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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章毕成所料,接下去几天的“海水”一天比一天好,海龙王慷慨解囊,大大方方地开仓了,真是大船大满,小船小满,皆大欢喜,热闹异常。黄昏时分,沙滩上到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货郎摊上点亮了马灯,照亮着来来往往、匆匆忙忙走动的各式各样的人群,各家鲞厂的凉棚里汽灯雪亮,万灯齐放,照得如同白昼,昨晚进来的鱼货还刚刚处理完毕,新的一天鱼货又即将马上要登门了,看来又要连轴转了。
漆黑的海面上的渔火点点,随着波浪摇摇晃晃,犹如夜空的繁星在闪烁,呈现出渔汛海面上所特有的美妙景色。当潮水刚刚涌到沙滩边时,那些大大小小的渔船就争先恐后地靠向沙滩,吆喝声、叫卖声混成一片雄浑的交响曲。此时的鲞厂家再也不必去“下河”了,满载的渔船会主动找上门来进行交易,这种卖方与买方的位置互换是由于市场环境所出现的颠覆变化所造成的。其实这并不奇怪,当初在起水时,大黄鱼刚刚露头,人们自然是要争先恐后地去抢买,因为此时海上有大量的冰鲜船在等着要收购新鲜的大黄鱼;沙滩上有众多的来自周边乡村的散客也在等着要买新鲜的大黄鱼,大黄鱼的身价自然就显得高贵,有点像“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了;而渔汛的“大水”期间的汛情是瞬息万变的,每天都会出现新的突变,一旦旺发起来,海洋里的大黄鱼叫声就像春天稻田里青蛙,呱呱地响成一片,只要渔船一撒下网后不久,鱼儿就在网里乱窜乱撞,一片金光闪闪,收拢网衣后,整只渔船就像浮在大黄鱼的“鱼海”上,呱呱的黄鱼的叫声响得震耳欲聋,一网上来就能把渔船装重的。这么多的大黄鱼如果不去卖给鲞厂还能去卖到哪里去啊?十几只冰鲜船早就满载而去,不见了踪影,沙滩边的散客每人最多也只能挑几十斤的大黄鱼,十来只渔船的大黄鱼就能够他们买的了,此时的渔船是成千一万只的,除了鲞厂,还有谁能容纳得下这么多的大黄鱼啊?每家鲞厂的收购能力都是在一二万斤的,瀛海所的沙滩上有一百家的鲞厂,只有他们才能把成千上万只的渔船的鱼货统统吃进,他们不来求鲞厂家还能去求谁啊?鲞厂的老板们可都是“久经沙场”、经验老到的人,他们历经过几十年来的历练,熟知渔汛期间的汛情规律,如运筹在胸,“稳坐钓鱼船”似的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这一晚,没有哪一家鲞厂没进鱼货的,也没有哪一家厂不忙得不可开交的,厂的凉棚前没有哪一家不堆满着小山似大黄鱼的。在凉棚前放着的一只大桶边忙着洗鱼的(这是剖鱼前的第一道工序),洗好的鱼就立即搬进凉棚内去剖鱼,坐在剖鱼筐边的娼妇们快脚快手地立即把剖好的黄鱼取出鱼肚的里的鱼胶、鱼籽、鱼白后放进装鱼簟,有人立即把它送进厂内的腌鱼盘上,腌手们就立即把鱼盐均匀地撒在鱼片上,并重重地按了几下,然后由站在腌鱼桶里的掩手把鱼放进桶底里,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整齐有序地在桶内排列起来。他们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地进行着……
章毕成家有两对玉环浮瓣船和两对临海“红头对”,他们有送鱼上门的可能,在如此汛情下,那自然就更没有必要再去“下河”了。其实,在大黄鱼如此旺发的形势下,不属“主人家”的渔船也会送上门来进行交易的。由于是“送货上门”,鱼价就比晚天更低了一些(只是与昨晚道成老大送来的鱼价相平),反正你家厂有多少(腌制)能力就能进多少鱼货。章毕成根据厂内的鲞工、临时召来的杂工的人数,他的厂在一天一夜满负荷运行也只能腌制四千黄鱼,多了就要与第二天新来的鱼货“重叠”了,昨晚由道成老大送来的鱼货还刚刚处理完毕,今天的鱼货又要登场了,今晚最多只能三千多斤,多了就消化不了,更何况在这样的形势下,完全没有必要去“贪心”,明后天接踵而至的黄鱼肯定要让忙得焦头烂额的,自己厂家的最大容纳量是一万多条黄鱼(相当于一万五千斤鱼的重量),厂内所有的木桶都腌满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啊?照现在这样的汛情发形势,明晚就肯定要腌装满了,今天还是留一些余地为宜,他胸有成竹地作了盘算,千万不能打乱了阵脚。照这样的汛情,如果不做好预谋的话,到时就更加要“乱了方寸”!
这一晚,章毕成家鲞厂只进了四千尾大黄鱼。章毕成估计,待到这些黄鱼处理完毕时,明天新一波的大黄鱼又要登门上来了,他像临战方阵前的将军那样镇静若定,踌躇满志地坚信自己必定会取得胜利……
第二天的形势,正如像章毕成所预料的那样,鱼情旺发,大大小小的渔船蜂拥而至地主动上门到鲞厂家来做交易,没有哪一家鲞厂“吃不饱”的。章毕成家的一对临海“红头对”渔船也上门来要求“主人家”能收购他们的五千尾大黄鱼,并表态说,鱼价随老板决定好了。
他们提这样的交易条件当然是最优惠的了,但章毕成考虑到鲞厂的容纳能力已经接近饱和,无法将临海船的五千尾的大黄鱼再收进来,厂内的大桶都腌满了也无法把他们的全部黄鱼处理掉。于是他只能摇摇头地对他们说,红头老大,对不起啊,如果你们在昨天来的话,我们还能把你们的黄鱼全部地吃进来,但是今天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最多也只能买你们的半船黄鱼,另一半只能由你们自己另外去想办法找买主了。红头老大听了章毕成的话后,真是感到为难,在今天这样的局面下,要想再另找买主去卖另一半黄鱼是极其困难的,于是他们只能又一次地对章老板说好话,无论如何要再帮帮忙,这样大的鲞厂,想想办法总能解决这二千多尾的大黄鱼的。但章毕成还是没有表态。
正在这时,老板娘梅阿二和帮嫂送夜餐来了,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热米饭以及鱼香扑鼻大盆烤黄鱼和鱼籽咸菜汤送进凉棚里来了,真的使人馋涎欲滴。
眼快的梅阿二看到二三个“红头对”老大和船员们站在凉棚外面,她就热情地招呼他们一道来吃夜餐,真是难得啊,但当她得知他们是送鱼上门来的,因鲞厂无法容纳下他们的全部黄鱼而正苦恼着时,梅阿二就想,天下哪有送上门的黄鱼而不要的?这会使人家多寒心哪,要知道,渔船与鲞厂是一对相互依存关系的一对伙伴,今天他卖鱼给你,使你有鱼腌,这样才有赚钱的机会;反过来也一样,昨天鲞厂向渔船买鱼,使渔船捕来的黄鱼能卖掉,你就能赚到钱了,无论是你今天求我,还是昨天我昨天求你,这都是互相有利的交换,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如果一方不体贴对方,那一方自然也就不会体贴你了,这样做肯定会给双方带来伤害。做生意总有求人的时候,人家红头对老大上门来求你,你却不肯帮人家,那人家下次还会来帮你不成?做人可不能去做这样缺德的事。再说,大桶满了难道就不能去想办法?为什么不去租借啊?这算什么难事啊?所里的人家现时家里填装稻谷和番著丝的大缸都空着,大缸不是可代替大桶腌鱼的吗?一口大缸可腌四五百斤黄鱼,去租十口大缸来不就解决问题了吗?真是死脑筋,这样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当老板哪能这样死板的!哪能这样不去体贴船老大心情的?这样做就太冷酷无情的了,这个章毕成真的是太蒙懂了!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凡是她的意见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于是她就用老板的口气对倪忠根说,倪阿大,大桶没有大缸可多着哪,你可以到所里面的人家去租借啊,大缸现在正空着呢,你们快去啊。倪忠根听了老板娘的话后,一时就清醒过来了,于是他就对沈相福说,还是你活络点,你就赶快到所里去跑一趟,把人家空着的大缸去租借十口来,快一点!沈相福是个活络之人,这样的事难不到他,他对所里的情况又很熟悉,他去肯定会马到成功的。说着,他就立即起身就走,但被梅阿二叫住,不要慌啊,吃了夜餐去也不迟嘛,人是铁,饭是钢,只有咏饱了饭才能干活嘛,快,大家赶快先吃夜餐吧。于是,大家就立即起身洗手,各人都端起饭碗,围成两圈,热热闹闹地吃起美餐来,当梅阿二看到红头对老大及二个弟兄仍站在凉棚外时,她就立即走过去拉他们一道吃夜餐……
说来也奇怪,章毕成对爱妻的话果然是言听计从,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他深入地思考了阿二的话,可真的是金玉良言啊,我咋会没想到这些呢?做了这么多年的老板,还不如一个家庭妇女呢,真是好笑啊,这样双方都有利的事脑子为什么就转不过弯来?送上门的生意不去做,不但会使红头对老大寒心不说,还白白地丢掉了一笔生意!今后,可千万不要小看阿二啊。
正由于梅阿二的这一“开创性”的举动,促使章毕成迈开历史性的一步,从此打破了他自己制定的、历年来一贯墨遵循墨守成规的“腌鱼不能超越一万(尾)”的戒律。也正由于这一开创性的举动,不但使“红头对”老大对此感激不尽,又给自己在这一年中意外地多赚了几百块大洋,真是皆大欢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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