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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苑大学的大字报栏上,涌现出一批又一批揭露凌云严重反党言行的大字报,可谓是罄竹难书;在批判会上,凌云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批判,不厌其烦,层层叠加。究其原因,当然是她顽固不化,公然敢与共产党对抗到底,自讨苦吃,罪有应得。她的罪状包罗万象:紧密配合反党急先锋章天迅纠集反党分子组成《百家学社》,谋划出版《论坛》,发表反动文章,丧心病狂地、恶毒地攻击共产党,妄图推翻社会主义制度;妄想把党委赶出学校,企图由西方式的资本主义思潮来占领学校;深切同情并热切地支持反革命分子顾维旋的反革命活动,前后呼应,紧密配合,完全是一丘之貉;她还别有用心地邀请首都著名大右派分子令系铃到学校来发表演说,恶毒地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和无产阶级专政,竭力否定肃反运动,公然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喊冤叫屈,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扩大反党刊物《论坛》的印刷数量,用铅印取代油印,印数骤然扩张到三千份,准备发行到首都各个高校中去,藉以扩大反党宣传,疯狂煽动首都各高校掀起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潮,加大反党火力,扩大反党的阵地,反党野心恶性膨胀,如果没有党中央及时洞察到右派的罪恶阴谋与动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击右派,他们的阴谋就有可能得逞,我们用烈士们鲜血换来的江山就要丢失!在同学们的揭发下,凌云的反动面目和险恶的用心已暴露无遗,她的“司马昭之心”就昭然若揭了。
凌云自遭受批判以来,每天都要遭受凌辱,她这颗年轻而单纯的心抵御不住突然而迅猛的袭击,日益趋于破碎、凋零。她日不思食,夜不能寐,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终日处于精神恍惚状态。她倒不是出于后悔,而是一种心灵的困惑。在她的脑海里,常常盘旋着一句古训:士可杀而不可辱。她在夜深人静之时,常常在心底里拷问自己:我真的是反党了吗?我为什么要反党?想当初,我在高中毕业时,为了响应共产党的号召,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报名参加土改工作队,造成了母女间的隔阂,致使我们母女俩在很长一段时期的不和。这一切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不都是为了跟共产党走吗?就是在党中央决定开展整风运动后,我也只是浏览大字报而没有去写大字报。虽然我的思想观点与章天迅他们是一致的,而且也参与学社的各项活动,当时的内心确是诚心诚意的帮助共产党整风,克服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等“三害”积弊,绝对没有去想过要去反对共产党,也根本不存在要去恶毒攻击地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的想法,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位事,怎么能把这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扯到一块儿去了呢?这难道不是故意制造事端,来恶意诽谤,完全是一种用“莫须有”的手段来加罪于人,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年轻的共和国现在到底是怎么啦?那场经过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和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最后终于推翻了独裁的国民党统治,终于迎来了新生的共和国。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就欢欣鼓舞地与人们在一起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呀嗬嗨嗨依嗬呀嗨”的歌曲。当然,她心里十分清楚,取得这场革命胜利首先是应当归功于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以及那些不怕牺牲而浴血奋战的广大对革命无限忠诚的共产党员,没有他们这种百折不挠、艰苦卓绝、敢于牺牲的斗争精神,要打败武装到牙齿的几百万国民党军队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这场战争如果没有全国人民的支持以及各民主党派的真诚合作与配合,国民党反动派能如此迅速地土崩瓦解吗?解放大江南北、创建中华人民共和国能如此顺利吗?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是中国共产党和全国人民共同一起奋斗的成果,决不是由于某个人的“天才奇功”所创建的个人丰功伟绩。当今的二十世纪不同于此前的历史时期,世界的历史潮流都是走向“民主与共和”的时代,中国也不例外,统治中国达几千年之久的封建社会早在四十多年前就被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所发动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纵然它还是根深蒂固地影响着中国人的头脑,它还是那样顽固地、顽强地、执着地妄想历史倒退,但最终还是成不了气候,遭到人民的唾弃。请看,当年那个大名鼎鼎、权倾一方的袁世凯所搞的“复辟闹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当上了大元帅还不过瘾,还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地想登基称帝,后来虽“大切告成”,但仅仅只做了八十一天的“皇帝梦”,在全国各地的一片“讨袁”、“伐袁”声中就呜呼哀哉了。这就是逆历史潮流所动的结局!由此看来,解放战争完全是一场现代的革命战争,完全不同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不可能像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一样,在取得战争胜利后,理所当然地由当时掌权的首领来当皇帝,由他来掌管江山,并建立起他个人家族的、世袭制的孤家寡人式的王朝统治。正因为这场解放战争是属于现代的革命战争,而不是过去的旧式农民起义,那么这个“江山”自然是属于由全国人民共同奋斗的结果,这个“江山”自然就应该属于人民,由人民来当家作主,让人民共享革命的成果,这个“共同的意志”就体现在神圣的共和国宪法上。我们共和国的宪法明文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权力属于人民,公民享有结社、游行、言论等自由的权利,等等。此时此刻,她极其痛心地想到,这些曾经拥有的这些“成果”怎么一下子就都付之东流了!她不禁要问:共和国宪法是一个国家最神圣、最庄严的根本大法,不容许任何人违反与践踏,现在怎么变成了一种花瓶式的摆设?抑或是像捏在魔术师手中的道具那样可以随意玩弄了?它的庄严,它的权威,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她真的想不通,个人的权力怎能超越“宪法”的权威?即使需要修改宪法的某些条文,也要经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后才能实施,怎么能这不声不响地就被取消了?公民的神圣权利就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地被剥夺了?他们整人是那么理直气壮,对待“右派分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虐待,像对待牲畜一样,不容反抗,稍有不满或怠慢就施以惩罚,根本不当人看待。这些被封为“右派”的人,他们就立刻丧失了做人最基本、最起码的尊严。如果去深入地思考一下这段时期以来的原缘,这些既得利益的干部,他们为了自己个人的权势与私欲,不容许别人对他们说三道四或指手画脚,更不容许别人向他们发起挑战。他们的私欲或权力一旦受到了某些限制或者受到挑战,他们立刻就会恼羞成怒,毫不犹豫地运用手中的权力,挖空心思地寻找借口,肆意打击向他们发起挑战的人,随心所欲地剥夺挑战者的一切政治权利,甚至还要剥夺他的人身自由,使他立刻丧失做人的最起码、最基本的尊严。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江山是他们这一伙人打下的,这个朝庭本应由他们来掌管,他们乐意怎样去做就可以怎样做,容不得别人来指手画脚。他高兴听取百姓意见的时候就可以让庶民们说几句,但此时你切不可妄自菲薄、得意忘形地飘飘然起来,你以为自己是“主人”了,可以畅所欲言地说话了,那你就要倒霉了,因为如果你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就必然会触到他们的痛处,那你就罪有应得了,人家原来就是装腔作势摆摆样子的,可你把它当真了,你说了他们不高兴听到的话,他自然就立即翻下脸来,说你是存心不良,不怀好心,故意给他发难。于是,他们就马上会给你制造莫须有的罪名,立即惩罚你,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他们是社稷的主人,你是啥东西?你也不去掂量掂量自己,你找不着北了不是?目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凌云面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真是万念俱灰了。想当初,她是如此地热情讴歌共产党和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她是那样热切地赞颂共和国新社会所出现的新气象、新变化,她是那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是生活在幸福之中。谁也没有想到,仅仅是过了没几年的时间,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甚至于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此前所有的感受和体验都化成了“东方天空上的一道彩虹”,看似绚丽多彩,实是遥不可及,而且在瞬息间就会迅速地消失在苍穹之中,从此无影无踪。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痛定思痛,觉得她自己已经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她无法去面对无休止的、穷凶极恶的批判,她也无法忍受毫不顾及她最起码的做人应有的尊严,无时不刻地遭受人生侮辱和毫无根据的恶意中伤。她心中有数,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无法摆脱这种令人极度哀伤与痛苦的难堪的困境。她知道,自己似乎是走到了悬崖绝壁的尽头,等待她的就是粉身碎骨,是跌入刀山火海的地狱!身后有一大群挥舞着拳头、高呼着口号的左派人群穷追不舍,非逼她跌入高耸万丈的悬崖不可,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看来,她别无选择地只有进地狱了。但是,她此刻还有另一条“生路”可走,那就是要按照他们的旨意去做:首先要公开承认自己确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心,也确有妄想推翻共产党的领导、颠覆社会主义制度之野心,确实向往西方式的资本主义社会模式。当然还要表示痛改前非改邪归正重新做人,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同时,还要反戈一击,彻底揭露反党急先锋章天迅、杨路平等同伙策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各种阴谋活动。如果能完全按照他们的旨意去实施的话,她还可以得到救治,回头是岸嘛,这样你就不至于会落到敌人的范畴里去。她能按照他们的旨意去做吗?她能这样抹着良心地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吗?她这样去做的话还能算是个“人”吗?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放着不做,却要去当一条遭人奚落、咒骂的癞皮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她究竟如何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呢?继续去忍受没完没了的批判?继续去面对永无止境的人生侮辱?这算是什么样的人生?这样的人生难道还值得我留恋吗?古今中外,曾经有多少志士仁人,他们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面对死亡难道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就算可怕,也是只在一瞬间,比起无休止遭受折磨与侮辱要干脆利落!看来啊,摆在她面前唯一可选择的出路是结束生命,长痛不如短痛,眼睛一闭,万事全无,所有的痛苦、磨难、怨恨、冤屈、惦念,等等,等等,一切的东西均在这一瞬间统统地消失干净!
她就决定自杀。
她想,这样一来,自然就一了百了。从此,无牵无挂,无纠无葛,爱与恨、恩与怨在同一瞬间消失,愤怒和冤屈也同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到了她可爱的母亲。我这一去不是永远地见不到我慈爱的母亲了吗?她完全可以设想,她如果真的自杀了,她母亲就必然要赶到北京来,当母亲千里迢迢地赶到北京,看到她的女儿直挺挺的躺在木板上僵硬的尸体时,她肯定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进来,我这样一个好端端的、活龙活现的女儿怎么一下子就会没了呢?怎么能没与我讲几句话就阴阳相隔了?云儿啊,你怎么会如此地决绝,即使有天大的冤枉也可以慢慢来嘛,总有一天会得到申诉纠正的机会,何必要这样急切地去自寻短见呢?从古到今,哪个朝代会不发生冤案错案的,但最终总会搞清是非曲直,你何苦这样性急地去走这条绝路呢?你这一走,还有谁能来替你申诉啊,纵然有朝一日澄清了是非,你不是就看不到真相大白、还原你清白的这一天了吗?这岂不是太令人遗憾了吗?我可怜的女儿啊……
如果我选择继续活下去的话,母亲得知我不如牲畜那样地活着,她会感到好受?她会不感到痛心疾首?虽然不会出现因痛失女儿那样撕心裂肺的场面,但却也会带来心如刀绞般的难受!“撕心裂肺”虽然惨烈,但却比较短暂的时刻;而“心如刀绞”则是一个漫长的折磨。母亲哺育我长大成人,她饱含深情地期望我能有出息,有朝一日能成为国家有用之材,为祖国效劳,为家庭争光。可是我却辜负了母亲的期望,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和希望,却成了她的心头之患,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母亲?
每个人都强烈地欲望“生”,而绝不会仓促地去选择“死”,除非是他已经丧失了生活的必要条件,而当一个人做出自杀这个被迫而无奈的选择时,他必然要经过一番极其痛苦的、激烈的思想斗争。“生之留恋”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本能的,而且是十分强烈的,因为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一旦失去就意味着他将丧失了一切,父母之亲,手足之情,同窗之谊,恋人之爱,所有这一切都随着生命之消失永远地化为灰尘!所以,一个人决定自杀是肯定要经过反复的、激烈的思想冲突后才能最终决定下来。凌云自然也是如此。当母亲的恍惚身影出现她面前时,她确实犹豫过,动摇过,但当她想到目前所遭受的、无法避免的那种被侮辱的情景时,同样也会给她母亲带来长时期伤害时,她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地选择了这条绝路。
她是用安眠药自杀的。她想,一瓶安眠药足以让她安静地离开这个已经厌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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