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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凌云与王峥又在公园里相遇了。他们也像往常那样畅谈了一阵以后,王峥突然问凌云:“你到底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你可还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你的情况啊,是不是由于我们还不熟悉呢还是不方便告诉?当然啰,如果是不方便的话,那也就算了,你看,我这人是否有点儿轻率?不过,我想了解你的情况纯粹是出于对你的好奇而已,不会计较吧。”
凌云笑吟吟地回答他说:“哪会呢,我说出自己的情况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在如今的社会里,你即使想把自己的情况隐瞒起来的话,其实也做不到,人家迟早也会把你的情况透露出去的,你说是吧?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情况?”
“那当然。我已经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了,根据对等原则,你当然也应当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呀,你说是吗?当然啰,我已经说过,如果你想保留个人隐私的话,那我当然应该尊重你。”王峥直率地说。
“我不是也已经说过,当今社会已无隐私可言,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过,我如果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你恐怕立马就会退避三舍了,对我敬而远之,不敢与我结交了。你相信不?”
“有这么厉害吗?你总不会是像《西游记》里的妖精吧?”
“我这人恐怕比《西游记》里的妖精还丑恶,而且,身上还带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毒菌,富有很强的传染性。所以啊,有些人见我都会躲避不及,唯恐毒菌要传染到他们的身上。你难道不害怕吗?”
“哪有这么可怕的,你别吓唬我好吗。哎,没关系,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但眼睛倒是雪亮的,可与孙悟空的金火眼睛相媲美,你是不是妖精我早就看清了。如果你是妖精的话,我哪敢来与你结交啊?再说啦,我们海外华侨身体都具有很强的免役力,对于大陆上的病菌是绝对不会被感染上的。哪我还怕什么啊?你也真是太小看我了。”王峥也同凌云开起玩笑来。显然,他说的话是话中有音,他根据自己对凌云的观察,对于她的气质和举止,以及对她不易察觉到的一丝忧伤的眼神,他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她的身世恐怕与他堂兄的情况有些相似,说不定她也是一个被学校当局贬损的‘右派分子’。他堂兄本是江海市著名大学的一个高才生,在反右派运动时被打成右派,后来被送往东北的北大荒劳动改造。他十分同情他堂兄的遭遇,自然也同情像他堂兄那样同样遭遇的人。这也就是他对凌云关注以及想了解她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看了看凌云,唯恐自己的“表白”还不很清晰,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你们大陆发生的情况,我也是很了解的,自从搞反右派运动以来,国内的知识分子命运是很悲惨的。”
凌云听了王峥说的话后,就明白了他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正直之人,看来啊,他确有一夥同情遭受政治运动迫害的心。她经过短暂的瞬息思考后,就觉得没有必要对王峥隐瞒自己的情况。其实,她此前早已胸有成竹,对于王峥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华侨来说,他们肯定具有追求民主和言论自由的思想,他们坚决反对专制独裁、压制民主自由那种的社会弊端,他们必然同情国内的“右派分子”的,我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情况以后,他不但不会厌恶,甚至会十分同情像我们这类人群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不同情我们这类人的遭遇,这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大不了也是我们彼此的交往“到此为止”而已,构不成对我的伤害,也不会给我来什么损害,他能把我怎么样?最多是把我看“扁”罢了。他现在既然这样恳切地想了解我的情况,那我就应当把我自己的真实情况坦率地告诉他,否则的话,我就是一个不忠实的人,宁可让他得知我的情况后,让他去决定“到此为止”吧。由此看来,我完全应当而且有必要对他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不用掩饰,也不用避重就轻,真真实实地告诉他。至于他同情不同情我们这类人的遭遇那是他的事情,我不能也无权去强求他。如果他一旦得知我的情况后就不愿意交往并远离了我,那是他的选择与权利,现在国内的大多数人不也是在害怕与我们这样的人接近吗?现在哪个人不是想图个安宁?谁会不怕“与右派分子划不清界线”这样的污点?谁会想去无事生非呢?关于这一点,她早已深深地理解了,她难道会对一个来自海外的侨胞去提出分外的苛刻要求?所有的这些都应该由他来做出决定,别人无权过问。作为我来说,只能是以诚相待。相遇和相知是一种缘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能任其自然的发展,随遇而安,不得有任何的勉强。他知道了我的情况以后,如果同情并关切我遭遇的话,那以后我们就有可能继续交往下去,说不定他也会帮助我做一些有益的事。
于是,凌云就对他说:“你真的不怕?那好,我就详细地告诉你吧。”
于是,凌云就十分坦率、也十分详尽地将自己在北苑大学所遭遇到的情况全盘地告诉了王峥,而且,她还把“反革命嫌疑案”这个事件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也毫不保留地告诉了王峥,让他自己对这些事件去作理性的判断。
王峥听了凌云的轻轻的诉说后,神情凝重,心潮起伏,陷入了无比的痛惜之中,虽然他对凌云的身世有所预感及猜想,但他还是想不到她的命运竟有如此多舛,她甚至比他的堂兄命运还要悲惨。他既为凌云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又为她的命运感到可惜。如果没有这场可怕的政治运动,像凌云这样的才女,本可以在祖国的新闻事业或文坛上纵横驰骋,有所作为,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可圈可点的人物,真是前程似锦啊!想不到由于这场可怕而可悲的政治运动将她这样花样年华巾帼才女摧残了!一朵正在伸展着的绚丽花蕾就这样地被严厉的暴风雪的撕裂下凋零了!他不无痛心地对凌云说,我此前凭着直觉对你虽然有所预感,但还是想象不到你竟会遭到如此难以想象的、令人可怕的厄运!嗨,在内地生活的知识分子,你们的处境,你们的命运实在是太悲惨、太可怕了!我的堂兄也像你一样,在“反右”时,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民主与自由话题方面的几句话就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而且这几句话还是在领导再三动员下才说出来的。也就是为了说么这几句话,他就被押送到北大荒去劳动改造,多可怕多悲惨哪,他的一生就这样被断送了!内地发生的这些事真是不可思议啊!一个人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的轻薄、这样不值钱呢?他深深地知道,像凌云这样饱受政治上压抑的人,他们的心灵总是处在极端痛苦之中,虽然他们需要倾诉,需要释放,但他们只能把要诉说的话深深地压制在心底里,不能让它有丝毫的泄露,否则的话,那就要大祸降临了!当然啰,人总是有千差万别的,在任何严酷的社会制度里总也有反抗的人。就是在那些被压制得终日抬不起头来的人中,恐怕也有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敢者,只要有机会,他们也敢于对抗。他在此前也听到过有个“叛逆者”冒着极大的风险渡过“零丁洋”逃到香港,把他在“反右派运动”中的遭遇在某报上曝光,在海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由此可见,在他们这些人中,虽然绝大多数是属于默默无闻地接受“改造”的“逆来顺受者”,但也不排除在他们之中也有敢于反抗的“叛逆者”,只要有反抗的机会,他们也是敢于站起来反抗压迫的,他们就难道没有要将自己所遭遇情况透露到“外地”去的愿望?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当然,凌云是不是属于这种“勇敢者”他心中无数。他虽然相当愿意为他们这些人去效劳,他也有条件去传递这种信息,但敢于写这些信息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一旦被泄露就必然要遇到极端严厉的惩罚,这是性命攸关的问题啊,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的。凌云已经是“负罪”在身,如果再去搞对抗的事,一旦暴露,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要去干这些事,只有她自己愿意这样去做,而且是主动提出来,他才能帮助她,为她效劳,否则的话,一旦出事,那就后悔莫及,而且还要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他绝对不能去引诱她。不过,他于对凌云的命运是相当同情和关切的,他情不自禁地对凌云说:“哎,凌云,我知道你内心是万分痛苦的。凡内心痛苦的人,都相当需要向人倾诉,需要人们了解他们内心的苦楚,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或者需要我帮助的话,你可以坦率地向我提出来,凡是我能够做到的,我一定为你效劳。我在这里停留时间只有三天了,马上要回香港去,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话,那你就要抓紧了。当然啰,今后我还是要到江海市来的,我们后会有期嘛。”王峥直瞪瞪地望着她,眼神里充满着同情与关切,也显示出一片真情。
“喔——。”凌云听了王峥说不久就要回香港去,就感到怅然若失,心里有点依依不舍,对于这个认识不久朋友对她竟有如此的真情,她真的感到十分感激与欣慰,在即将离别之际,他还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这就显示出他对她的真诚与关爱,不禁使她感到一阵惊喜。她确实需要他的帮助,这就是藏在她心头已久的一个“夙愿”:要把自己以及她所亲眼看到的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捅”到海外去,以博得世界舆论的支持与声援。他的表态无疑是一个佳音,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她就严肃地问王峥:“你敢把我们内地知识分子所遭遇到情况材料带到外面吗去?”
“哪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既是新闻工作者的责任,也是新闻工作者的良心。”王峥毫不犹豫地说。
“那好,我今天就开始去写,我想用不了三天时间就能把它写出来。”
“那你就抓紧去写吧,写好后尽快地交给我好了,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你必须要加倍地小心。”
“这个我知道,我对此不会掉以轻心的!”凌云深情地望着王峥。
凌云用了二天时间写了《我们是无罪的》一篇长达一万多字的“缴文”,然后小心翼翼地交给了王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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