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靖海乡的时势正如宋怜梅所担心的那样的方向发展,对于地主阶级的管制愈来愈来严厉起来,按当时的名称叫“二查”:“查路”与“查饭”。“查路”就是不准地主分子出外,在通往外地的各条路口都由民兵和妇女会、儿童团组成的人员站岗设卡,不准有可能被划上地主阶级的富有人家的人出外。如有特殊原因确实需要外出的“准地主分子”就必需经乡政府批准,发给一张由乡政府盖有专用“长曲”章的才可允许外出几天,必须按期返回,否则要遭受严厉的惩罚。“查饭”就是要严格监督“准地主分子”家中的三餐菜肴,农会组织妇女会和儿童团人员对“准地主家庭”的每日三餐饭都要进行例行检查,凡是饭桌上有鱼肉之类或稍好一点的菜肴就要被没收,并同时要受到一顿严厉的训斥。这样一来,凡是被划上“准地主家庭”的人,想走走不出,欲吃吃不成,他们就自然地被笼罩着一片恐吓的气氛之中,他们心中都明白,他们犹如一批“笼中的鸡”,等待他们的未来命运是可想而知了。
说起来也凑巧,偏偏在这时候,宋怜梅的母亲去世了。噩耗传来,宋怜梅和林平安都感到她老人家去世得真不是时候,说不定连她家办丧事和亲戚们奔丧都成了问题,因为她家及主要的亲戚大多是“准地主阶级”,都是属于“二查”的对象。宋怜梅的家是在几十里之外的村庄,林平安和她要前去奔丧自然就得要经乡政府批准,没有一张乡政府盖有“长曲”的证明是休想走出村外一步的。照例说,像奔丧之类的特殊情况是应当可以允许出外的,但林平安这次出外申请却没有得到乡政府的准许,其原因是有点特殊。那天,林平安到乡政府去打证明的时候,吕去光刚巧到县里去开会去了,他只好到叶刚强那里去打证明。叶刚强当然是认识这个在靖海乡里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林平安。叶刚强看到林平安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就自然板起一付严肃的面孔,并用刺刀一般的目光瞪着他,使林平安顿时被吓得一身冷汗来,他知道,叶刚强是一个经常不露笑脸的人,对于“准地主阶级”的人就更加严肃,今天到他这里来打证明,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如果吕云光在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的运气为什么这样差呢?
“林平安,你到乡政府来有什么事啊?”叶刚强板着面孔像审问犯人一样地盘问林平安。
“叶指导员,我的岳母去世了,我和老婆今天要前去奔丧,希望乡政府能给我打一个证明,让我出外去几天,事后马上回来。”林平安惴惴不安地回答说。村民们都称叶刚强为指导员,他也这样地去称呼他。叶刚强是乡政府中的党支部书记,称他为指导员名正言顺。
叶刚强听到林平安要出去奔丧,就自然联想到近来土匪活动比较频繁,有情报显示,特别是伊耀明这帮“反共救国军”正在蠢蠢欲动,妄图登陆骚扰。他知道林平安与伊耀明的关系十分密切,如果允许他出走的话,岂不是给他一个出逃投靠伊耀明的天赐良机?在这个关系到重大政治事件的问题上他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也是万万不可麻痹大意的,要经常保持革命的警惕性,是一个革命者应有的态度。不允许林平安出去奔丧只是在情理上有点说不过去,但允许林平安出去的话,有可能造成他借此机会出逃,则就犯了大错。于是他就对林平安说:“你岳母死了,你老婆一个人去奔丧就可以了,你不去也是可以的。”
林平安听了叶刚强的话后,知道自己再多费口舌恐怕也是枉然,但想到岳母去世,哪有女婿不去奔丧的道理,想起岳母生前对自己如此厚爱,如果自己没有前去为她老人家送上这最后的一程路的话,实在是于心不忍。于是只好厚着脸皮再一次地求情地对叶刚强说:“叶指导员,我们这地方有这样的风俗习惯,岳母去世后,做女婿的必须前去祭祀,出殡时还要捧灵位。我如果没有前去奔丧的话,亲朋好友和左右邻舍是要出闲话的。”
“你倒是想得蛮周到的嘛!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身分哪,你是一个地主分子,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我们难道可以允许你这样的人出外吗?真是!再说啦,没有你这个女婿到场,难道他们就出殡不了?没有女婿的人家出殡难道就没人捧灵位了不成?”叶刚强像连珠炮似的责问林平安,使得林平安无话可说了。
林平安在叶刚强面前无计可施,只得打了一张只允许宋怜梅一个人出外的证明就怏怏地退出叶刚强的办公室……
八
吕云光从县城开会回来后就听说了叶刚强不准许林平安出村奔丧的事情,心中的思绪真是感叹万千,他在内心里觉得叶刚强实在是有点不通人情,人家的岳母死了,怎么能不让他去奔丧呢?他了解林平安的为人,他是绝对不会借此出逃的,因为他那天去他家的时候,林平安与他坦率地说起过这件事,伊耀明在出走前曾希望他一道到南盘山去,但还是被他拒绝了,他不与伊耀明同流合污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关于这点,吕云光深信不疑,但叶刚强不了解林平安的思想情况,而吕云光又不能与叶刚强说明这件事,叶刚强在不了解林平安的情况下作不准林平安出外的决定是可以理解的。他为了使林平安能去岳母家奔丧,难道可以向叶刚强去说,林平安是不会借此出逃的?叶刚强知道他与林平安曾经是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如果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有了包庇地主分子的嫌疑?你这个共产党员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更何况目前的敌情确实有点紧张,稍有疏忽确实也会出大问题,从这点出发,叶刚强的做法也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在县里的乡长会议上的思想触及很深,虽然会上没有点名批评过他,但在他自己认为有些批判的“右倾思想”似乎与他有关。例如“有的同志对于‘算清账’运动认识模糊不清,不坚决支持贫下中农向地主分子算账,反而觉得有点过头”,对照自己的思想,在“算清账”运动中确有些类似的想法,他在“雇打网”要去向地主的“船长年”家去“算清账”的问题上曾经与叶刚强有过分歧,他是本地人,知道“雇打网”的性质,所以提出这不属于算账的范围,但叶刚强不同意他的意见,两人为此争论了不少时间,但最后还是叶刚强占了上风,因为大多数人支持叶刚强的意见。吕云光与叶刚强的意见分歧当然不仅仅是在这一点,有的甚至于南辕北辙。如前面已经说过的关于农会主任的人选问题上,两人也争执不下,后来由于沙边海和周风华都不愿担任农会主任职务,才使这个矛盾在无形中消失。在“算清账”的问题上,吕云光是有一些想法的。首先,他觉得党在这个问题上的政策是正确而及时的,在解放前,确实有许多居心不良的地主分子扣克或抵赖过穷人的血汗工钱,现在是应当把这些血汗钱算回来,但在运动过程中也发现一些穷人在没有发生过欠账的情况下却故意“编造欠账”而到地主家去讨钱。如果说,在解放前地主阶级是“强势群体”的话,而现在却变成“弱势群体”了,他们此刻根本就没有了讲话的权利,当然也没有了“还价”的余地,即使是实在没有发生欠账的事实。吕云光看到了这些问题,就与叶刚强商量,是不是要想办法去澄清一下,但叶刚强却不认为发生过这个问题,而且直截了当地对吕云光说,是你的立场有问题!吕云光听了叶刚强的话后,几乎吃了一怔,他觉得自己是无话可说了。不过,在他思想里,他认为我们在执行党的政策的时候,应当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而不能搞矫枉过正,并且是愈左愈好,令吕云光苦闷的是他不能将这些藏在心中的话开诚公布地向同志们说出去,也不能在党的生活会上提出来加以讨论,特别是在这次县里的会议上,却批判了与自己有相似的这种思想,他只好承认自己的思想确实有问题了。他为此而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他只能默默无言地面对着这一切他所想不通的问题。他知道,林平安此刻可能会责怪他这个朋友如此不讲情谊,对于他面临因岳母死了而无法前去奔丧这样的不近情理的事而无动于衷,不为他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面对叶刚强这样的同志,实在是无计可施啊。更使他担心的还是林平安本人的命运,随着运动的步步深入,对地主阶级肯定是愈来愈严厉,谁能保证像林平安这样没有犯过什么罪行的开明地主,可以不受严厉的惩罚呢?他想到这里,不禁为林平安的未来命运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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