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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先谋遵照高参童高翔的策划,纠集了“向东兵团”的全体成员,准备要向陈柏青夺权。杜先谋也觉得现在的局势十分严峻,齐夫良组织成立了“井冈山兵团”,把农业大队的民兵连的全体民兵都归属于他的麾下,此外还有不少的农队的青年人也被吸收进去了。周志林同时也宣布成立了“工农兵兵团”,纺织厂内的青年男女都加入到他的兵团里。这两个兵团真是人多势众,几乎占了整个农业大队的大半爿的天下。而且,这两个兵团还有联合的趋向,他们一旦联合起来的话,那就是大队里任何力量所无法匹敌的了。杜先谋在这种严峻的形势面前,他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先下手为强”的古训,我们一定要抢在他们之前动手就夺了陈柏青的权,那他们只有“后下手搔痒”的份了。如果他们抢先的话,那我们就连“骨头”都捞不着了。这就是他之所以要提前仓促动手夺权的初衷。他点了点站在他眼前的兵团成员,只有区区十多个人,真的觉得有点寒酸。他心里完全清楚,要想去夺权,人马当然中越多越好,人马多了,就能够造成惊心动魄气壮山河的架势来,正如像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那样就好了,这才像造反的样子。如果有了这样的气势,“走资派”才会来感到胆战心惊,才会乖乖地缴械投降,我们就如愿以偿地达到目的。这样区区的十多个人,看起来实在是太微弱了。当然,他何尝不想有一支人多势勇的队伍,可他实在凑不到这么多的人马,真是出于无奈啊。就是这样的一些人马,他也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拢过来的。他心中有数,这些人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村子里都是称作为是“尺七锅盖”(通常只有“尺六”或“尺八”的锅盖)的人,就连不识一字的刘阿根都被他拉进兵团里来凑数了。其实,刘阿根对“造反”没有多大兴趣,只是当杜先谋说成立兵团就是为了要夺取陈柏青这个大队长的权时,他才充满期待地参加了。他一直恨不得陈柏青早日下台,早一天是一天,最好能在明天就能下台。他对陈柏青免掉他的生产队长这件事而一直耿耿于怀,如果没有陈柏青的主意,那些社员胆敢当面罢免他的队长职务吗?如果没有那次事件,他现在肯定还是稳扎稳打地当着生产队长,那就不会像现在那样要被人家遣派,受尽了人家的窝囊气。他想,如果陈柏青下台了,他就有可能重新当上生产队长,那他就又可以神气活现起来了,做人嘛就是为了一口气哪。鉴于杜先谋的兵团如此乱七八糟,所以村里有人戏谑地称他的“向东兵团”为“七零八落部队”。杜先谋为了使夺权能造成强大的声势,他曾想过到沈宝强那里去“借兵”,借他们兵团中的一些人来充实到自己的队伍中,这样的声势就会浩浩荡荡起来,夺权的架势就显得威风凛凛,不像现在这样区区十多个人马,实在是太不成气候了。如果形不成强大的威力,不要说陈柏青不肯就范,就连跟随着他们后面“看热闹”的人都会耻笑他们。可恨那个沈宝强现在贵人眼高了,他看不起自己,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并对他说,他们是机关兵团,不能去参加农业大队的夺权斗争。他本来还想借用一下童高翔的兵团人马,但后来想想觉得这样做不妥,这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们原来就是狼狈为奸的,他与童高翔的暗中勾搭就暴露无遗了,更何况童高翔也不同意让他们小学的兵团参与农业大队夺权,这样做恐怕会招致意想不到的后果。于是他也只好作罢。这样一来,他自然是无计可施了,只得硬着头皮仓促地干起来。此刻,他作为一个兵团的司令,一定要学习其他兵团的样子,要按照有关造反派的“规则”行事,夺权的气氛一定要显得庄严而神圣。于是他就对他的兵团说,大家必须要跟着他一起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十多个人就跟着杜先谋朗诵起毛主席的语录来,不过他们的声音低沉而且参差不齐,丝毫也没有像其他造反派兵团朗诵语录时那样庄重,那样威严,那样浩然正气,那样富有所向披靡的英勇气概。杜先谋自知自己不具备像沈宝强和童高翔那样的能耐,他所带出的兵团成员自然也不可能与他们的兵团相比拟,不可能像他们兵团那么神气,那只好将就了一点了。他带领大家背诵完毛主席语录后,他就宣布出发,到农业大队里去向陈柏青大队长造反夺权!
在他们向大队行进的路上,很快地就吸引了许多社员,他们跟随在杜先谋兵团的后面,有说有笑熙熙攘攘地拉成了一支散漫的队伍,这倒也使杜先谋的人数稀疏的兵团队伍变得“壮观”起来了,杜先谋为此产生了一种意外的惊喜。其实,村里的社员早就知道了杜先谋要到大队去夺权的消息,他们对此都充满着愤怒,看来啊,一个好端端的、正有了点起色的大队又要遭殃了,大队如果被杜先谋夺权的话,肯定要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我们今后的日子就肯定不好过。他们对杜先谋这个人真是最熟悉不过了,他在“大跃进”、“大办钢铁”时期的种种拙劣表现还记忆犹新,只要他得势,他什么戏法都会变得出来,他是绝对不顾社员死活的。当然,在这跟随的队伍中,也有不少是看好戏、凑热闹的人,他们是想看看造反夺权究竟是怎么回事。随着后面跟随的社员越来越多,杜先谋刚才惊喜的心情顿时消失了,他心中疑团骤起,这些人会不会跟到大队来捣鬼?如果那样的话那就糟糕了。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对什么运动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他们没有什么辫子可抓,不像国家干部或者是一定有身分的人,他们在有关政治性质的事都是有所顾忌、有所提防的,所以都小心翼翼,不敢乱表态,他们就不一样,只要他们认定对他们有利的事,他们就会明确地站出来表示支持或反对。杜先谋深知自己在社员心目中的位置,也当然清楚他们对陈柏青的无比信任和爱戴,当他在陈柏青面前宣布要夺权时,他们这些人会无动于衷地看好戏吗?他们肯定要站出来拥护陈柏青,反对他造反夺权。这样一来,他的如意算盘不就要泡汤了吗?怎么办?他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进不得退不得,到底如何是好?他在短暂的惊恐后就镇定了下来,觉得自己是一个阵前的指挥员,绝对不能在开战之前就败下阵来,就算最后的结局不能取胜,也要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他就这样地下定了决心。
当他带领着他的兵团拥进大队的办公室时,他看到陈柏青十分镇定地坐在办公桌上,似乎早有准备似的,一点儿也没有惊惶失措的神色。其实,就在杜先谋他们准备来大队夺权之前,早就有人来向他通报了。
杜先谋极其严肃地对陈柏青说:“你是瀛海农业大队的‘走资派’,我们‘向东兵团’今天要对你夺权。我们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造反的,你只有认清形势,不与造反派作对,听从我们的指令,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陈柏青的嘴角发出了一丝冷笑,平静地对杜先谋说,我到底是不是“走资派”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社员们的心中有数,上级领导也有数,我也不想在这里与你争辩。至于大队长这个职务我早就当腻烦了,只要上级或社员们不要我当的话,我就会马上走人。不过,像你这样带领十多个人到大队来造反,想要我下台,我是不会听从你们命令的,你们能代表全大队的社员的意见吗?
我们是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来造反夺权的,完全不需要经过社员们讨论同意。公社主任王如坤早就被造反派夺了权,他们难道经过社员们讨论同意了?真是奇谈怪论!你难道还要想一意孤行地违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
“违抗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的人没有好下场!”刘阿根一直紧靠杜先谋的身旁,他看到陈柏青执意对抗就站出来责无旁贷地为杜先谋帮腔。
此时,大队办公室里已经涌进了许多社员,挤得满满的,看到杜先谋果然是要向陈柏青夺权,他们就愤愤不平地说:“陈社长犯什么错误了,你们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向他夺权?陈社长领导有方,我们坚决拥护陈社长继续当我们的大队长!”
“对,我们坚决拥护陈社长!”众多的社员都异口同声地高呼。
大队办公室里的局势已经不受杜先谋的控制,群情激昂,人声嘈杂,众说纷纭,一片混乱。
陈柏青竭尽全力地提高声音对大家说:“请大家先安静一下,听我说几句内心话吧。其实,在杜先谋来大队之前,我已经不想再当这个受气的大队长了。不过,在没有办好有关手续之前,我当然不能一丢了之。不错,现在到处都在造反,县里的领导,公社里的领导都靠边站了,我这个大队长当然也不能例外,我早就作好了思想准备。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把大队的权力交给杜先谋,他算什么?他凭什么资格到大队来接收权力?如果不管张三李四的,只要他们能带领几个人来,就可以到大队来夺权的话,那不就要乱成一锅粥了?只要他不是一个存心要把大队搞乱的人,他就不会同意这种做法,你们说对吗?”
“对,陈社长说得完全对,杜先谋这种做法完全是浑水摸鱼无法无天!”社员们齐声高呼起来。
就在这时,一队整整齐齐的人马高呼着口号开进了大队的院子,很快地挤满了整个大院。这是齐夫良和周志林率领的兵团人马,也是农业大队的基干民兵和纺织厂里的青年职工。他们秩序井然在排列在天井里,静静地等待齐夫良和周志林的指示。齐夫良庄严地说,我们先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朗诵声齐整而高昂,响彻云霄。接着,齐夫良与周志林低声地交谈了几句后,他就提高声音宣布:我们现在就与杜先谋的兵团展开辩论!请杨正道同志到办公室里去把杜先谋叫出来!
其实,在齐夫良、周志林他们这队人马刚刚跨进院子时,杜先谋就贼眼贼角地看得一清二楚了,心里不禁恐慌起来。他心中十分清楚,他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自己这样十多个人的兵团哪能与他们的数百个人组成的兵团相差实在是太悬殊了,他怎能与他们相抗衡?更何况,农业大队里的基干民兵全被齐夫良吸收进兵团里去了,这些人的手里都握有枪杆子的,绝对不能小觑他们。他正因为深知自己力量远不如他们,才想出了这个“先下手为强”的策略来,谁知偏偏又被他们识破了。当整齐而激昂的毛主席语录传进他的耳朵时,他脸色变得刷白,特别是在听到齐夫良说要与他辩论时,他简直被吓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了,他是齐夫良的对手吗?
杨正道走进办公室,故意把脚步蹬得很响,这响声回荡在办公室里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他几步就冲到杜先谋面前吆喝道:“杜先谋,你听着,我们的兵团司令叫你到天井里去辩论!”
杜先谋哪里敢去辩论,这不是自找倒霉吗?连一句回答杨正道的话都说不出来。
杨正道见杜先谋站着不动,就知道他不敢辩论。于是又催促了一句:“怎么样,连辩论的勇气都没啦?既然敢到大队来夺权,就应该有与人家辩论的勇气。”
“我们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来向‘走资派’夺权的。”杜先谋低声地说。
“陈柏青大队长是走资派吗?你有什么资格把他说成走资派?上级批准了吗?”
杨正道这一连串话驳得杜先谋无言以答,只好低着头默默地站着。他向来忌讳杨正道,他有一付令人敬畏的虎背熊腰铁塔式的身躯不说,还因为他是村里有名的一个见到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人,更何况自己有劣迹的证据掌握在他的手中,所以他对他历来都是采取避而让之的态度,今天冤家狭路相逢,使得他退不得、进不得,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杨正道见他不敢正面回答他,就进一步进逼他:“你说陈柏青大队长是走资派,总得有一个理由嘛,你说出来给社员们听听看。”杨正道质问了杜先谋后又问他面前的社员群众,“你们说陈社长是走资派吗?”
“陈社长不是走资派,是全心全意为我们社员服务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干部。”社员齐声地响应杨正道。
此时,杜先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额角上沁出不少的细细的汗珠来。于是,杨正道就不失时机地向杜先谋再次发起了进攻:“依我看哪,你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倒是有点像走资派,从来就不走正路,在‘大跃进’的时候,你弄虚作假上报一万斤亩产,竟把长在别块田里的晚稻都连根带泥地移植到一块田畈里去,向上级谎报冒功,为了掩人耳目,还叫一个小丫头坐到稻穗上面去,还把报社的记者叫来拍照,把照片登在报纸上,你当时可真的是风光啦!但还是老天有眼,那些‘放卫星’的晚稻最后还是摊烂成了一滩,你怕外村人看到,就做贼心虚地用一把火放了,免得抓住把柄。更令人气愤的还要在暗地里造谣说是我放的火,妄想嫁祸于人,害得我无故地关了几天紧闭,他还记得这些往事吗?你现在口口声声说是毛主席来叫你来造反夺权的,那我今天倒要问问你,你当初这瞒天过海的万斤亩产难道也是毛主席叫你干的吗?你说呀!”
杜先谋面对杨正道的这一番连珠炮式追问,巴不得能钻到地底下去,以求得摆脱困境。这时,他忽然想到“大丈夫可屈可伸”这句名言,精神就忽地重新振作起来,于是就对他的麾下说,他们人多势勇,我们今天不与他们硬拼,以后再同他们算账。随后,杜先谋就带着他的这支人马灰溜溜地退出大院……
在杜先谋这帮人离开了大队以后,齐夫良、周志林和杨正道等就聚集到陈柏青面前。周志林就对陈柏青说,陈社长,你就不必去计较杜先谋这些小人的捣乱行为,继续为我们社员挑重担吧。陈柏青摇了摇头说,其实在杜先谋到来之前,我已经决定不担任这个令人厌倦的大队职务了。我即使逃过了初一,也逃不过十五。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不去说它了,县里的和公社里的第一把手不是统统的被打倒了吗?接下来就是我们这些大队长了,我为啥还要这样不识相呢?与其被人家赶走,还不是自己知趣地走好啊,这个决心我已经下定了。夫良,你是五队的队长,又是民兵连长,我看还是由你来暂时代几天大队长工作为妥。大队工作千头万绪,不能一日无主,你就代我辛苦几天吧,等公社决定由谁来担任大队长时你再移交给他吧。公章我已经交给大队林会计保管着,我已经对老林说过了。陈柏青说到这里,声音也有点哽咽,眼眶也潮湿起来,他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齐夫良见到他这样真诚的表态,当然知道他绝不是装模作样的,而且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善于弄虚作假的人,更何况他深切地知道他内心的苦衷,特别是在杜先谋对他夺权行动这样的刺激,更使他伤透了心。此情此景,齐夫良也感慨万分,在目前这样瞬息万变的形势下,任何事变都是可能发生的,陈社长能做出如此的决断,可见他确有相当清醒的认识。不过,他不能代替这个大队长职务,即使暂时也不行,他今天和周志林一道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揭穿杜先谋的夺权阴谋,绝不能让他夺权的阴谋得逞,实际上也是为了保护陈柏青这个大队社员的贴心人。如果现在由他来代替大队长职务的话,这岂不是变成了他来夺陈柏青的权了吗?这就很容易地要被人家怀疑自己也在觊觎这个位置!于是,他就对陈柏青说,陈社长,这个代理我绝对不能接受,这样做岂不是要被人家怀疑我也是来向你夺权来的吗?依我看,即使你现在下决心不当这个大队长的话,也要再等一段时间,一定要等到公社同意你辞职并决定了新的人选以后你才可以办移交手续。你就再辛苦几天吧,这么多年的日子都过来了,难道你就不能再熬几天?
陈柏青虽然觉得齐夫良的话说得十分中肯也相当忠诚,但他还是下决心不改变自己的决定。他对齐夫良说,如果你一定不愿代理一下的话,那我就只好把大队的公章先封存起来再说,在公社党委决定下来以后再启封吧。说完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农业大队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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