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木匠江云瑾被生产队长刘阿根硬逼进农业生产队劳动以后,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此前他做木匠活的时候,虽然也经常要拉锯、凿孔等劳力活,但都用不着肩挑重担那样的极费力气的重活,几天下来,压得他双肩红肿,肩膀上像长出了两个紫红的“大馒头”,他只得咬紧牙关地忍受着。刘阿根这人真是有点古怪,凡是队里有重活的时候,他倒是一次都不会忘记江云瑾的。照例说,诸如挑粪施肥这样的重活,作为生产队长。一般都是应当先选派队里身体比较强壮、劳力较好的人去参加,像江云瑾这样身单力薄的人,凡是有可能的话总是尽量要照顾一下的,到实在是派不出来人来的时候,那当然是无法照顾了。刘阿根却不这样,他之所以硬要把江云瑾抽回到生产队里来劳动,其目的就是有意要折磨这个“地主尾巴”。他想,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哪有让这些“地主尾巴”舒舒服服地在屋子里干一些轻松的活儿,反倒要让我们这样的贫下中农到田里去受罪,头顶烈日晒,腿脚蚂蟥叮的?这不是太便宜了这些“地主尾巴”了吗?只有让这些“地主尾巴”同样受罪,他心里才心平气和了。江云瑾当然是知道刘阿根的心思,但他只能忍气吞声。他尽管肩膀上已经发生了红肿,但他还是忍着揪心的疼痛坚持着,尽量不要在表情上流露出来,不能让刘阿根的脸上露出嘲笑来,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这一切难忍的苦痛迟早会消失的。他深信,一切苦活都是会习惯的,习惯以后就再也不会感到苦痛了,人家不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江云瑾的母亲郑香菱看到自己的儿子遭受到如此的折磨,只能每天暗暗地流着眼泪,她除了暗暗地流泪以处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因为她是一个地主婆,在村里没有丝毫说话的权利,只有挨骂的份。她丈夫在土改前就逃往上海隐姓埋名地藏匿起来,自己只好替丈夫受罪。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江云卿在土改时刚考上大学,于是就脱离了“苦海”;小儿子江云瑾就没有像他哥哥那样荣幸了,他此时刚从初中毕业,再也没有条件去升学了,于是只得留在家里。郑香菱为了使儿子不下田去务农,就千方百计地找了一个木匠师傅那里去当徒弟。由于江云瑾脑子聪明又加上又他会刻苦学习,几年下来,他很快就成为一个能独立自主干木匠活的小师傅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郑香菱有点安稳的时候,想不到生产队长刘阿根给她当头一棒……
刘阿根对地主阶级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憎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报复心理是与他当长工的一次特殊经历有关。他在一家地主家当长工时,这家老板娘是一个特别刻薄而古怪的人,她的做法真是别出心裁,她担心长工在挑水时放屁,放出的屁就自然要渗入到后面的一桶水里去,水里面有屁当然是不能喝的,于是她就要刘阿根在挑水时一定要严格遵守“规范”:水缸里只能倒入前面的这一桶水,后面的这一桶水绝对不准倒入水缸里去。这样一来,刘阿根的挑水任务就自然要加重了一倍,他能不恨这个老板娘吗?刘阿根是一个不甘心遭受无故欺凌的人,他的脑袋又不笨,他岂能让老板娘这个不讲道理的“规范”得逞?他在愤恨之余就想出了一个“奇妙”的计谋来报复她,你不要喝“屁水”,老子偏偏要让你去喝“屁水”。他在挑水的时候,要尽量挤出几个屁来,然后暗暗地把前后的两桶水作一对调,偏偏把后面“有屁”的这一桶水倒入水缸里去。他事后暗暗地窃笑,这下子,你可要喝“屁水”了!如果刘阿根的嘴巴能封得严密一点,不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不把自己的“恶作剧”说给他的长工伙伴们听,这个老板娘当然是一直会蒙在鼓里,难免要长期地把“屁水”喝下去。由于刘阿根这个“恶作剧”相当富有“戏剧性”,于是就很快地传播开来,这个老板娘得知后就立即把刘阿根辞退了。由于刘阿根有了这样的“名声”,一般的地主东翁就不敢去雇佣他当长工了,怕被他“算计”。从此,刘阿根找不到雇主,自然就难免“风餐露宿”,有时候只好在破庙里过夜,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憎恨地主阶级了。
在一个十分闷热的下午,虽然“立秋”气节已经过了好几天,但还是叫人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整个大地犹如一个大蒸笼,热气腾腾的到处都在“冒烟”,连大黄狗都不敢在烈日下的大街上行走,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湍急地呼吸着,懒洋洋地躺在路边的阴凉处乘凉。只有不怕炎热的蝉儿执着在杨柳树上不断地发出引人注目的、刺耳的声音:炽热——炽热——,似乎在提醒出门的人要谨防酷暑。人们在这个“大蒸笼”里被热得简直无处藏身,汗流如雨地连眼睛都睁不开,这都是由于“秋老虎”的气势汹汹地向人们大发淫威的结果。
尽管如此,当农民的还是要冒着这盛暑酷热,照例地要干农活,要到田间去劳动。这天,生产队的十来个社员在刘阿根的指派下挑着粪桶到西门外的田间去施肥,江云瑾自然也在其中。比起其他社员来,江云瑾挑着这粪担自然要比他们更加沉重、更加艰辛得多。前几天因挑重担而使他肩膀上发生了红肿,每当扁担一接触到这个“馒头”上时,他就会感到揪心的疼痛。午后,当郑香菱看到江云瑾又挑着一双粪桶要准备出工时,她就立即拉住他,叫他到刘队长那里去请假一下,今天就别出工了,你这样红肿的肩膀还能挑担吗?江云瑾对他母亲苦笑了一下,没事的,妈你放心好了,就甩开母亲的手,固执而坚定地走了出去。郑香菱只得暗暗在流泪。江云瑾能到刘阿根那里去请假吗?能把自己的肩膀上发生红肿当作请假的理由吗?不要说他知道刘阿根肯定不会同意他请假,反而会对他说些揶揄之词,这岂不是自己作贱自己吗?做人嘛,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尊严,一定要能吃得起苦,如果,我今天因害怕疼痛而畏缩退却了,今后就永远也不锻炼不出一付坚硬的肩膀,也将永远地被人瞧不起。所以,他当时就怀着一定要战胜疼痛的决心,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向生产队的大粪坑去……
当这一支挑粪的队伍缓慢地行进到西门外的大队办“废麻厂”附近时,江云瑾的体力渐渐地感到不支,再加上肩膀上疼痛的强烈刺激,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全身恍惚起来,他无法稳住身上的粪担,浑身摇晃了……社员们听到砰地一声,知道是后面有人跌倒了,当他们回过着来看,只见到江云瑾已经倒在地上。于是,他们连忙放下自己的粪担,快速地把江云瑾扶起,并把他抬到“废麻厂”前面的一株大树下先凉快一下再说,他们知道,江云瑾发痧了。
“废麻厂”厂长周志林听到厂外人声嚷嚷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就走出厂来看个明白。当他看到江云瑾躺在大树下的一块石凳上,一问才知道是他发痧了。他认识江云瑾,也听说过由于三队的队长刘阿根不同意他出外搞副业,一定要他回队务农的事。他看了看江云瑾的脸色和他的神志,肯定是“发痧”了,他就在江云瑾的嘴唇边的“人中”位置用力地捏了几下后,又连忙到厂里去拿一包“仁丹”和一杯凉水来,叫江云瑾服吞下去。过了不久,江去瑾的脸色渐渐地恢复了红润,大家刚才悬着的心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这时,正在厂里上班的胡秀明闻声江云瑾中暑了,就急急忙忙走出来看江云瑾。当她看到江云瑾脸色煞白,不禁有点担心和心疼起来,连忙弯下腰去轻轻地问江云瑾:“云瑾哥,还好吗?”江云瑾见到胡秀明对他如此地关切,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赶紧露出一丝笑容,并说:“现在好些了。”确实,在周志林的“急救”以后,他的脸色明显的好转了。
胡秀明与江云瑾不但是邻居,小时候还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历史。不过,在他们各自长大懂事以后才渐渐地疏远了,这当然是江云瑾故意这样做的,因为他知道,他们俩“门不当,户不对”,不可能把原来“天真的感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他的的母亲看到他们俩似乎都“有点意思”时,就不失时机地对江云瑾说,咱们家是地主人家,是绝对配不上她家的,你还是早一点死心为好!他认为母亲的话极是,于是就下决心“友谊”结束了。但胡秀明在暗地里还一直对江云瑾情真意切,她对于江云瑾有意疏远她而感到相当“愤恨”,并一直“记恨”在心,因为她与江云瑾不一样,她并不在意她母亲对她的“严厉警告”,她觉得江云瑾是她心中的意中人,她一意孤行地、执着地坚守着。当然,胡秀明也不是一个“懵懂”的人,她对于江云瑾突然对她的“冷淡”并不是发自他的内心,也是出于对她的爱护,他有他的苦衷。她心中有数,江云瑾不是不喜欢她,肯定是由于自己的地主家庭迫使他放弃了自己的“初衷”,即使继续发展下去,最终也是无法了却心愿的,所以他决定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下决心断了这份心思为好。所以,后来尽管她们两人很少接触了,但胡秀明的心还是深深地、暗暗地爱着江云瑾。所以,当她母亲要为她介绍对象时,她就坚决地借故反对说,我还年轻呢,她坚决地拒绝别人为她介绍的亲事,她在心中一直坚守着“非江云瑾不嫁”。
二
“废麻厂”经过周志林的一年多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搞成功了用“废麻缆绳”变成了“麻线”,然后再织成“麻布”,最终做成了“麻袋”,这对于整个大队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因为处在“大饥荒”后的瀛海大队来说,这个大队办的工厂成功,不但能安排很多的妇女进厂工作,而且还能为大队积累了资金。这个“废麻厂”的“前身”是大队的畜牧场,在1958年“大跃进”时期建立起来的。周志林当时是一个复员军人,农业社的社长陈柏青就叫他去担任畜牧场的场长。谁知“好景不长”,没几年时间就出现了“大饥荒”,场内只剩下了几间空房子了。周志林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当他看到本地就大量渔船的废弃缆绳时,他就动起脑筋来要办一个化废为宝的“废麻厂”来,而且居然成功了。其实它是称不上什么“工厂”的,顶多只能叫做“作坊”。车间里根本没有什么机器设备,只不过是一些用木料做成的一些器具,其动力也是靠手摇、脚踏的,与古老的纺纱车、织布机并无明显的差别,只不过是它们的“身材”大了一些而已。此时,厂里已经吸收了几十个妇女进来做工。为了把厂名听起来好听一点,就称它为“瀛海麻纺厂”。不过,村民们对原来的“废麻厂”早已叫习惯了,一时还改不过来,仍然叫它“废麻厂”。胡秀明是最早进入“废麻厂”里来的姑娘之一,可称得上是“元老”了。那时的“废麻厂”其是名副其实的“废麻”厂,厂前面有一口大水塘,是作为“腐烂”废缆绳用的,厂房也是原来的畜牧场,里面分隔开几个车间,按工种不同分为麻丝间、纺线间、织布间和缝制麻袋间,仅此而已。这些姑娘和妇女们在“招”进来的时候,周志林有话在先,厂里现在不可能按月地发工资,是先“记工”再说。以后产品出售了,才会给你们发工资。胡秀明由于家境困难,从小就会吃苦,凡是有一点挣钱的机会都不放过,哪怕是有点“迷茫”也无所谓,因为在厂里做了工,就是厂里“欠着”她的,就有了一个“希望”,有了一个“盼头”,总有一天会兑现的。她还能吃苦耐劳,脑子又灵活,不久就很快地就成了厂里纺线车间的骨干,后来就理所当然的担任“车间主任”了,这当然是后话。
江云瑾那天中暑后到厂外休息一事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想,连同江云瑾毫无瓜葛的周厂长都这样关心江云瑾,她对江云瑾这个邻居加少年朋友的人哪能有漠不关心的道理?此后,胡秀明就一直想能为江云瑾帮点什么。就是由于这一次“邂逅”,使她对江云瑾“旧情复发”,这几个夜里就做起梦来与江云瑾聚在一起。她与江云瑾像在少年时期那样地在一起做“捉迷藏”的游戏,江云瑾追得她无路可逃,只好向他求饶;她还与江云瑾在花前月下谈心,卿卿我我地谈得倾心如意,谈得心心相印,谈着谈着,俩人就情不自禁地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了……每当这些令人向往的、愉快的、也是在胡秀明心中所朝思暮想的梦境突然消失时,她总觉得极为遗憾,总觉得意犹未尽。她想,如果这些美梦能长久延续下去多好啊,她将会在心理上得到极大的满足。她为江云瑾目前遭遇到如此“不公”感到万分地愤慨,世上哪有像刘阿根这样横蛮无理的人?他为什么一定非要那些所谓“地主尾巴”的人来到生产队做农业,他才会感到舒心?做木匠不也劳动吗?而且是世上一种必不可少的行业,如果没有木匠的话,你用的农具难道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在吃饭时用的桌子以及你睡觉时用木床,所有这一切的生活用具都是离不开木匠的!当她想到这里时,她忽然想到厂里的许多器具也都离不开木匠,我们厂里目前急需要扩大生产规模,那些纺线机、织布机都需要立即大量地增加,只是由于目前厂里资金困难请不起木匠师傅只好暂时被拖延下来,因为去年的木匠师傅的工资至今还有一些没有付清,所以也就不好意思再去请他们了。哎,听说江云瑾的木匠技术很好,他是不是能做这些器具?如果他能够做的话当然是最好也没有了。因为他是本大队的社员,来厂里做工的话,完全可以不付工资,只是用“记工分”就可以了。对,她应该马上去向周厂长汇报,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于是,她就急忙地去找周厂长去了。
周志林听到了胡秀明的汇报后,真是喜出望外,他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他听到过江云瑾的木匠技术很好,而且脑子灵活,厂里有这些现成的“样板”,模仿去做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如果能把他吸收到厂里来的话,平时也可以做一些对器具的修理工作,那就不像现在那样,一旦遇到什么器具坏了,就眼睁睁的没有办法。他想到这里,不禁笑嘻嘻地表扬胡秀明说,你真的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啊。不过,要把江云瑾吸收到厂里来,这还要经过大队书记陈柏青的批准,如果没有他的同意,你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刘阿根这个生产队的。
周志林向陈柏青汇报情况以后,陈柏青就很快地同意周志林的意见,他何尝不想这个“废麻厂”能尽早地扩大,迟早地吸收更多的妇女们加入到这个厂里来上班,他对这个厂是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只有这个“队办厂”发展壮大起来,村里的妇女们才有机会到厂里来,社员们的家里才会增加收入,他的大队也才会有了更多的集体积累,这样也就有更多的路子去寻求致富,使穷得连裤子都做不起的社员们有了摆脱贫穷的希望。至于把江云瑾调出生产队是不成问题的。他对周志林说,你就别担心刘阿根不放,这件事就包在我的身上好了。
周志林听后,自然高兴得心花怒放了。
事后,据说是刘阿根被“请”到大队办公室来谈话,当陈柏青对刘阿根提出要把江云瑾调到“麻纺厂”去做木匠后,刘阿根当时虽然沉默不语了好一阵子,但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江云瑾调到“麻纺厂”的事终于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这不仅使江云瑾对今后的生活道路上充满了信心,更使他的母亲郑香菱时刻提着的心也总算落了地。另外,也使胡秀明充满着希望,想不到她自己的一个建议能使江云瑾顺利地调到厂里来上班,可与她朝朝暮暮地相处。这样一来,她就有希望把那根似乎已经“断了”的“情丝”重新连结起来了……
三
江云瑾自从进入到“麻纺厂”上班以后,就开始了不知疲劳地干起活来,心想一定要做出一个“模样”来,不辜负周厂长对他的厚爱,就是在晚上休息的时间里,他还是“自作主张”地到厂里来加班,这当然是“义务劳动”,不计报酬的,他似乎有一股使不完的劲。每当周志林来劝他休息时,他总是对他笑嘻嘻地说,不累,不累,又继续干他的活去了。他知道厂里需要尽快地多做出几台纺线机和织布机来,这样才可以吸收更多的女工到厂里来上班,加快麻袋的生产量,只有产量多了,才能改变“麻纺厂”目前资金短缺的局面,厂里招收他进厂里来的目的不全在此吗?此外,他还对器具进行了精心的改造,使这些器械的运行状态有了明显的好转,从而提高了器械的工作效率。江云瑾的这些“创造”当然是“土办法”对付“土机器”,算不上“大发明”,但却解决一个以前所没有解决的实际的问题,所以,他就很自然地得到了车间里女工们的赞赏,常常对他投去敬佩的眼光。
胡秀明见到江云瑾在车间里受到普遍的赞誉,当然是极为高兴的。她能不高兴吗?是她向周志林推荐江云瑾调进厂里来的,江云瑾对厂里有贡献,难道不是有她其中的一份功劳吗?虽然,她觉得江云瑾这人有点“不识好歹”,对她不但没有什么表示感激,而且还是像此前那样的“冷漠”,还是像以前那样地对她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常常有意地“避开”她,丝毫没有要与她接近的意思。她想,江云瑾这人真是有点“薄情薄义”,甚至于还可以说他是一个“负心”的人。如果没有我去向周厂长说,你今天不是还在挑粪桶吗?不过,她相信这些“现象”可能是“暂时”的,她了解他的为人,江云瑾不是一个负心之人,他没有理由不感激我,不喜欢我。她对此十分坚信,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说还是算得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虽然由于此前经常参加劳动,没像小学里女教师或者是百货店里的女营业员那样细腻,那样白皙,但与村子里的一般姑娘相比,还是算上乘的。不过,自从到厂里来上班以后,就没有了风吹日晒,她的容貌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比以前细腻多了,脸孔也变得白皙起来了,这使她更有信心起来。再说,她目前虽然还比不上像女教师们那样漂亮,但他江云瑾有条件去找小学女教师来当他的对象吗?他做梦去!还有,在农村里,找对象的一个重要条件是要具备克勤克俭的品德。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的刻苦耐劳精神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几年来,她几乎没在家空闲过,每逢渔汛前的织网旺季季节时,她就要到渔业队的“织网厂”里去领来网线在家织网,每月可挣到十块八块钱的,替家里分担困扰。她也会到海涂里去拾泥螺,捉青蟹,抓望潮,或者到海边的岩礁上去挖牡蛎,拾芝麻螺,挖佛手。村里人都赞扬她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好姑娘。哪家如能娶到胡秀明这样的人做媳妇,那就是一种福份。因此,她认为,江云瑾对她哪有不称心之理?唯一的原因是在家庭出身问题上,他们两家是“门不当,户不对”,他江云瑾肯定是出于自卑的心理,不敢与她谈恋爱。这当然没有关系,因为问题不是由于我家的成分不好,怕他看不上我,而是在于他家的成分不好,他怕配不上我,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她想,这个“问题”是能够改变的,只要我不改初衷,他自然也会“日长见人心”的,到那时,他一旦“领会”到我的“芳心”以后,他难道不改变“思路”吗?对此,她有充分的信心和耐心。她想,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出在我母亲身上,她出于爱护自己的女儿,不想自己的女儿去做“地主的家属”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她竭力反对她与江云瑾接近,有好几次提醒过她。在这个问题上,她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
胡秀明的母亲冯兰英这几天一直担心着女儿的“大事”,做母亲的人哪有看不出自己女儿的心思?她看得出胡秀明这几天来总是心神不定似的,特别是当她看到江云瑾时,她就会突然神采奕奕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江云瑾,她的魂魄恐怕全被江云瑾吸去了,如不及时地加以制止的话,肯定就要出问题,她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鬼迷心窍地被这个地主尾巴哄着?让她去做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地主家媳妇吗?当然是一万个不答应!她想到这里,不禁对邻居地主婆郑香菱怨恨起来。这个地主婆真是太不识相了,在土改时被贫下中农斗争难道全忘记了吗?你是什么身分啊?竟然会想我们贫下中农的女儿来做你的媳妇?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啦!你怎么不放出一泡尿来照一照自己的脸是啥样的!她为了要使女儿尽早地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去“教训”一顿这个地主婆,去警告一下郑香菱,让她去管教自己的儿子不要再在胡秀明的身上胡思乱想!于是,她就走出自己的屋子里,探头探脑地朝江家的屋子里看一看,郑香菱是不是在她家的屋子里面。
郑香菱是一个不大出门的人,见到隔壁邻居冯兰英在门外向屋里张望,就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情,于是就连忙走出来,细声细语地问冯兰英:“兰姐,有事吗?”她近来对冯兰英相当殷勤,因为由于胡秀明的帮忙,才能使江云瑾脱离了“苦海”到“废麻厂”去上班,真的要多谢她家。
冯兰英见到郑香菱走出门来,故意没有给她一个好脸色,她没好气地对她说:“当然是有事啰,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今天是有事要来向你说清楚。”
郑香菱看到冯兰英瞪着一付难看的脸色,以为是在什么地方冒犯了她家,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于是就强装出一副笑容对她说,有啥事不好到屋子里来说嘛,她热情地拉着冯兰英到屋子里来,并连忙端着一把椅子叫她坐下。
冯兰英并没有为她的热情态度所动,仍然气呼呼地说出了自己一肚子的怨气:“云瑾妈,我们做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本当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我实在也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迟说不如早说,我也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当然清楚婚姻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我们家是贫下中农,你家是地主阶级,你怎么也不去想一想,我家的胡秀明能去做你家的媳妇吗?”
郑香菱听到冯兰英这个突如其来的、带有挑衅性的质问,她简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犯愣了,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事儿啊?我家可从无提起过要娶你家的“千金小姐”,这事是从何说起的啊?她今天怎么会突然地提起这样不明不白的事来?而且还用这样严厉的态度来理问我,我们做地主家的人难道就活该是平白无故地要遭人欺凌?她又深入地想了想,这件事不关什么重大政治上的事情,也牵涉不到关于阶级斗争上的问题上去,像这样纯粹属于“家庭纠纷”的事,她完全没有必要向冯兰英去低头认罪,否则的话,她就会得寸进尺地欺凌人。常言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呀,如果在所有问题上对人家都要低三下四的,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呀。于是,她的态度就有点强硬起来,没好气地回敬了冯兰英:“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家在什么时候到你家去提亲过了吗?你怎么能这样信口开河地说话?我们家是地主阶级这是全村人家喻户晓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宣扬吗?”
郑香菱的这一席话说得冯兰英无言以对,她猛不防郑香菱会如此高傲地对她说话,她原来以为像郑香菱这样的地主分子,对待贫下中农只能是言听计从,绝对不敢反抗,想不到她的态度竟会如此地嚣张,这使她不禁怒发冲冠起来。她在一阵短暂的尴尬以后,觉得自己只有拿出“杀手锏”来才能制服她,于是就对郑香菱发动了反攻:“你这个地主婆竟然还要理问起我来了?你家的江云瑾如果没有看上过我家的秀明的话,难道我还会向你提出这个问题吗?”
郑香菱虽然事先也估计到冯兰英会用地主这顶大帽子来压她,她是有所思想准备的,但她毕竟是贫下中农的管制对象,经常要被挨骂、挨训斥,所以难免有“惊弓之鸟”的弱势心理,在冯兰英强大攻势面前,自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过,郑香菱是一个十分镇定的人,她是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主张,她不会轻易地认输,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所以,她还是要善于抓住对方的“弱点”,使自己处于不败之地。她冷笑了一声,然后对冯兰英说:“我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并没有看上你家的秀明,如果你一定要说我家的儿子看上你家姑娘的话,那你就把事实证据说出来听听,我会在当着全体邻居的面前公开向你家赔礼道歉。”
郑香菱说的这一番话无疑地使冯兰英难堪万分,因为她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她只是看到秀明的神态对江云瑾似乎是有点不大正常而已,如果江云瑾没有追求过她的话,她的女儿会这样神魂颠倒吗?她不能在郑香菱面前认输,更不能在地主婆面前丢脸,她只能用“撒野”来对付她,才能给这个地主婆一个下马威!于是,她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一面用双手的手掌拍着,一面用脚拼命地蹬地,嚎哭声、巴掌声、蹬地声混成一片震荡着整个大院子里:“你这个地主婆郑香菱,真是太嚣张了,敢胆欺侮我们贫下中农,妄想反攻倒算!地主阶级一天不消灭,我们贫下中农就甭想过太平日子!”……
在大院子里的人听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声音都纷纷地跑出屋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黄祸”,当他们看到了冯兰英在郑香菱家的灶间里吵闹,都感到十分惊奇,明明是冯兰英闯进郑香菱家里去的,怎么能说是郑香菱反倒欺侮了她冯兰英了?他们也想象不出这个地主婆郑香菱会有如此的胆量敢去欺侮贫下中农。她们两家相邻而居,原本是好好的,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翻脸了?他们只看到冯兰英不时地用双手拍巴掌,还用脚蹬地、大声地骂着地主婆的郑香菱,还口口声声说是郑香菱在欺侮她,但他们在看到冯兰英在撒野的同时,却听不到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大骂郑香菱的。他们也看到郑香菱只是低着头而默默无言,并没有还口与冯兰英对骂。其实她此时确实感到有点后悔,她不防冯兰英会竟会如此地泼辣,她当初只想是对冯兰英的无理提问讨个说法,想不到她竟会突然翻脸,骂出如此难听的话来。她不想再继续“恋战”的原因除了自己的成分不好,不是冯兰英的对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她考虑到胡秀明最近帮了江云瑾的大忙,使他能到“废麻厂”去上班,她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做人总应该是要讲究报答的,如果不让冯兰英占点上风的话,在情理上也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她只得忍让下来,虽然感到有点委曲,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邻居们看到冯兰英已经占到便宜,他们就用息事宁人的办法,都竭力地劝着冯兰英。其实,冯兰英和郑香菱都不想把“吵嘴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因为“这件事”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说出来的最后结局肯定是两败俱伤,所以尽管冯兰英大骂“地主婆欺侮贫下中农”,而没有说出“江云瑾看相胡秀明”这句话来;郑香菱当然也不会去说出“她儿子没有看中过她家的女儿”这些话,把这些事向邻居公开出来肯定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不语。冯兰英虽然不想说出事件的原委,但巴不得邻居们都跑出来看她们的吵架,让她们来看看这个地主婆是何等的猖狂,竟敢公开与贫下中农作对,邻居们都是贫下中农,他们肯定都会来支持她的,所以当她看到了这么多的人走进来以后围观以后,她耍泼辣的劲头就更加张狂起来……
这时,胡秀明正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来,是她小妹胡招弟看到母亲为了她的事与郑香菱吵起架来,就赶紧跑到“废麻厂”去喊姐姐回家劝阻的。胡秀明觉得母亲实在是太“糊涂”了,怎么能为这事与郑香菱吵架?这简直是“乱弹琴”!于是就更加焦急地快速地跑步回家。跨进大门,她就看到许多邻居在围观吵架,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母亲一把地拉回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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