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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晚上,空气沉闷得使人透不过气来,近乎到快要窒息地步。空旷的空间里没有一丝清风,连轻飘飘的柳枝条都懒得摆动,死气沉沉地、垂头丧气地挂在大路两旁,与平日里富于阿娜多姿的多情相比判若两人。跨系批判大会在大餐厅里召开。大餐厅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连餐厅最后面的角落里也挤满了人群。讲台的前上方挂着显眼的横幅:彻底揭露批判章天迅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行径!
大会由周起隆主持。他首先宣读了章天迅的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十多条罪状后,接着就宣布开始大会发言,由广大群众来揭发章天迅的反党言行。顿时,台下突然爆发起愤怒的口号声,把餐厅的屋顶震撼得摇摇欲坠:“坚决打倒章天迅!”,“彻底清算反党急先锋章天迅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罪行!”,“章天迅是北苑大学的一匹害群之马!”……
在周起隆宣布开始发言的话语刚刚落地,褚刚峰就迫不及待地一个箭步冲上台去。此时的褚刚峰真是踌躇满志锋芒毕露,脸上充满着壮志凌云般的豪情,他脚跟都尚未站稳就怒不可遏地、声嘶力竭地声讨章天迅的滔天罪行。他说,章天迅是一个开创北苑大学向共产党猖狂进攻的第一人,也是大字报的始作俑者。当同学们都在埋头读书之际,他就在大餐厅的门口率先贴出了《吹响时代的号角》的大字报,揭开了向党进攻的序幕,同时也把北苑大学拖进了反党的泥潭。现在大家都清楚了,他吹响了什么号角?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号角!他以民主自由为幌子来蒙蔽思想单纯的同学,竭力煽动拉拢同学们加入到他们早就有预谋的阴险恶毒的行动纲领中去。我们现在不妨再来回顾一下他当时的“杰作”吧。他说要“把禁锢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彻底粉碎”,要把“阴暗角落里灰尘统统地打扫干净”,他最后还说要“高高举起新思想的火种,点燃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梦”。很明显,章天迅把广大革命者信奉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污蔑为“禁锢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并要加以“彻底粉碎”;他把我们“听共产党话,跟共产党走”的行为准则污蔑为“阴暗角落里的灰尘”,一定要“统统地打扫干净”;他最后还号召同学们要“高高举起新思想的火种,点燃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梦”。他的所谓“新思想的火种”到底是什么货色?难道不是那些标榜民主与自由的西方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一套货色?他所要“点燃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梦”难道不是他们所竭力推崇的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只要我们头脑清醒,只要我们去稍加分析,就不会中他们的圈套,也不难看清他们的罪恶企图。如果我们静下心来想一下,北苑大学当初铺天盖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为什么会处在首都大学的最前列?难道不都是章天迅率先“吹响时代的号角”所煽动起来的吗?…
此时的凌云坐在餐厅里比较靠后的位置上,她听着褚刚峰如雷贯耳声嘶力竭的批判,心里就怒不可遏,心胸犹如狂潮翻滚,汹涌不息。这哪像是在批判,简直是信口雌黄、血口喷人式的栽赃戕害!照例说,批判应当做到有的放矢,有理有据,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这样才会使人心服口服。可褚刚峰却完全撇开事实,煞费苦心处心积虑地竟用“偷梁换柱”与“随意嫁接”的手法把罪名强加到章天迅的身上,这种拙劣伎俩真是令人气愤之极!他把章天迅在大字报中所说的“禁锢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说是暗指“马克思列宁主义”;“阴暗角落里的灰尘”是暗喻“听共产党话,跟共产党走”的行为准则;“点燃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梦”实际上是“竭力推崇西方的资本主义制度”。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说章天迅的罪恶意图是要“彻底粉碎”“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共产主义伟大理想”;要“打扫干净”“听共产党话,跟共产党走”的行为准则;要用“西方的资本主义制度”来点燃“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梦”!章天迅难道还够不上“罪恶滔天”了吗?他这种极端阴险毒辣的手段和肆无忌惮、目空一切的一派胡言乱语完全是靠着强大的政治背景作靠山而不容被批判者有丝毫争辩权利的一种横蛮无理的罪恶行径,并用“一棍子打死”的办法置人于死地,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昭然若揭。其实,他们之所以要挖空心思地用瞒天过海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我们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空虚与无能,他们实在是拿不出可以令人信服的事实或依据来进行反驳,也无法运用理性的语言来进行批判,剩下的自然就只能依靠横蛮无理的、独断专行的不齿手段了。她面对章天迅遭受极端委屈的处境当然愤然于心。别的人思想脉络她不一定清楚,但对章天迅思想深处所存在的理念与动向她却了解得相当透彻。她完全清楚,他当初之所以要去贴出《吹响时代的号角》这张大字报,完全是出于他对民主与自由的渴望与追求,在共产党开展整风、号召大家向共产党提意见之际,他觉得是一个打破校园里严重存在着的不民主作风和死气沉沉的氛围的一个极好的机会,于是他就不惧风险地下决心这样去做了,他哪会想到褚刚峰竟会运用这样一套令人意外的手段,说他是要想“污蔑”马克思列宁主义、共产主义理想,他哪会是想把“西方的资本主义制度”来颠覆我国的社会主义制度?褚刚峰之所以会用这种毫无事实根据、完全凭空的设想的、武断的推测,完全是出于上司的指示和形势发展需要的使然,完全是一种凭着政治背景来强势压人的行为,既可笑又鄙劣!他那种强词夺理肆意妄为的“批判”完全是挖空心思编造出来的谎言,是一种无端的、恶意诽谤!她此时胸中怒火燃烧,义愤填膺,她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于是,她一反往常文雅温柔,奋力地跳上身旁的一张桌子,以俨然不可侵犯的神色用怒不可遏的、咆哮般的口吻,声色俱厉地质问此刻还站在台上的褚刚峰:“褚刚峰,你听着,我看你连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和良知都丧失殆尽了!你挖空心思地运用偷梁换柱、断章取义和随意嫁接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东拼西凑、凭空捏造去制造章天迅的‘罪状’,这种‘狸猫换太子’式的卑劣伎俩只有在后宫的宦官们才会干得出来,你竟会堕落到如此的境地,我真为你感到可悲!你也算是一个学生会和团委的干部,照例说应当懂得为人之道,应当遵守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应当率先垂范地遵守大批判要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要用有理有据、以理服人的方法来批判别人。我问你,你刚才所说的章天迅污蔑‘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禁锢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有什么根据?《吹响时代的号角》里有这样的含义吗?你不妨在同学们的面前来分析解剖一下吧。众所周知,任何一件文学作品都是包含着文学或艺术成分的,你不缺文学才华,你应当明白‘我们要高高举起新思想的火种,点燃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梦’这诗句的诗意和它的文学意向,你怎么能故意撇开诗句的文学意向却执意要去歪曲它,甚至还要颠倒黑白地说‘新思想火种’其实是‘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你能用什么来求证你的这种说法?啊有你这样信口开河乱扣帽子的吗?你这种极度牵强的专横做法真是令人厌恶之极!”
凌云面对人群中发出的“她是谁?”的问声,她大义凛然地告诉发问的人:“我叫凌云,凌晨的凌,天上白云的云,中文系学生,你听清楚了没有?我今天既然是敢站到桌子上来说这样的话,当然就不会顾及到自己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也自然十分清楚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霎时间,会场里引起了一阵短时的乱象,议论声、喧嚷声响成一片。褚刚峰此刻绝对想不到凌云竟敢在这样严厉的氛围中会站出来与他公开对抗,并公开为章天迅作辩护,这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不可思议的突发事件,他经过了短暂的慌乱就立即恢复了清醒,马上声色俱厉地对凌云发出威吓:“凌云,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你以为我们不清楚你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吗?谁还不知道你是臭名昭著的《百家社》中的骨干分子?谁还不知道你是章天迅的死党?你别以为党组织现在对你的等待与耐心就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严重罪恶了,你今天的表现就充分暴露了你是一个极端仇视共产党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十恶不赦的右派分子!”
凌云毫不理会褚刚峰杀气腾腾的威胁,她用冷笑般的口吻回敬褚刚峰:“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我现在就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说我是章天迅的死党也好,同党也罢,你说得都十分准确,无论章天迅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我将都会与他站在一起,风雨同舟,风雨共济。现在我也可以十分坦率地告诉你,自从开展整风以来,我一直没有公开发表过什么言论,也没有写过什么大字报,不是因为我不想去帮助共产党整风,也不是我的思想上没有持章天迅同样的政治观点,而是由于我此前的经历告诉我,共产党内有不少干部没有具备真正的马列主义思想水平,他们嘴巴上说的一套,而在事实上做的却又是另外一套,阳奉阴违,阴险奸诈,我万分厌恶这些干部。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发表什么批评意见,也不想去写什么大字报,不想去惹那些干部就是为了不想去自找麻烦。如果说了一些让人家不高兴的话,击中了人家的痛处,那些人就肯定会不高兴甚至会勃然大怒起来,他就必然要千方百计地寻找理由、甚至会编造谎言来污蔑你,并且还会伺机报复。现在所出现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难道不正是如此吗?我所倒要问问你们,你们这些干部是怎样对待人家批评的?你们难道就不会去反省一下:想当初,你们是用怎样诚恳的态度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动员人家站出来提意见的?你们现在是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当初听从你们的话而站出来说话的人的?如果你们现在还算是一个正人君子的话,就应当去扪心自问一下:你们的所作所为到底符不符合做人最起码的道德规范?”
陶沙浪见此情景,觉得这是一个能表现自己立场坚定的绝好机会,于是就立即带头振臂高呼喊:
“凌云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决没有好下场!”
“凌云是反党的急先锋!是一个死心塌地的反党分子!”
“我们一定要彻底清算凌云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
“凌云是章天迅的死党,坚决打倒凌云!”
会场中有不少人跟着陶沙浪喊起口号来,此起彼落,但没有出现暴风雨般的震撼场面。
凌云仍然面不改色地大义凛然地站在桌子上,不动声色地面对呼喊口号的群体:“我到底是不是反党的急先锋,我到底有没有反党的罪行,我到底有没有仇视过共产党,不是你们这些人说了算,这应当由我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来做出定论。现在我所要说的是,如果共产党自己不提出整风运动,不在各种会议上再三动员大家提意见的话,人家难道会这样地对共产党提意见的吗?也许是因为意见提得过于激烈了,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就无法容忍了,那这究竟是谁的过错?谁的责任?大家都不会是患健忘症的吧?当初是谁提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就算是人家提得偏激了一点,或者说是完全错了,那你们不是说过“言者无罪”的吗?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吗?怎么现在闭口不提这些了?不但不提这些过去曾经向人家承诺过的话,现在翻脸不认账民,甚至还变本加厉地反诬人家是猖狂向共产党进攻,这种伤天害理的做法亏你们会做得出来!这天理何在?……
陶沙浪真的想不到,凌云在右派遭到毁灭性打击之际,众多的右派分子都惊恐万状而仓惶躲避不及,而她却还要公开坚持反动立场,竟在大庭广众之中大放厥词,公然与人民为敌,态度是那样地嚣张,措词是那样地恶毒,他顿时胸中怒火上窜,就决定立即动手制止她这种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反动行为,于是就带领的一十多个人直奔到凌云面前,怒不可遏地命令凌云立即停止发表反党言论,并要她马上从桌子上滚下来。凌云自然不会理会陶沙浪的威胁,还想继续她的“演说”。于是,陶沙浪就与他身旁的几个人一起立即把凌云从桌子上拉了下来。凌云是一个身单力薄的弱女子,哪能抵挡得住众多的身强力壮、怒气冲冲的大汉们的围攻,自然就寡不敌众地被陶沙浪他们狠狠地拉下桌来,但她那种坚强不屈、敢做敢为、藐视强权的精神却此后一直深深地印在同学们的脑海里。
尽管接着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打倒凌云”的口号声,但凌云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不屑地应对众多的讨伐者,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大义凛然、神圣不可侵犯的精神状态。许多同学对她这种临危不惧、遇强不屈的精神在心底里怀着钦佩之情。
作为凌云的挚友章天迅,他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一切,真是感慨万千。他作为大会的批判对象,自然被勒令到会接受批判,而且被指定要坐在台下最前排的位置去接受批判。当他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时,他还是无法理解凌云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激烈的对抗方式,这可是鸡蛋碰石头的愚蠢之举啊!若非是她一时的冲动而导致她采用这种破釜沉舟式的极端行动?据他所知,以及从他与她长期的交往接触来看,她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别看她平时文雅柔弱,少言寡语,但她却是一个思想锐敏犀利,性格坚韧刚毅的人,也是一个绵里藏针之人。由此看来,她此举决不会因一时气愤冲动而难以自制,于是就爆发了刚才所发生的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惊人之举,她显然是有思想准备的,她此举必然要“引火烧身”,或者在别人看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眼睁睁地看着陶沙浪等这一伙人把凌云强行地驱赶出餐厅而爱莫能助无所作为,真是心如刀绞般的难受。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痛心的眼泪流出来,但还是热泪盈眶,这热泪包含着苦涩与钦佩。他想,到了今天的此时此刻,他才算是真正地了解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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