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靖海乡的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大大小小规模的会议已经开了十多次,土地改革的各项政策已经深入人心,广大贫下中农欢欣鼓舞。土改工作队通过深入调查研究后,觉得这里靖海乡的经济结构与一般地方存在很大的差异,这里的经济主柱是渔业及工商业(鲞厂的加工及其商业经营),绝大多数的富有人家都拥有渔船及鱼鲞加工厂,虽然也有几十亩、个别人家有上百亩的田地,但这些土地中的收入比重不大,这就给划分阶级成分工作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内容。经过多次讨论以后,并报请上级同意后,靖海乡属于剥削阶级成分主要是“工商地主”和“工商业”(相当于农村中的富农),纯粹属于地主和富农的人家不多,只有极少数几户。属于中农或富裕中农的成分叫“工商业者”、“小商”、“船长年”,当属贫下中农的成分是“渔民”、“渔工”,而纯粹的“贫农”和“雇农”性质人也不多,只有极少数几个了。
经过多次反复酝酿以后,最后决定评马世通为“恶霸地主”,林平安为“工商地主”,姜百发没有渔船及鱼鲞加工厂,但有五十多亩田地,当然是评“地主”了。在评定成分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人向土改工作队反映,林平吉与林平安同属一个曾祖父,他家本来有与林平安家同样的财产,但后来被林平吉父亲败光了,对于这样的人家,是应当评“破产地主”的,但这个意见被叶刚强否定了。他对土改工作队说,林平吉的父亲当年如果没有死掉的话,是应当被评上“破产地主”的,他死前就已经把全部财产卖光了,林平吉刚生下来时就被赶出他家原来的大院,搬进二间矮小破烂的小屋里,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地主生活,这哪能把他评上“破产地主”呢?土改工作队觉得叶刚强的意见也对,就没有把林平吉家评上“破产地主”了,林平吉从此成了一个真正的贫下中农了,农会主任这顶帽子也总算被保住。当然,他对于叶刚强是感恩不尽的,如果没有叶刚强的竭力相帮,他的命运就惨了。他想,他此后一定要听他的话,凡是叶刚强想要做的,他就一定不遗余力地去干,直到他满意为止。
林平安对于自己被评上“工商地主”倒是心平气和的,他家有船有厂有田,有这么多的家产,评上这个成分是十分贴切的。他也听说过在评成分的时候,有不少人曾向土改工作队提出,鉴于林平安家历来乐善好施,无论是修桥铺路,或者是济贫助困,都是慷慨解囊的,应当给他评个“开明地主”才恰当,但这个意见很快地被叶刚强否决了。叶刚强瞪着一副极其严厉的脸色反驳说,世界上只狡猾的地主,绝对没有开明的地主,我们要用阶级观点分析问题,大家不妨去深入地想一想,林平安那些所谓“好施”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他娘肚子里带来的吗?还是他自己从劳动中得到的?他家的所有的钱难道不都是从我们贫下中农那里剥削来的吗?他把从劳动人民那里剥削来的血汗钱,当作是他自己的钱去“济贫帮困”,得到受惠者的感恩,其实这是他假别人之功变为自己之德,这种假惺惺的行为我们为什么会看不清楚?这是由于我们脱离了阶级观点去分析问题的结果。听了叶刚强这样的阶级观点分析后,那些提议要把林平安评为“开明地主”的人自然就无话可说了。林平安对此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是一个“地主”,开明不开明无所谓,只要在村民的心中有数就行,我当初做这些善事也并不是为了现在想要得到一个“开明”才去这样做的。人是没有背后眼的,如果当时知道拥有财产的人家以后是要被评上地主的,那么当时还有哪个人不会将他的财产全部败光呢?可见啊,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还是听天由命吧。
他看到宋怜梅忧心忡忡地在缝制一条旧夹裤,他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就问她在做什么。宋怜梅不无伤感地说,听说,村里开会斗争地主时,地主是要跪在地上接受贫下中农斗争的,我想啊,你也是一个地主,迟早一日也是要被斗争的,我怕你跪在地上时间长了受不了,就想出一个办法来,把这条旧夹裤的膝盖处加进去一块棉絮,你在跪着的时候就会觉得软些了,这样,若跪得长一点时间,你也许能经受得住了。林平安听后,眼眶里就渐渐地潮湿起来。
宋怜梅此刻忽然想起吕云光被撤职而且立即调离靖海乡的事,就问林平安:“他临走时没有向你道别?”
“没有。”林平安悻悻地说,“据说,他那天办理了移交手续后,就到自己的房间里整理了行李就离开乡政府,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径直到县里去报到了。”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撤职的?”宋怜梅不解地问。
“听说他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其中有一条是与我有关。”林平安不无痛心地说。
“与你有关?咋的与你有关啦?”宋怜梅显然感到极为惊奇了。
林平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嗨,这怎么说得清啊。”
林平安的心里相当清楚,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吕云光来包庇他这个地主同学,他知道,对于地主这个“财产罪”而言,任何人就是想要包庇也是无法包庇得了的,他难道能把一个地主的财产一下子化为乌有吗?吕云光有神仙般的障眼法吗?吕云光在最初到靖海乡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至所以不敢到他家来,就是因为怕人家说他阶级立场不稳,担心人家怀疑他包庇地主的同学。另外,他也需要详细地了解一下他这个同学的情况,到底有没有涉足反对过共产党的行为。在通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以后,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后来他才到他家来了一趟,他也是相当明确地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今后你究竟会不会犯罪,那是由你自己的行为来决定的,我对此不能改变,就是要想改变也是无能为力的。正因为我们两人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后来关系还算不错。他怎么会包庇我呢?真是天晓得啊!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由于叶刚强从中作梗的缘故,因为周风华曾经告诉过他,为了去给叶刚强做介绍人,结果落得一个“一身骚”,招致叶刚强怀疑他干了“偷梁换柱”的勾当,对他怀恨在心。当然,他的心里也十分清楚,叶刚强对他是恨之入骨的,巴不得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他是极希望吕云光能调出靖海乡去的,这样一来,乡里也没有人对他“碍手碍脚”了。
宋怜梅见到他陷入沉思,迟迟地没有回答她,于是就问他:“你怎么啦?”
“我想啊,叶刚强——”林平安本来想说“叶刚强不会放过我”,但当他刚说到这里时,忽然想到如果这样说出来的话,宋怜梅肯定又要为他担心死了,所以他突然就停住不说了下去,但为了不引起她怀疑,立即改口说:“叶刚强这人有点古怪。”
“他古怪关我们什么事呀,让他去古怪好了,真是!”宋怜梅不解地看了看林平安,觉得林平安真是多管闲事。
林平安本来想把叶刚强叫吕云光为他到邵怡萍那里去做介绍人的事告诉她,但想到这又是一件她所说的那样“多答闲事”,再说啦,周风华当初曾对他叮嘱过,绝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的话,叶刚强要怪吕云光一辈子的,所以也就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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