟,是凤非凤,红嘴,脖子却是天蓝色的,长长的金色尾羽仿佛迎风展着,这样的一只鸟儿,画在修长圆润的佛母裸背上,显得非常突兀。
“我也不知道,奶奶,这个是新请的吗?”我偏着头问奶奶。
奶奶也正看着那只蓝脖子鸟,说:“是你阿妈过世后,请桑赤寺的活佛画的,为什么画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桑赤寺离这儿有多远?”莲急切地问。
“马走四个小时就到了。怎么?”
“我得去一趟!”
“为什么?莲,佛母的背上多画了只鸟有什么呀,有些画师经常这样的,他们觉得这样画上好看就自作主张了,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不,这只鸟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一定要去一趟。后天吧,等这里的事情办完后,陪我去一趟,好吗?”莲看着我,郑重其事的样子也吓住了我,我点了点头。
这时,扎西探进头来,小声问:“好了吗?吃饭了!”
奶奶和莲相视一笑,拉着手向外走去,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要知道,奶奶是我们家最受尊敬的人,没人敢走到她前面或是与她平行的。而莲,并肩走在奶奶旁边,那么自如。仿佛,她们一直就这么走了千年万年。
一百九十六
直到扎西叫我:“怎么啦,魔女,吃饭了啊!”我才回过神来。
“奶奶和莲……手拉手的出去了?”我自言自语地说,自己都不敢肯定刚才看到的是真的。
“我看见了,奶奶喜欢莲!”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挠了挠头说。
“奶奶从来没这样拉过我的手!”我说,再度困惑。
“你觉得奶奶对莲比对你好?”扎西仍是一副憨憨的表情,傻傻地问。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走吧!”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一到天井,发现爸啦、两位哥哥和嫂子都手足无措地站在小桌边,一向淘气的侄儿紧紧拉着嫂子的裙摆,眼睛瞪得大大的。
正面,奶奶和莲并排坐着,奶奶好像正在跟莲讲画唐卡的过程。莲则一副惊讶的表情。
看到我和扎西,嫂子向我们招了招手,向厨房走去。
“奶奶已经半年没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了,更没见她笑过。今天真是奇怪了。”嫂子说着,端起高压锅向外走,我端了两盘菜跟在后面,扎西则拿着碗筷。
晚饭后我问过莲,她和奶奶是怎么回事。莲说,她也不知道,在打坐那一会儿,突然感觉身边无比的温暖,就好像小时父亲抱着她的感觉,醒来后自然就拉了身边人的手。
“桑赤寺的活佛,你见过吗?”正在喝酸奶的莲,突然抬头问我。
“见过,我们这里藏历初三,都要去桑赤寺参加法事活动,寺里要举行祈祷平安###会。”
“活佛怎么会画唐卡?”
“听老人们说,桑赤寺的活佛不是转世的,是从小出家,考过格西后,寺里没有活佛,就请了他来主持。”
“这就难怪了。一个考过格西的僧人,五明肯定是学得很好的。从那幅唐卡的用色和技法上看,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功底啊!”
“莲,那只蓝脖子鸟,真的很特别吗?”
莲看着我,点了点头。“我问过你奶奶,她说以前也没见过唐卡画成这样的。你见过佛母的背上画这样一只鸟的吗?”
“没有,还真没见过。那又怎么样?”
“我给你看样东西。”莲说着,转身从旁边的包里拿出用哈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来。她小心地打开,一个旧旧的转经筒露了出来。
“经筒嘛,我们平时常用的。”
“你再仔细看看上面的图案!”莲说。
我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把目光收回到经筒上。这就是一个我们平常拿在手上的,小巧的铜制经筒。
“佛祖啊!”等我看清上面的图案后,也瞪大了眼,“蓝脖子鸟,怎么画的蓝脖子鸟?”
“一般的经筒外面都是刻的六字真言或是其他吉祥的图案。”莲拿过经筒,举到前方细细看着,“这只经筒上却是蓝脖子鸟,而且是画上去的。”
“好奇怪!”看着她不停地旋转那经筒,鸟儿就好像在眼前不停地飞一样。
“画唐卡的人既是一位格西,他对藏传佛教应该很了解了。我一直在寻找这只蓝脖子鸟,问过很多老人,包括寺院的僧人,他们都没听说过,我也查了不少的资料,都没见到它在西藏的神话故事里出现。今天突然看到,还是画在佛母的裸背上,我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呢。”
我点了点头,然后问:“你哪儿来的这只经筒!”
“父亲留给我的。”她看了一阵后,用哈达再次小心地包裹起来,放进背包里。
莲很少说及自己的事,好像也不太愿意提及往事。就像现在,我们俩坐在垫子上,她又转移了话题,跟我说起了嘉措、说起了扎西、说起我的家庭。
一百九十七
“卓嘎,你想跟嘉措走吗?”
“什么意思?”
“如果嘉措只让你跟他,你愿意吗?”
“我愿意,但我不能!”我笑着,想都不用想就回答,“既然成了他们的女人,就注定了不会成为他一个人的。强行改变命运的轨迹,其他人怎么办?”
“是啊,扎西那么爱你,如果扔下他,真的太残忍了!”莲叹了口气。
“嗯……”我点着头,想起扎西看我的眼神,“扎西……是个好男人!”
扎西刚好推门走了进来,看着我们傻傻地笑,不说话。
“有人来请了,魔女,你滚吧!”莲笑着,推了我一把。
“要不?”我看着莲,不怀好意地转着眼睛,“你去?”一说完立即逃到扎西身边,看她打了个空,哈哈地笑着。
冲那气呼呼的女人扮了个鬼脸,拖着扎西的手,向我们的屋子走去。
当姑娘时住的小屋依旧一点儿没变。屋角仍是堆得高高的青稞,那是青稞酒的材料,是一家人快乐的源泉。旁边还有码着的铁箱子,装满衣箱的是一家人一年四季的衣服。才进门,扎西就把我搂了过去,靠在门板上,嘿嘿地笑着。
“你傻了啊?这么笑!”我拍着他的脸,往他鼻子里吹着气。
“我……我很快乐!”他靠在门上,小声说。
“你很快乐?你捡到金子了?”
“只有我们,真好!”他看着我,依旧嘿嘿地笑着。
“就这个?”
“我们多住几天好不好?”他低了头看着我,讨好地、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嘛?要看你的表现了!”看着他的眼睛,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还真是孩子气。不过,我喜欢。
“我帮爸啦干活,把家里的活儿全包了。”他说。
“有两个哥哥在,没你干的活儿。”我嘟起嘴,“再想想别的!”
“莲他们拍照时,我帮他们扛三角架和包,保证他们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扎西兴奋地说。
“就这啊?”我斜着他,嘴角似笑非笑的。这个男人的脑子啊,永远是不转弯的那种。
“还有啥?”他低了头看我,不明所以,憨厚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你的女人呢?你就不管我吗?”白了他一眼,把冰手伸进了他怀里。
“你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傻傻地笑。
“不是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又不是牦牛。”靠在他身上,冰凉的手在他胸上游弋,耐心地引诱着他,“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哪?”
“我,嘿嘿……那个……我们……这个……”
看他涨红了脸,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男人,我们都快有孩子了,你怎么还像个小伙子。不,人家小伙子也比你大方得多!”
他的脸更红了,眼神乱晃。
“好吧,你不理我,我理你吧!”我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把自己挂在他身上。
这下那家伙反应过来了,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迫不及待地吻住了我。“魔女,我……我想跟你在一起,就我们俩。答应我,多住几天……”
“嗯……”唇被他堵着,却也点了头,更紧地贴着他,这是我欠他的。一年来,两次去拉萨,一待好几个月,把所有的事都扔给他一人。如果换成其他男人,早就叫唤了。扎西,他只会默默地承担着,什么都放在心里,即使想我,都是含蓄的,悄悄的。
回到家,我知道最高兴的是扎西。尽管按了规矩,多陪了他几夜,然而,终究还得回到原来的轨迹上。规矩,是我们这样家庭必不可少的,每个人都必须按照约定俗成的程序来遵守。每次看他在嘉措的眼神下,那么小心地接近我又怕哥哥不高兴的样子,实在不忍心。知道他心里的苦处,跟他在一起时,总是竭尽所能地温柔,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让他开心让他快乐。
一百九十八
“扎西,别怪你哥,他就那么个人!”
“嗯……”他点着头,捧着我的脸细细地打量着,“魔女,我总看不够你。”
“嗯……只怕再过十年,我老了,你就钻年轻姑娘的帐篷去了!”
“不会,我只跟你……只跟你在一起。魔女,我害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不要我了。”
“胡说,怎么会呢?我不会离开你、离开咱们家的!”我轻拍着他的脸,笑着说。
“你在拉萨的时候,我天天想,你是不是不回来了,你跟他在一起,不要我了。结果你还是回来了,真好,你终于回来了,又是我的女人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
“胡说。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还怕你不要我呢。我走了,你没去钻别的帐篷吧?”
“我没有,我没有,向三宝发誓,我真的没有。”他急忙说,认真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的冤屈似的。
“你去了也没关系啊,我不在嘛。”我用手在他厚实的唇上慢慢画着,微笑地看他,“我不在的时候,你去解决一下你的……那个……特殊问题,也是应该的!”
他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然后猛然吻住了我。“我跟你,只跟你解决……!”然后一把抱起我,走向他早铺好的床。
回到家,真好,享受着家人的宠爱。走在熟悉的土地上,每一张笑脸都是那么亲切。还有扎西,好久没跟他单独在一起了,两个人的日子,不用变换角色,没有轮替原来是这么美好。
路过一家杂货店,见两个当地的小朋友扯着母亲的袍角,对着花炮指指点点的,好像是要买花炮,母亲正哄着他们不想买。我蹲下,问大点儿的姐姐,你要花炮吗?小姑娘眼泪汪汪的却很可爱,普通话说得很好,嘟噜着小嘴说,阿姨,我要花炮,阿妈没钱。
藏族小孩见到汉族女人,无论大小都叫阿姨。我笑了,说阿姨给你买,好不好?她点点头。于是我跟她阿妈说,阿佳,过年了,就当我送给孩子玩的,好吗?她妈妈的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说我们不过春节,藏历年的时候才给他们买。再说怎么能让你给买呢。我说没关系,我们多买些,晚上可以一起放啊。于是两兄妹高兴地拉了我的手,进店,我把每样花炮都买了些,装了两大袋子。店家高兴得合不拢嘴,还额外送了我们一些。
小家伙们提着袋子,连声说着谢谢阿姨。她妈妈问我是来旅游的吗?我说是,一个人来玩。她说明天就是你们的新年了,一个人多孤单啊。我说我习惯了。她说明天去我们家过年好不好?我知道藏族人一般不过春节的,便说不用了,我一个人挺好的。到了宾馆门口,她说这样吧,明天叫俩小孩来宾馆找你,带你去我家玩吧。想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跟当地人接触接触,也许能多了解一些情况,对寻找嘉措也许有帮助。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回来,发现两个小家伙还真等在大堂里。一见到我就跑了过来,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阿姨阿姨地叫个不停,让我去他们家。
于是跟了两个小家伙向外走。问了他俩的名字,姐姐叫单增,七岁;弟弟叫罗布,四岁。
两兄妹的家在县城的西头,独立的院落,木质结构的房屋,上下两层,像童话世界里的房子。有时候想西藏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贫穷、那么落后,当内地人在为那百平米的鸽子笼掏空一生的积蓄还要欠下一屁股债时,这里随便一户人家都住在堪称豪华的别墅里,独立的院子,想种什么种什么。
一百九十九
特别是藏东地区的老百姓,一幢幢别致的洋楼掩映在原始森林里,或红或绿或紫的屋顶,青山绿水,让人艳羡。
推开木头的栅栏,两个小家伙高声叫着阿姨来了,阿妈啦,阿姨来了!
二楼上迎出屋的除了昨天见过的女主人外,还有两个男人。单增说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叔叔。看到他们俯在栏杆上向我微笑,突然想起一个词:兄弟共妻。
我的嘉措,此时是不是也这样,跟他的兄弟一起分享着那个叫卓嘎的女人?
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却挂上亲切的笑容,跟男女主人打着招呼。
一个下午,我一直待在这个小院里,享受着主人的盛情款待。原本以为孤孤单单的大年三十,却在一个陌生的异族的家里度过,一样的和美,一样的其乐融融。
晚上,城里陆陆续续响起鞭炮声,两个小家伙开始兴奋。我让他们拿着花炮到外面的空地上,用打火机点着,看火花在黑色的天幕上绽放,单增和罗布乐得直拍手。
开始还跟着孩子一块闹着,一起看礼花满天,渐渐就没了兴趣。找了个石头坐下,他们拿着礼花棒,兴奋地尖叫,不停地叫着阿姨你看你看好漂亮,阿姨给我点,阿姨我要那个……
小罗布圆圆墩墩的,大眼睛在礼花的映照下兴奋地闪着光。我突然想,将来自己也生这么一个粉嘟嘟的男孩,牵着他的手,听他娇憨地叫着“妈妈”,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最好孩子长得如嘉措一般,黑黑的、壮壮的,帅气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笑意。明知是幻想,心里还是有几分暗喜。
深夜,不顾主人的挽留,我执意要回宾馆。踩着薄薄的积雪往回走,听街边关门的商店里传出谈笑声,想家的情绪,不可抑制。
卖鞭炮的百货店还亮着灯,进去,又买了些炮。抱着,一个人找了空旷的地方,一个一个地点着,烟火四溅。嘉措,你在哪儿?你还好吗?知道吗?今夜我一个人放烟花给自己看,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在你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在风雪连天的山沟里,在空寂的野外放烟花给自己欣赏。起风了,雪也下大了,对你的思念越来越重。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忘都忘不了,如烙印一般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每当夜深人静时,对你的思念就不可抑制地泛滥。我知道对你的感情已经严重影响我的生活。但我没办法,想忘忘不了,想跟人不在。是的,嘉措,我开始后悔,后悔认识了你,后悔让你扛着在深夜的八廓街上行走,就是那个该死的夜晚让我迷失了方向,让我从此找不到自己。在一味的沉沦中总是寻找你的影子,在与别人的狂欢中想忘却了你。孤单寂寞是我爱上你的代价,为了这份爱,千里追寻你的足迹,把自己放逐在这大山深处,雪花飞舞的大年夜里,放烟花给自己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可在原来的地方,等那份还有希望的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可跟了卓一航去过那份安安稳稳的日子。
今夜格外的寒冷,你是不是坐在火炉边,享受着她递上的酒。嘉措,给我一个方向,让我寻找你;给我一点信心,让我感知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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