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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梅跟随着狱警来到监狱的会见室。刚坐定不久,她就见到一个监管人员把凌云带进接见室来。她一见到女儿就霍地站了起来,这可是她一直来梦萦魂绕在心头的人啊!天哪,几年没见,她怎么变得这样面黄肌瘦了?看到她这般瘦骨嶙峋的样子就知道,她是受尽了牢狱里的摧残和折磨,再加上大饥荒的社会背景,她必然还受尽饥饿的煎熬,她能活到今天也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啊,我可怜的命苦的女儿哪!当她看到凌云脸颊上有几处明显的疤痕时,她就知道她肯定是遭到毒打,顿时撕心裂肺,一阵极度的痛楚涌上心头,顷刻之间就泪流满面了……
凌云几乎同时看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母亲明显地衰老了,两鬓已呈现出灰白,额角上的皱纹也明显地比以前增多并加深了,脸色也显得很憔悴。她知道,母亲自身并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她过快的衰老主要是由于自己的多舛命运给她带来的担忧造成的。作为女儿,自己不但没有给母亲送去快乐,反而给母亲增添忧愁,这是何等的造孽啊!在身陷囹圄的日子里,特别当她遭受到鲍金木之流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手段,用两副手铐对付她的抗争。这还不够,他们还唆使“笼子”里的那些社会上的残渣余孽——破鞋与扒手们来摧残她,妄图迫使她屈服。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凌云可不是一个在残忍逼迫下会屈服的人。当时,她就凭着自己的满腔愤恨与坚毅的意志,奋力同鲍金木之流和些残渣余孽誓死搏斗,她虽然被这些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但鲍金木最终还是达不到自己所想要的意图与目的。不管鲍金木之流多么残忍卑鄙无耻,不管她处于多么孤苦伶仃、孤立无援的境地,她还是以不可战胜的姿态傲视着这些败类!不过,在那无数个孤寂而沉静的黑夜里,她总是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多么地思念自己慈爱的母亲啊,她是多么想对母亲诉说,女儿所遭受到的残酷刑罚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黑暗、最野蛮的,你恐怕绝对不会想到,在号称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里竟会发生中世纪式的野蛮与黑暗。世上只有慈母最疼爱、最体贴她自己的女儿。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她尽管想把自己心中所有的话都向母亲倾吐出来,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让母亲听了她的倾吐后会感到深痛欲绝。是的,她胸中确有多得倾泻不完的的苦水要向母亲倾诉,她要把她在狱中所遭受到的各种苦难与种种非人的摧残与折磨统统地告诉母亲,让她来认识一下在共产党的干部们在监狱里是怎样对待犯人的,也好让外面世界有了解一些这里监狱里所发生的野蛮与黑暗。
徐冬梅见到女儿走近,就迫不及待地站进来迎了上去,“云儿,你怎么变得——”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
凌云告诉母亲,是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在动用了残酷的手段仍无法制服她后,他们竟不惜唆使“笼中”的破鞋和女扒手们来充当打手,妄图摧残她的意志。但他们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落空,这些女流氓的愚蠢、野蛮的行动只不过在我脸上留下几块伤疤而已,其结果除了暴露他们丑恶的嘴脸和卑劣的手段以外一无所获,他们得不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这反而更加激起我对这些极左人物的憎恨,使我更无比地增强了对他们誓死斗争的勇气和决心。
徐冬梅听了凌云如诉如泣的禀报后,一时如坠入云雾之中,仿佛在阴森森的地狱中,看到了那些手执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凶器的魑魅魍魉露出极其凶残的面目一齐扑向凌云……突然间,她一阵恍惚,差点失去控制,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是在狱中的会客室里,绝对不能昏厥,那怕是极短暂的瞬间也将会带来难以估计的后果,这无论是对于女儿还是对于自己都是不允许的,在有狱警监视的情况下,她必需保持着尊严和坚强,绝不能给女儿带来难堪,就是在这种精神的支撑下,她瞬间就恢复了清醒,甚至连凌云都没被察觉到。她在痛心之余,就想到凌云在如此险恶的处境中刚毅地坚守着,确实不容易!她想,凌云在这样苦难卓绝的环境中遭受到如此不堪设想的摧残与折磨,恐怕是难以持久的,人的身体是血肉组成的,可不是钢铁之躯,即使是“钢铁”在如此“火炉”般的“炙热烘烤”下也会被“熔化”,被变形!她相当清楚,共产党对那些政治上有歧见的人决不宽容,而且都采取铁腕手段,即使他有天大的功劳也在所不惜,彭德怀的遭遇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对于一般的干部或者党外人士那就不言而喻,他们什么手段都会做得出来。凌云仅仅是在政治上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就判了二十年的徒刑,如果她再继续再与他们对抗,后果就不堪设想,恐怕连她小命都保不住了。她心里当然清楚,女儿的性格十分执着,要她改变固有观念是不可能的。她家里已经失去了一个老伴,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再也承受不起再次的创伤了。刚才她从鲍金木阴险、凶恶、得意的眼神以及他对她说的或明或暗的威胁口吻中就完全可以明白,他们对凌云的惩罚决不会心慈手软,如果她态度继续顽抗的话,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加大惩罚的力度,甚至于会性命难保。她当然不会替鲍金木当女儿的说客,但她能面对女儿如此险恶的情势,能不担忧女儿的命运吗?能不想办法为女儿摆脱这种极其可怕的后果吗?她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能在女儿的生死关头置之不顾吗?她绝对不能失去自己的女儿,她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啊!不管女儿听得进或听不进自己的劝导,她必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女儿,必需苦口婆心地劝慰女儿,即使说了白说也一定要说。于是,她就细声细语地对凌云说,云儿啊,妈知道你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也理解你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观,并确信你根本不存在什么过错。不过,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我看到你目前如此的状况,心是真的是碎了,你是我的女儿,我能不心疼吗?我们不妨来一个换位思考,我们不是靠吃“政治饭”的职业革命者,吃“政治饭”的人当然是离不开政治的,他们的职业本身就是要去管这些政治范畴里的“是是非非”,而我们不是,我的工作是教书育人,而你的本分是学好知识,我们何必要去管那些本来不是属于我们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呢?你当时作为学生只要能读好书就行,这正像我教书匠那样,只要教好书就可以了。当然,妈也知道,当时有不少事、不少人是身不由己的。不过,即使祸事降临之时,也有一个选择的时机,譬如见机行事,灵活对待等等,这样就可能会减轻痛苦和不幸,你说对吗?我想你也是知道的,在反右运动后期,连那些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文坛著名大作家以及举世闻名的科学家都低头认罪检讨了,你这样的小不点儿难道还有什么下不了台阶的?认个错有什么难处的,何必要如此死心眼呢?妈没说你坚持你自己的信念错了,也没说你的信念有问题,这些都没有什么过错,但问题是你所面临的处境是极其险恶,在这样险恶的处境面前,你如果一味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任何回转余地的话,那无疑是得到“鸡蛋碰石头”的结果!你为什么要与他们去硬拼哪?你拼得过他们吗?他们的手中可是掌握着你生死大权啊!其后果不是很清楚的吗?古人说得好,退一步就海阔天空,你何必与他们去硬拼呢,你这样做势必会加重对你的惩罚力度,遭罪的只有你自己,你咋会这样地想不通呢?云儿啊,你何苦要如此地去坚守自己的信念呢?这个代价太大了!做妈的可是为你着想啊。
凌云完全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作为母亲,她对女儿的劝导当然是出自内心,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全是为女儿的命运担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是的,她不是一个职业革命者,她本来就没有必要去参与“政治漩涡”的。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被介入这场政治运动完全是一种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的结果,而且是一步一步地“被深入”而不能自拔。如果不发生“引蛇出洞式”的“反右运动”,章天迅他们被遭到批判吗?她会去批判会去挺身而出地为章天迅辩护吗?她为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吗?她会为此遭受到一系列的厄运而付出沉重的代价吗?所有这一切难道都不是有人预先为他们设下了陷阱,她能逃脱得了吗?当然,当她认识到这种罪恶昭彰的阴谋导致无数无辜正直善良的公民的处罚后,她确是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对这些伤害无辜的罪魁祸首的斗争。我当然知道这样做肯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我别无选择。既然大难已经临头,那还逃脱得了吗?她懂得母亲的心意,但她不能听从母亲的劝导。她对自己被投入地狱已经是“无怨无悔”了。所她会去她不想去改变母亲的观点,但有一点她此刻很清楚,她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想去连累家人,更不能把自己的价值观去影响母亲原本的思维定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一个人的言论和行动。她深知母亲的价值观和处世之道与自己有很大的不同。在反右运动以后,特别是在她被捕入狱遭到残酷的虐待以后,她现在对这些都充满着极左思想的共产党干部的看法已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认为这些干部已经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了。她原本是相当敬慕这些共产党干部的,正因为敬慕他们,她当初才下决心放弃报考大学,报名参加土改工作,想以实际行动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在实际工作中向共产党干部们学习。但随着后来的时局发展,使渐渐地觉得这些共产党干部不是她想象中的“楷模”,而是装着一副伪善面具的人待人,后来甚至于发展到以整人为乐,把人当猴子耍,哪有共产党干部应有的品质?她不想把自己现在的这种想法告诉母亲,去影响母亲原来的思维定式,因为她不想使母亲改变原本对共产党的看法,对共产党产生不满情绪。母亲有她自己的世界观和行为准则,如果现在去改变了她的思维定向,她就有可能遭到不幸,她真的不想给母亲带来无辜的、不必要的灾难。诚然,她自己的价值观所造成的不幸后果,她当然愿意承担,但她绝对不想让自己的祸事去牵连到母亲。够了,我们家已经是够不幸了,无端的政治灾害已经给我们家带来家破人亡的结果,我们家再也承受不起新的的折腾了!她当然知道母亲对她说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与共产党干部作对无疑是“鸡蛋去碰石头”,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粉身碎骨!难道还有其他结果吗?但是,对于她来说,她是别无选择的,因为她的信念决不动摇,她不是一个在凶恶、强暴的威逼下就屈服的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当对抗面临绝境时,只能“毋宁死”,以死抗争,以死抗议,别无选择,这就是她“撞到南墙不回头”的既定方针!她只能用铮铮铁骨去对付极左干部们对她的施压,也好使他们清醒一下,被他们掌控的“玩物”并不都是他们所能随心所欲玩弄的软骨头,其中不乏也有与他们强硬抗争的硬骨头!
她不能把此时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打算对母亲全盘托出,这样会使母亲痛不欲生,母亲的态度是最清楚不过了,她希望女儿“暂时妥协”,以免除当局继续加大惩罚力度,施用更加残酷的刑罚,让你遭受不堪忍受的折磨,她能接受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告吗?当然不能,但她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了。特别当她面对母亲欲哭无泪的悲凉心境和身陷绝境般的无奈时,她真是百感交集啊。她既不能让母亲过于伤心,但又不能听从母亲的劝告,她真是千难万难哪,她自己也陷入欲哭无泪的境地了。她知道,当务之急是首先要稳住母亲的情绪,只能采用“缓兵之计”,先设法转移视线,避开敏感话题再说。于是,她硬挤出一丝笑容说,妈,我在这里真的是饿坏了,你没有带点我喜欢吃的东西来?在“笼子”里,我天天都渴望能吃到牛肉、羊肉、鸡鸭、年糕、月饼、水胶、锅贴等等,随便什么都行,你有带来吗?
徐冬梅听到凌云想要食物吃,顿时就想到自己带来了不少凌云喜欢吃的东西,这是她在动身前就想到的。她觉得自己真的老昏了,咋的就忘记了这项最要紧的事情呢?真该死。说着连忙就从包里拿出凌云喜欢吃的鸡肉、月饼等食品来(这些东西都是事先经过狱方检查同意带进的)。凌云见到这些心爱的食品自然是喜出望外,立时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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