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几天以后,吕云光认定邵医生已经与他妹妹商量定当了,就决定想再到他的诊所里去一趟,想把叶刚强托他介绍的这门婚事了结,免得时时刻刻在他心里悬着,使他终日不得安宁。那天,他从邵医生诊所回来后,就向叶刚强说明了他与邵医生会面交谈的详细情况。叶刚强听后觉得很有信心,婚姻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哪有说几句话就可以敲定的,邵医生说他要与他妹妹商量一下再回复是合情合理的,完全没有什么推托之意,就笑嘻嘻地对吕云光说,那只好麻烦你再走一趟啰。吕云光很爽朗地回答他,那当然。
邵医生见到吕云光走进他的诊所里来就知道他是为了他妹妹的婚事而来,于是就热情地请他到里间去交谈。
他们坐定了以后,没有客套了几句,吕云光自然就把话切入了主题,关于这门婚事,你们总商定了吧,这样,我也好到老叶那里去交差了。
邵医生被吕云光这一句话问得顿时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开口回答吕云光才好。这个妹妹,也真是太为难我这个哥哥了。他知道,他只能说她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太大(这是他后来自己为她想出来的理由),希望叶指导员千万要谅解,决没有其他什么意思。他在吕云光面前是绝对不能说出她倒是希望吕云光能娶她的话,因为这不但是邵怡萍个人的一厢情愿,而且这样做还牵涉到吕云光自己的信誉问题,他怎么能把人家托他去做介绍人的时候,他倒是干起了“偷梁换柱”的勾当来了呢!除非他不想在靖海乡当这个乡长了!再说啦,如果吕云光确实也相当喜欢邵怡萍的话,这倒还好说得过去,如果他对邵怡萍没有任何好感,这岂不是给人当作了一个笑柄了吗?这个妹妹呀,她突然产生的这个想法也实在是太幼稚、太离奇了!
吕云光看出邵医生有点为难的样子,就知道此事的结局可能有点不妙,如果邵怡萍同意这门婚事的话,邵医生肯定不会有如此忸怩不安的神情。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一种预感,邵怡萍是一个有初中文化的(这在当时来说可算是算凤毛麟角的)、极为漂亮的姑娘,而且还拥有当时可以说是相当稀罕的医士身分,她会同意许给一个年纪比她大十来岁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干部?叶刚强这人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一次邂逅怎么就掉入情网了呢?但他的这些想法却是只能深藏在自己的肚子里面,绝对不能向处在热恋中的、已经有点晕头转向的叶刚强说出自己的这些心里话,他如果说出来叶刚强能理解吗?他知道叶刚强肯定不能理解他的话,相反地,他可能还认为是吕云光在轻视他呢!他虽然知道这门婚事难以成功,但他却不能拒绝去当叶刚强要他去担任介绍人的角色,这就是他的苦衷所在,也是他把此事老是悬在心里的原因。不过,他不能让邵医生长时间地僵持下去,事情既然如此,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地把这事了结算了,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他就对邵医生说,这事一定让邵医生为难了吧,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在新社会里,婚姻是完全自由的,任何人不能用强迫的手段来促成婚姻,你妹妹不同意的话,完全可以向我说出来,不必产生为难情绪,我想叶指导员也完全能理解的。
邵医生听到吕云光如此坦荡直言,真是最好不过了。不过,作为当事人,对他心目中的一个比较尊重的人,一口回绝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毕竟是一个介绍人嘛,总得考虑要照顾一下他的面子,必须有一个比较体面的缓冲的台阶可下。再说啦,如果他一口拒绝此事,叶刚强可能会怀疑这是他的主意,不是邵怡萍的意愿,说不定他今后还可能会想出一些脑筋来“整”他,他可得罪不起,更何况他是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三姨六舅可能依靠,也没有同宗同族的叔伯兄弟相帮,所以只能尽量少与人结怨,这是一种化险为夷的诀巧,所以他为人处处谨慎从事,惟恐得罪人家。想到这里,他不禁就有点心有余悸,他毕竟是一个曾经在土匪窝的南盘山里停留了十来天的人,虽然大家都知道是被土匪捉去的,但叶刚强要找你“岔子”也是极方便的,他得多加防范。他想把妹妹作为一个“台阶”,一来是通过妹妹自己的口里说出来她不同意这门婚事,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样一来又可打消叶刚强对自己的怀疑,从而不会迁怒到他的身上;二来是叶刚强对于他妹妹是无计可施的,她是一张白纸,在她的身上找不出“岔子”的,他即使想要报复也提不出名堂来。于是,他就结结巴巴地对吕云光说:“我妹妹还没开口说过同意呢,她的婚姻大事我也不好做主,确实真的有点为难,你是否亲自与怡萍谈谈,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吕云光听到邵医生这样婉转地说,知道是邵怡萍不同意这门婚事,只不过是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罢了,他既然这样说了,他总得抱着最后一点的希望再做一次努力,不能草草了事,否则也觉得对不起老叶,人家可是在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在等着他的好消息哪。于是,他就顺着邵医生的意思说:“好的,还是我去跟怊萍说说看。”
吕云光就跟着邵医生走到内屋邵怡萍的房间,邵怡萍见到吕云光走进来,连忙端凳子请吕云光坐,并立时地给他泡了一杯茶。
吕云光坐定以后,邵医生就对他妹妹说,吕乡长作为介绍人,总是想圆满地完成这个任务好去交差,他想亲自与你谈一谈,你有什么想法就可以同吕乡长谈谈。说后,他向吕云光点了一点头后就离开了他妹妹的房间。邵医生走后,房子里自然就只剩下了邵怡萍和吕云光俩人,瞬间,房间里一片肃静。
此时邵怡萍的心情犹如东海上的波涛,激荡,怒放;而在她的脸上表情却极力保持着平静和矜持的神态,不让吕云光看出她内心的激动。另外,她当然还有一种少女所特有的羞涩,偶尔用含情脉脉地的目光望了一下吕云光,暗送一点秋波。
吕云光觉得长时间的静场会使他感到尴尬,就不失时机地对邵怡萍说:“听说你对此事还未做出决定?是不是有点不喜欢他呀?叶刚强确实是一个好党员、好同志,他年纪是大了一点,都是因为革命战争被耽误了的,这可以说也是一种牺牲啊。”
邵怡萍十分干脆地回答吕云光:“吕乡长,找对象可不是你们入党提干啊,婚姻是要以感情为基础的,我想你对这点总应该明白吧?叶刚强是一个好干部不错,而且在我的心中,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勇敢刚毅的人,他的革命精神是值得我们青年人学习的。但是,他如果要作为我的爱人,我却不喜欢。坦率地说吧,在对个人感情的问题上来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没有好感,怎么谈恋爱啊?再说啦,他是一个半文盲,年纪又大我一大截,做我的叔叔还差不多!”
吕云光虽然认识邵怡萍,但与她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听了邵怡萍说话后才领略到她锋芒毕露的性格以及她的坦率和纯真,既觉得她有点可爱,又觉得她是个不大好对付的姑娘。但他还不死心,还想做最后的努力:“怡萍,年龄不是对象的唯一条件,文化底子薄一些也可以改变,事实上叶刚强同志通过不断努力目前已经认识好多字了,基本上已经能看报纸杂志了,我相信他今后还会继续努力,还会认识更多的字,如果有你这样的家庭教师,他的进步一定会更快。”说完后他竟大笑起来,吕云光想藉以扭转冷场的局面。
邵怡萍并没有因为吕云光的努力所打动,反而换上了一付严肃的面孔,用冰冷的语气说:“吕乡长,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谁做他的家庭教师啦?”
吕云光猛不防邵怡萍会立即拿出这样的话来搪塞他,一时竟使他有点难堪。邵怡萍的目的当然不是想使吕云光难堪,只不过是想吕云光死了做介绍人这条心,看到他有点难堪的神色,于是就想立刻改变一下气氛,她一反常态并笑嘻嘻地对吕云光说,要是叶刚强有你这样的文化程度,待人接物有你那样通情达理就好了。说完后,她又深情地望了一下吕云光。
吕云光自然不是呆子,他完全能领悟邵怡萍说这话的内在涵义,再加上邵怡萍用目光送过来的阵阵秋波,她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她只是没有挑明“如果你来求婚我就同意”这层意思而已。但在此刻,他只能假装糊涂,不能去理会邵怡萍对他的一片绵绵情意,否则就更会搅乱目前业已形成的糟糕局面,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使自己坠入邵怡萍的情河之中,否则就会与叶刚强的关系趋于恶化,甚至于不可收拾。其实,吕云光也本非草木,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早在大半年之前,当他第一次看到邵怡萍时,他就被她的美貌所倾倒,但由于当时的局势极为严峻,他没有心思去追求邵怡萍罢了。再说啦,他在小学教书的时候就有过一次与同校中的女教师恋爱的机会,他是由于考虑到当时他作为一个地下党员,随时随地都会有生命危险,免得贻害人家,他只好忍痛割爱。解放后,在如此严峻而错综复杂的形势下,他是几乎没有时间放下工作去寻求芳心。此刻,他在如此美貌而活泼、又具有文化素养、有医士身分的邵怡萍面前,他能不动心吗?更何况她已经向他暗示了对他的情意,哪会不使他心里的春潮翻动之理?问题是叶刚强赶在他的前面而早走了一步,而且又叫他担任了这个无法推托的、倒霉的介绍人角色,他能利用这个机会去干“偷梁换柱”这样的“勾当”吗?这不是吕云光做人的原则,就是要谈,也要等这个事情完全了结,并还要等上一段时期以后才可重新开始,这样的话,叶刚强也就不会怀疑他、记恨他,人家对此也不会说三道四了。吕云光知道,此刻要说通邵怡萍同意许给叶刚强是不大可能了,还是要等一段时间再说,这些感情上的事也不是一席话就能说得通的,还是回去同叶刚强商量一下后再做定夺。于是,吕云光就对邵怡萍说,你希望你还是能再考虑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嘛回去向老叶说明一下情况,待以后再来融通一次好吗?
邵怡萍听了连忙回答说,这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了,你还是回去劝说劝说叶刚强,叫他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吕云光见到她如此的态度,知道已经没有什么挽救的余地了,只好站起来告别。
王兰香感到身体有点不适,浑身无力,而且还有点头昏脑胀,就到邵医生的诊所来看病。她是靖海村年轻的妇女主任,家庭出身贫寒,她父亲解放前给地主家当长工,她母亲给地主家当帮嫂,她是在苦水中泡大的丫头。十七岁那年,解放了,她像一株生长在干裂而脊薄的土地上干瘪的小草,突然间遇到了阳光雨露,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立时变成了一株青翠欲滴、娇艳的嫩草。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属于社会上被人看不起的这一个群体,在渔汛时,他上船捕鱼,春汛结束后,大多数人都上岸休息了,但她家由于家庭经济困难,又只好给地主家去做“打月工”,常年累月的几乎没有休息的日子。做地主家的奴仆,长年累月地听从地主们的使唤,与当牛做马没有什么区别,是社会上最低贱的一类人。在这种环境下,她自幼就刻下了自卑的心理,连走路都低着头,不像有钱人家的子弟那样,能够昂首挺胸地走路。一九四九年是她终身难忘的年头,这一年,她的父母亲突然从被地主当牛马使唤一下子变成了可以吆喝地主的人,天地一下子翻了个滚。这样一来,她自然就乐坏了,整天被乐得蹦蹦跳。在人民政府组织成立妇女会的时候,她自然立刻地报了名。叶刚强看到王兰香思想活跃,出身贫寒,工作积极,是个培养的对象,后来就提拔她当了妇女主任。在“二查”的时候,她表现得最积极,在对地主家“查饭”的时候,她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极为严厉地查看地主家桌子上的饭菜,凡发现有肉鱼之类的菜肴就毫不留情地加以没收,然后把这些没收来的菜肴全部都送给常年不见肉鱼的贫困家庭;在路口处查路的时候,凡看到可疑分子,就一定要盘问得彻底,不让可疑分子有任何可乘之机。在男女平等的问题上,她的思想可以说是比较超前的,她不像比她年纪稍大一点的妇女那样保守,总认为女人家嘛理所当然地要“本分”一些,不能像男人那样出去抛头露面,做事情也不能像男人那样张扬,但王兰香却不顾及这种老一套的思想,今天我们妇女解放了,男女平等了,我们就应该同男人一样高低。共产党在会上说了,现在是新社会,男女是应该完全平等,我们女人是半边天呢。这年春汛即将开始的时候,王兰香还别出心裁地想要上渔船与男人一起到海上去捕鱼,结果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在靖海乡,春汛即将开始之时是全年最热闹时候,在开渔之前,都要举行一个隆重的“装网”仪式,这天,有近百条被油漆涂抹得乌黑油亮的独捞船在沙滩边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支即将出征的军队的方阵,威武雄壮,威风凛凛,每条船的桅杆上都挂上了三丈长、三尺宽的颜色鲜艳夺目大龙旗,在海风的吹拂下徐徐飘扬,猎猎作响,拉开了誓师大会的序幕。在海边的沙滩上,渔民们把网具都撒开在沙滩上,把原来拆开收藏的各托(块)条形的网衣从家里的仓库里搬出来,到沙滩上需要重新组合成一条系统的渔网,然后再缚系在二条很粗的上网纲绳和下网纲绳上,上网纲绳系上浮筒,下网纲绳缚住沉锤,整合完毕后要撒上一批新鲜的月月红花(月季花的一种),接着就可以把这条渔网搬上船去了。在渔网拉上船的时候,船上还要用铜锣敲响,随着铜锣嘭,嘭,嘭的响声,渔网就徐徐地拉上船的甲板上去。在拉网的同时,渔民们还要不断地高声地喊叫:满啰——满啰……他们是在祈求未来的渔业丰收,整个“仪式”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庄重而神圣,而且一丝不苟,不容有任何的纰漏。“装网”结束后,每条船都要“请神福”,“船长年”要买来猪头及鸡肉鱼蛋,在船上煮起了八大碗,在甲板上摆放整齐,然后点香烧烛,拜天地,求龙王,显得十分庄重。“请神福”完毕后,在船上就要放鞭炮,这时,在整个沙滩上的鞭炮声响彻云霄。仪式结束后,就在船上聚餐,“船长年”和船老大可以各带一个自己的亲属或心爱的孩子一起到船上来参加聚餐。如果是带孩子来,大人都要对自己的孩子进行一番“训话”,一定要严格地遵守船上的各种规则,不准说出一些船上禁忌的言语,诸如“不要”啦、“掉下”啦之类言词,另外,船上绝对禁止携带女人上船。这是一个沿袭了几百年的民俗传统,所以当王兰香提出要上船时就遭到船上所有人的一致反对,他们哪能会容许你王兰香来打破这个几百年沿袭下来的规则!当然,这是由于旧社会的封建思想的老传统在作怪,他们认为妇女的身上有点“脏”,如果上了船,就会冒犯了船上的神灵,渔船在海上航行遇到风浪时就得不到神灵的保护,自然就不安全、不顺畅了,捕鱼的海水(即捕获量)也就肯定不好。
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气氛下,渔民们会允许你王兰香上船吗?可王兰香偏偏不买这个账,她竟异想天开地一定要打破这个规则,结果犯了众怒,自讨个没趣,为此轰动了整个靖海乡!不过,她虽然没有被允许上船捕鱼,但她却因此而成为一个风云人物!她也多少地冲击了一下这个封建老传统,在群众的心目中引起了深刻的震动和反响……
邵医生给王兰香进行了一番诊断以后,认为问题不大,主要是由于近来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加上吃得不太好因而造成营养不良所致,今后要注意休息并适当改善一些饮食身体就自然慢慢地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好了。然后给她配了一些药片。
正当王兰香取了药片要回去的时候,她看到邵怡萍笑眯眯地与吕云光一道走出她的房间,并热情洋溢地对吕云光说:“吕乡长,有空的话,多来走走啰。”吕云光回答说:“那是。”
王兰香认识邵怡萍,她作为妇女主任是少不了同全村的妇女们联系,邵怡萍是村里的一个特殊人物,自然十分注重她,再加上她有时难免会发生一些妇女病的,她就经常到邵怡萍那里来询问求医的,两人的关系就非同一般,彼此之间十分亲密;她当然也认识吕云光,作为一个妇女主任,哪有不认识乡长之理。她看到邵怡萍与吕云光如此亲热的样子,不禁心中生疑,莫非他们两人在谈恋爱了不成?她想前去开一个玩笑,但想想后又觉得不妥,这种有关男女关系的事情乱说不得,更何况吕云光是一个乡长,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是非同小可的,不过,由于王兰香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喜欢凑热闹的人,她就不失时机地走过去说,吕乡长,你是一个工作繁忙的人,今天咋有空到一个姑娘家的房间里来做客啊?
吕云光被这个意想不到的问话一时竟被弄得不知所措,这个王兰香,怎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会在这个时间到诊所里来,如果没有邵怡萍刚才对他有过感情暗示的话,他也许不会有“做贼心虚”怕人得知的心理,你越是怕人得知就越会碰见熟人,所以他瞬间竟会红了脸,不过,他毕竟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了,他马上就平静了下来,然后对王兰香说,我有点事找邵怡萍商量,你到诊所里来看病?
王兰香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心中有一点疑问而已。王兰香是个头脑机灵的人,她作为女人,看得出邵怡萍脸上的表情所包含的内容,她如果没有对吕云光有相当好感的话,是不会用这样的表情对待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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