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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梅和章天迅走进篮桥监狱后,办理探望手续还算比较顺利,对带进去的听装食品和水果也没有什么阻挠,鲍金木之所以不去刁难没带任何“未婚夫”证明材料的章天迅,甚至对他所带的这么多的食品与水果也没加以阻挠,显得这般宽容,主要是由于他有一块“心病”,他对凌云如此顽固不化、如此强硬对抗束手无策,他既然无法迫使她屈服,那他只能求助于她的家属与友人去劝说她、化解她,使她转变态度,服从改造,他也就能顾全了面子,否则他真的下不了这个“台阶”。这就是鲍金木要装出一副“关怀”凌云,“特殊照顾”没带“未婚夫”确切材料的章天迅去探望凌云的根本原因。照例说,监狱是不准许“生人”去探望犯人的,谁能证明章天迅确是凌云的未婚夫?今天他作出了特许,说白了就是为了让凌云的亲密朋友(如果不是未婚夫只少是一个要好朋友)去说动凌云,让她受到感化,促使她改变顽固的态度,翻然悔悟,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扳起面孔对徐冬梅和章天迅说:“凌云的态度实在是太恶劣了,她不思悔改不说,还敢谩骂政府,甚至还以绝食、自杀来对抗改造,你们想想,她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你们进去后,一定要好好地劝劝她,她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们尽量设法能多挽救一个人,也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们今天之所以允许你们进去与她见面是一次特殊的照顾。鲍金木在徐冬梅和章天迅面前尽量装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徐冬梅和章天迅对鲍金木的心思自然清楚,他们虽然对他心存芥蒂,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来,不想揭穿他的伪善面孔,因为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希望他能允许去探望凌云,只要他不节外生枝地刁难他们,同意他们探望就行。至于其他的事情则可以在进去探望以后见机行事。至于鲍金木的蛇蝎心肠和阴险毒辣的计谋就没有必要去“旁敲侧击”了,这对于此时此刻所面临的“重要使命”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们在接见室里坐定以后不久,两个狱警就带着凌云走进接见室来。对于章天迅来说,这真是望眼欲穿的时刻啊,在经历了风雨如磐的九年以后,他们终于有交谈的机会,这似乎有梦幻般的感觉。他连忙在坐着的木凳边站起来,向前迈上一步,令人惊奇的是他看到凌云的身体十分虚弱,瘦骨嶙峋,形销骨立,只有她的目光还是那样刚毅,那样坚韧,那样锋利,丝毫没有削弱。她头额上包扎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一个鲜红的大“冤”字,显然是用她自己鲜血写成的,白底红字显得分外耀眼,大有“冤气冲天”之感!
徐冬梅当然也看到了女儿头上的这个“冤”字,她脸色瞬间由煞白转红,可以看得出,她心潮在汹涌澎湃……
当狱中管理人员通知凌云说,她马上要去会见母亲和“未婚夫”时,心里不禁有点奇疑,莫非是甘霖来探监了?他从千里迢迢的大西北到江海市来探望她?正当她疑惑之间,管理人员用奇怪的口气问她,章天迅难道不是你的未婚夫吗?凌云顿时清醒,原来是章天迅,是那个与她曾经风雨同、患难与共的知己,他之所以要冒用“未婚夫”的头衔,无非是为了排除会见的障碍,能顺利通过接见批准手续而已。听到章天迅要来探望她,她自然兴奋激动起来,马上跟随管理人员走出“笼子”。当她看到母亲和她经常思念的章天迅时,不禁由衷地高兴,脸上就立刻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这自然是她入狱以来所出现的第一次笑容。
管教干警严肃地对凌云说:“你要珍惜这次机会,这是政府对你的一次特殊的照顾和关怀,你一定要听从你母亲和未婚夫的劝导,再也不要与政府对抗了”。
凌云并不理会狱警的“忠告”,她赶紧问章天迅:“你什么时候来江海?家里的人都好?”
“昨天刚到,我家里的人都好。”章天迅立即回答她。
徐冬梅看到凌云头上顶着这个“冤”字就担心她干出激烈、出格的举动,将导致她和章天迅俩人精心安排的“劝导计划”付之东流,只有使她的情绪稳住,把她的注意力以及她对章天迅深厚的情感都集中到章天迅身上,才可能暂时避开她鲁莽的锋芒,于是就立即插入道:“天迅他九年来无时不刻地想念着你,他刚出来不久就跑过来看望你了,真所谓是对莫逆之交情之切切哪。”
章天迅对徐冬梅的插话自然是心领神会,于是马上就紧接着她的话说:“是啊,不但我一直在思念着你,我的哥哥也相当想念你呀,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接受思想改造,争取早日平安出狱。”
凌云猛不防章天迅会说出如此“没有水平”的话,他此前可不是这样混沌的,莫非是他的思想在惊涛骇浪里吓昏头了?在狱中遭受了严酷的刑罚和残酷的折磨后屈服了?他本来好像不是这样软骨头的人,也许是听从了母亲的“旨意”共同来劝慰她才说出这样混沌的话?她毫无迟疑地立即打断他的话说:“希望我能平安出狱?你也真是太天真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早已对我说过,他们要枪毙我,这只是迟早的事!我是绝对不惧畏枪毙的,人迟早总有一死,何以对死惧之?你们可别相信他们说的话,他们说的话没有一句可靠,全是骗人的。尽管他们嘴上说得好听,但他们什么卑劣的行为都干得出来。他们用尽了残酷的刑罚制服不了我,就把我投入到另一个女流氓的“笼子”里去,唆使女扒手、女破鞋一起来围攻我,妄想迫使我屈服,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种极其卑劣的勾当除了暴露他们可耻的图谋外,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说着,她就一把拉下头上的白布,用手指着额角和面颊上还残留着的紫黑色伤疤,这就是他们所留下的罪恶标记!
管教人员见状就赶紧对章天迅说:“你别听她,她神经已经不正常了。”
凌云马上反驳管教人员:“我既然是神经不正常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对我判刑?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对神经不正常人判刑的?”
这样一来,管教人员自然无话可说了。
章天迅看到凌云苍白的面颊上确有几处紫黑色的伤疤,他顿时激起一阵愤怒的颤动,但他很快地就把这种冲动克制住。因为他知道,这种燥动情绪一旦表露出来等于是火上加油,必然要助燃凌云的刚烈性格,致使局面不可收拾,他当然必须克制自己。他此刻最重要的使命是一定稳住凌云的冲动,使她慢慢地平静下来,听从她母亲的劝导。使她明白,我们在凶煞恶神面前,只有采取暂时妥协的策略才能保住自己的生命,只有保住了生命,才能有希望看到明天可能会出现的晨曦。于是他就平静地对凌云说:“凌云,勇敢坚强固然可贵,但有时候“委曲忍辱”比“勇敢坚强”同样重要,而且比较不容易做到。我们应该明白,保住生命是最重要的,一旦失去了生命,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留着生命就是留着希望。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是明白的。”
凌云并没有理会章天迅对她的劝告:“文天祥的诗你还记得否?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其实啊,对于我来说,哀求与痛斥的结果是完全一样的,与其哀求去做一个软蛋,还不如痛斥来得痛快!我已经想清楚了,反正是一个死,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还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吧。”
“不要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我们难得见面,还是说一些别的内容吧。”章天迅婉转地对凌云说。
徐冬梅一直很冷静,始终保持安详的神态,她听了章天迅对凌云的劝慰就连忙插话,用极为和软的语气说:“云儿,天迅说得对,他千里迢迢地跑过来看你,不是与你来谈这些令人心碎话题的,你们九年没见面了,有多少藏在心头话儿要倾吐啊,在这样难得的见面机会,你们应当谈一些愉快的回忆才好呀。哎,我差点儿忘了,天迅买了这么多的你喜欢吃的东西来,你还是先尝一尝吧。”说着,她连忙从包里拿出听装罐头来。章天迅连忙打开一只奶糖罐头,随手抓了一把给凌云。凌云接过奶糖,撕开糖纸后就送进口里……
凌云的刚才激动的情绪也随之稳定下来。
九年别离,多少相思在心头。凌云诗兴骤起,一首充满忧思与别离的《篮桥会》顷刻之间就形成了:
篮桥相会共笑之,天涯幽阻最忧思。
旧游飘零音情断,感君凛然忘生死。
犹记海淀冬别夜,吞声九载逝如斯。
朝日不终风和雨,轮回再觅剪烛时。
(注:该诗系林昭所作)
吟毕,凌云对章天迅深情地说:“我早就盼望你能来看望我,今日终能如愿,千言万语道不完哪。今有一事相托,你一定尽力而为。我知道,他们随时随地会杀害我,这是迟早的事。不过,我深信历史一定会还我清白,我的冤情迟早会大白于天下。我死后,我希望你能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集名曰《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母亲年迈,父亲已走,而妹妹尚小,望你能多多关照、体恤和扶掖,语毕,凌云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悲泣不止,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章天迅知道凌云已抱定决心,为坚守信念而准备付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他心中有数,再去劝慰凌云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但他还想再作一次努力,用体贴的语气对她说:“凌云,我还是希望你能从长计较,你还刚过不惑之年,来日方长啊。”
徐冬梅听了凌云对章天迅说了类似“托孤式”的话,心如刀绞般的剧痛,她与狱方强硬的对抗态度必然将招致惨重的后果。这一点,鲍金木已经对她说得相当清楚了。如果她能稍为灵活一点,软化一下自己态度的话,那肯定还有改变命运获得生机的希望,她怎么会这样死心眼儿呢?她知道劝告也许不起作用,但她还是要再作一次努力,尽力去劝慰凌云:“云儿啊,你是最信任章天迅的,他对你说的话哪一句不是从关心你出发的?再说啦,你也总得可怜可怜我这个孤独的母亲吧?”说着,她就泪流满面了。
凌云当然体谅母亲的孤独,她何尝不想天天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但这能做得到吗?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她再也不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了。她已经无力去满足母亲这个世上最起码的愿望了。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求母亲平安……
时间对于久别重逢渴望倾吐的人来说,它是特别的吝啬,不觉之间就到了十一点钟,管教人员催促结束会见。他们对章天迅和徐冬梅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只要凌云态度转变,以后还有会见的机会。说着就准备带凌云回到监室里去。徐冬梅和章天迅只得与凌云依依惜别……
徐冬梅和章天迅想不到,他们今天与凌云的一别,从此竟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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