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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连载一至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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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 发表于 2013-4-11 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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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最终被关押到篮桥监狱,使她想不到的是这座监狱的监狱长竟是鲍金木。这个鲍金木,就是当年她在农村土改工作地的乡长,是一个与姚向辉一鼻孔出气的人。看来啊,她在监狱里的命运肯定是要雪上加霜了。
果然不出所料,凌云在狱中受尽了折磨。狱警给她戴上两副反铐,一副脚镣,甚至在她月经来潮时也不予理会,真是毫无人性可言。任何残酷的摧残都动摇不了凌云坚定的意志,鲍金木见凌云仍然顽固不化,丝毫看不出她回心转意,甚至于还变本加厉地在狱中书写反动文章,执意继续顽抗到底。鲍金木真的感到有点无计可施了。当然,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个身子单薄的残弱女子会坚持到最后。他这个虎背熊腰、堂堂七尺男子汉的狱长难道制服不了这个身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女子?他又寻思着新一轮摧残凌云的“新招”……
有一天,狱警把凌云调到另一个“笼子”里去,她见到的都是一些蓬头垢面、猥琐低俗的人,脸上还时不时地露出一阵淫荡的狞笑。凌云心中暗忖,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犯人?
她在“笼中”落定以后,这些人就开始对凌云发难。一个胸前标有107号囚号的精瘦女犯首先带着嬉笑的口吻问:“喂,380,你是犯了哪一条进来的?是不是像我一样地干‘三只手’的行当?”说后还像模样地伸出两个指头来,活灵活现地像一个‘女赤佬’。380是凌云的囚号。
凌云猛不防在她面前会出现这样一个活宝来,使她内心里蒙受了极大的耻辱,她真想扇她一个耳光,但双副手铐使她动弹不得,只好怒目而视,呼吸也顿时急促起来。
此时,就像演戏剧中导演安排好似的,另一个囚号为113的、身段瘦长、妖里妖气的女子蹿到凌云面前:“我看你这个107也真是太小看她了,她哪会像那样地干‘三只手’这行当?依我看哪,凭她身上散发出这股浓浓的风骚妖气,就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偷汉’的高手,她的相好呀顶起码有一打之多,我的估计不错吧?”
凌云遭到如此无缘无故的污辱,心中怒火骤生,瞪起双目,骂出了一句“无耻!”
就在此时,另一个囚号为219的矮胖家伙也蹿到凌云的面前,不阴不阳地冲着凌云说:“哎,你怎么可以骂我们的姐妹啊,你不懂这里的规矩?冒犯我们姐妹是要吃生活的!咋啦,说你偷汉又怎么啦?难道你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不成?我看她说你偷汉还是太轻了点,单单是偷几个汉难道会铐上手铐脚镣吗?依我看啊,你完全是可能一个像‘水浒传’里的潘金莲,为了与西门庆放荡自由,竟不惜谋害丈夫武大郎那样的人;也可能像‘杀子报’戏剧中那个淫妇,为了偷汉放荡不羁,就将碍手碍脚的儿子杀掉那样的人。我说的没错吧?”她说后还发出一阵狞笑。
凌云听后真是怒不可遏,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于是就使劲地抡起戴手铐朝这个219号向她伸过来的手背狠狠地打去!
这个219号女犯的手背被凌云的手铐扎得血流如注,顿时染红了一片,并滴到地板上,她顿时傻眼了,她在“笼子”里可从来没有碰到过敢于对她挑衅的进攻,也从来没有受到过同类如此的伤害,她本以为对付这样单薄病弱的女子是好比掸去嘴边的饭粒一样容易,谁会想到这个女子却如此目中无人,竟敢在她这个号称“狱头”的头上耍起泼来,她难道吃过豹子胆了?嗨,自己真的觉得有点小看她了。事到如今,她岂能让她占上风?岂能让她压住我的威风?更何况,我背后还有坚强的后台支持呢!于是,她就喝令这帮姐妹:“这个婊子竟敢在老娘身上耍泼,来,叫她来尝试一下老娘的厉害!”说着,她就像雌老虎一样地向凌云身上猛扑过去。众姐妹也就奋勇地扑向凌云,抡起拳头,像瓢泼大雨般地落到凌云瘦弱的身上……
凌云被打得眼青鼻肿、遍体鳞伤,她强忍着极度的疼痛,奄奄一息地倒摊在“笼”中一角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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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的胃病又复发了,一阵剧痛折磨得她额角上沁出一片汗珠来,她想去按摩一下胃部,双副手铐使她动弹不得,脚镣也铐得她想伸展一下腿都不能自主。她竭力强忍受刀割似的疼痛,把牙根都咬得格格响,不致发出呻吟声来。她在此时此刻,才真正地体会到自由之珍贵,人一旦失去自由就必然要遭到难以想象的折磨与痛楚。也在此时,她才真正地体验到牢狱中的黑暗与残忍。是的,自由之所以珍贵,它之所以会成为“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句脍炙人口诗句的灵魂,也是近代先贤们为之前赴后继、奋斗不息的追求目标,那就不足为奇了。她觉得不能对此保持沉默,应该奋起对抗,抗议狱方对她这种无理的迫害。她沉思了良久,决定写《绝食书》以抗议当局对她非人道、无理的迫害:
“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屈服于你们这种非人道的摧残与折磨,我简直不相信你们这些号称是共产党的干部竟会堕落到与社会残渣余孽们同流合污的地步,竟然会动用这一帮无耻的无赖们来充当你们打手和帮凶,以达到你们不可告人的阴险目的。你们这样做法难道不觉得自己可耻吗?你们真的是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了?我不知你们人想过没有,你们与这些不齿的人群同流合污,这岂不是说明你们与这些人是一丘之貉!我真的为你们感到可耻、可怜!你们之所以会动出如此拙劣、如此卑鄙无耻的下策来,只能是说明你们的无能与鄙劣。你们认为这样做就能制服了我吗?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这是你们的痴心妄想!我此生就是愿坐穿牢底也绝不动摇自己的信仰,决不稍负初愿,也决不稍改初志。诚然,我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但是,我觉得人活着,就应该活得尊严,活得浩然正气,活得堂堂正正,不能去做那些没有脊梁的不肖子孙,以求得苟且偷生;也不能去当猴子,供人耍弄、演戏;更不能去当狗,摇尾乞怜地向主子献媚、投其所好以求得可怜的恩赐。我奉劝你们还是抛弃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吧!”
凌云在绝食了三天以后,下狠心吞下一块香皂,想了此一生,以死抗争……

凌云的自杀并没有成功,因为很快就被狱方发现了,并立即送往医院抢救。由于抢救及时,凌云又捡回了一条命。
在凌云身体稍稍恢复后,她被带到传讯室。
狱长鲍金木竭力装出一副平和的神色:“380号,我原以为你是一根硬骨头,现在看来啊,你却是一个懦夫。你也知道,自杀可是一种软弱的行为,是丧失生活信心的一种表现,你肯定是经不起牢狱里的折磨了,是吧?我们把你们这些犯人关到牢监里来坐牢是干什么?难道是叫你们来这里白吃饭、享清福难的?你可要想清楚,捉到这里来就是要折磨你们的!只有让你们受尽了折磨,吃够了的苦头,才能使你们幡然悔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知道吗?!你刚刚吃了几天的苦头就经不起折腾了?经受不起折腾、熬受不了苦头就去自寻短见,想以死来摆脱苦难、逃避现实,这难道不是说明你是一块软骨头吗?”
凌云听了他这一派胡言,心中怒火聚生,瞪着大眼狠狠地望看他。她知道,鲍金木是故意有意刺激她、挖苦她,恶意歪曲她自杀的意图,以达到摧残打击她意志的目的。她心里十分清楚,他有意挑起事端来歪曲、削弱她以死抗争的用意,贬低她与他们抗争的意图。她想还是采用沉默不语的办法去对付他。不去理睬他,他就只能演“独角戏”,其结果肯定是乏味收场,这不失也是一种高明而奇妙的手法。
鲍金木见凌云拒不回答,只好又另动脑筋,换一个角度,用另一个方法去挑动起凌云的另外一根的神经:“你是一个政治犯当然是熟悉政治,也善于玩弄政治,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政治家的风度?从政治观点出发,在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下都是不主张自杀的,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
凌云知道,鲍金木其实不懂得多少政治的涵义,他此刻玩弄起政治来,无非是也想披上一件漂亮政治家的外衣,头顶上能套上一道奇异的政治光环,去玩弄一番政治把戏而已。凌云觉得还是有必要去反击、刺痛他一下,于是就庄严地对鲍金木说:“我向来不懂啥子政治,当然就更谈不上什么政治家,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在看到我们国家的民主与自由遭到摧残之时,就任凭着书生的本色和一腔热血去与压制民主与自由的人去抗争而已。既然你谈到了政治家,那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在社会的现实中,所谓拥有‘政治家’头衔的人,其实大多数是政客,不是什么政治家。像你这样头头是道地说什么政治家的人,其实连政客都不是,因为你还不具备当政客的资格和条件。如果说,要我去做一个专门玩弄政治的政客,自知不是这样的坏料,也不具备政客的天赋。”
凌云的这一席话,使得鲍金木哑口无言、瞠目结舌。他原本是想运用“政治”来重创凌云自杀之举的伤口,竭力以自杀是软弱行为来挫伤她的自尊心,还强调她的自杀行动是一种企图摆脱困境的懦夫行为,从而致使她陷入难以自拔的窘境。谁知,凌云反而据此来倒打一耙,反使他自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欲罢不能的困境。于是,他就恼羞成怒地对凌云发出怒吼:“看来啊,你这个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是不想改变反动立场了,我可要警告你,如果你再顽固不化,继续与共产党对抗下去的话,你将在无产阶级专政铁拳打的击下,必然遭遇到粉身碎骨的下场!

凌云在狱中遭到种种的折磨并没有被屈服,相反地斗志更坚。她想到辛亥革命时期的巾帼英雄秋谨,心潮澎湃,就赋诗一首,名曰《秋声辞》:

狐鼠纵横山岳老,
脂膏滴沥稻粱贫。
夜夜肠迥寒蛰泣,
丹心未忍逐春磷。
劫里芳华不成春,
秋风秋雨愁煞人!
忧乐苍生夙愿真,
壮怀激烈照天陈。
春颤谁复思汉候,
蹈海我终不帝秦。
浩歌慷慨夺江津,
最是知音吊五伦。
莫笑狷狂乔作态,
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身陷囹圄,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但她的思维是自由飞翔的,蓝天白云,天马行空,任凭驰骋。使她想起匈牙利的爱国诗人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诗句,于是就写了一首《自由吟》:

生命诚可贵,爱情弥足珍;但为自由故,不惜作牺牲。
生命似嘉树,爱情若丽花;自由来临处,欣欣迎日华。
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愿为自由死,终不甘为囚。
生命蕴华彩,爱情熠奇光;献作自由祭,地久并天长。

接着,她又写了一首《血诗题衣》:

双龙鏖战玄间黄,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鲁连今仍昔,横槊阿瞒慨当慷。
只因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汗渐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沧桑。

这天,适逢四月十二日,是蒋介石发动“四&#8226;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日子,也是她自己舅舅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纪念日。她一时心潮澎湃,一首《家祭》诗就油然而生:

沉埋在灰尘中的日子,
三十七年前的血,
谁复记忆?
死者已逝,
后人为您作家祭,
但此一腔血泪。
舅舅啊,
您知道吗,
甥女我是在红色的牢狱中哭您!
我知道,
在国际歌的旋律里,
教我的是妈,
而教我妈的是您。
假如您知道,
您为之牺牲的亿万同胞,
而今成了受饥挨饿的难民,
曾经与您为革命奋斗的同志,
今日却成了失去自由的罪人!

(上述四首诗均系林昭所作)

狱方发现凌云又在写反动诗词,于是就悍然地没收了她全部纸笔等书写工具。但凌云仍不屈服,用发卡刺破手指在墙上写了抗议书:“只要一息尚存,我将一往无前地战斗下去,死也无悔!作为一个牺牲在早已自许做殉道者的个人来说,正是为此感到无比的光荣,也是登上了无比光辉的顶点!”
“气可鼓而不可泄,只要为民主与自由而奋斗之精神永存,就不会因对立双方的力量悬殊、环境优劣,抑或众寡不敌也绝不能示弱!”
“假如我是山,我将立刻倾倒把那些万恶的虐待狂压得粉身碎骨,把他们深埋在地壳深处,永远见不到阳光;假如我是海,我将立刻掀起哆嗦的巨浪,立刻把那些为非作歹者吞没,鱼腹是他们的坟场;假如我是火,我就会轰然爆炸变成了一片火海,把暴虐者烧成焦炭;假如我是铁,我就要化成一柄最锋利的刀剑,把那些草菅人命的恶棍们斩成泥桨!”

凌云还用鲜血当墨水写在衬衫及被面上,揭穿并控诉极左当局的无耻与暴行。她以《告人类》和写给《人民日报》编辑部公开信为形式的血书中说,每当我想起那惨烈的1957年,我就会痛彻心腹,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真的,只要一提起那个年份,我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感到一阵剧痛,这是一个染满中国知识界和青年知识群体之血泪惨淡悲凉的年份!如果说,在此前的中国还尚存有一些正义、正气和诚信的话,那五七年反右之后就几乎被摧残殆尽得荡然无存了,正因为如此,我日益看穿了那伪善画皮底下狰狞的罗刹鬼脸,我断然不能容许自己堕落成甘为暴政下奴才的地步。长期以来,那些极左的当权者为了维护自己的专横的特权统治,掩盖其虚伪与残忍的本质,竟不惜实施愚民政策,竭力推行封建唯心主义史观,制造并神化领袖,利用中国普遍存在的封建主义思想与心理,动用一切圣洁的词藻美化领袖,把领袖装扮成独一无二的、唯其独尊的神化偶像,运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推行个人崇拜,把领袖描绘成封建社会里的“真命天子”还要神圣万分,真的是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清醒者看来,这简直是一曲啼笑皆非的滑稽而丑恶的闹剧!这种近乎于疯狂的“怪诞”,不要说是在号称为马列主义史观的共产主义思想领域里,即使是在西方的资本主义世界的意识形态里也只能早已被人们嗤之以鼻的“历史垃圾”,这种令人作呕的“历史垃圾”也只能在历史博物馆的陈列室里找到。我奉劝你们这些狂妄之徒,你们这种愚昧而疯狂的行为无异于助纣为虐,这种对神化领袖的推波助澜的丑恶行径无疑会使领袖的权力不受到任何的制约,其结果必然将导致“皇权化”,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也不容不同政见相谏,其后果难道岂不是不言自明了吗?斯大林在苏联三十年代搞的“大清洗”一幕难道忘记了吗?你们难道想把斯大林搞的这令人恐怖的惨剧在中国的土地上重演?!到那时,成千上万的正直的共产党员和无辜善良的公民将会受到残酷的迫害,甚至于可能惨死在“红色恐怖”之中,甚至包括你们之中的有些人也难逃劫难!这可不是毫无根据的、耸人听闻的吓人预言,而是在苏联斯大林当政时期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活生生事实!可悲啊,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人将以帮凶的罪名永远镌刻在历史的耻辱碑上!
凌云用鲜血写成的血书,竟达十三万字之多!这是一首用鲜血凝成的绚丽诗篇,也是她用生命镌刻成的无比壮丽的画卷!
凌云的血书是一篇向封建专制思想发起挑战的缴文,可谓是中华巾帼传奇的绝唱!
凌云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思想境界显示出她无与伦比的崇高精神与气概!
鲍金木对于凌云的顽强抗拒的行为既感到极端愤怒又深感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他真的是黔驴技穷了。当然,他是绝不允许让凌云如此逍遥下去的。当然,他绝不会忘记,他及他的上司们拥有对凌云的生杀大权,足以威慑扑灭凌云的斗志。他急切一向江海市检察院汇报凌云在狱中抗拒改造、继续书写反动诗词和书信的罪行,希望检察院尽快起诉凌云,严厉地打击她的反革命气焰,对她判处重刑……
1965年5月31日,江海市静安区法院判处凌云二十年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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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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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梅接到监狱方关于凌云被判二十年徒刑的通知后心如刀绞,有如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尽管她对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对于判二十年这样的重判还是始料不及的。凌云犯上什么样的重罪了,咋能判处如此重刑的呢?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吗,难道可与杀人越货的罪恶去相提并论?他们怎能这样随心所欲地重判人家呢?这世道真的就不讲法律、不讲公理了?尽管,她对这样的判决不可接受,但她也知道,在目前不讲法治的社会,不服判决,提出上诉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即使遭受更大的冤屈,把她判处死刑的话,也是无处申诉的。
自从凌云第二次被捕后,她心里就清楚,自己女儿的悲惨命运是不可逆转的了,而且,更大不幸黄祸恐怕也会接踵而至,祸不单行嘛。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凌云被捕后的第二天早晨,老伴凌书达在浦江边徘徊了一阵子以后就纵身一跳,投江自杀了!她知道,凌书达对生活未来的希望已经丧失殆尽,他原来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在凌云的身上,一旦这个寄托化为乌有,他自然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只能走上“一了百了”自我解脱的道路。这也难怪,纵观他一生的境遇,这样的“最后选择”虽然存在一点“偶然性”,但却有其“必然性”。本来嘛,他在青年时期确有一番雄心壮志和革命热情的。在大革命年代,他早就投身于革命,参加北伐战争,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他从来没有畏缩过;在险恶的政治搏斗中,他也没有放弃过信仰,从没在大是大非面前动摇和犹豫不决过,就在“四&#8226;一二”政变后,他愤然辞去了县长的职务,以抗议国民党对他舅弟(共产党员)的残杀。照例说,凭他这段人生经历,他应该算是共产党的同路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划到敌人的阵营里去的,但后来的历史进程却令人费解,在肃反后期,共产党干部竟然把他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她真的难以理解,给凌书达戴上这顶“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究竟有什么依据,凭着怎样的条件?难道像这样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政治大问题可以如此草率从事?抑或是凭着某些人的心血来潮就可以随心所欲赐予的吗?这些问题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更使凌书达难以接受的是,他们这些人实在太狂蛮无理了,竟然不准许凌书达在自己一手所创办起来的工厂里工作,非要把他赶出工厂门外不可。他在无奈之下只得在里弄里以糊纸盒为业,藉以糊口。对此,他只能在心里想想,天下哪有这样蛮不讲理的政策?真是欺人太甚了!他只能忍气吞声,不能表示出任何不满情绪,否则又要大难临头了。就徐冬梅自己本人而言,她还总算是荣幸的。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城府不算太低,胸中存有一点韬略,牢记“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古训的话,那就肯定会在五七年“出事”,她也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大放大鸣”期间肯定会跟着大家一起向党组织“提意见”,结果自然会被“引蛇出洞”,像女儿一样地被划为“右派分子”,肯定要遭到“口诛笔伐”,并打入了地狱,落入了一劫不复的命运。这样一来,我们全家岂不是要被“一锅端”了。尽管如此,她的家庭还是濒临家破人亡的命运,一个阴阳相隔,只能在梦里重逢;一个陷身囹囹,阴森森的高墙阻断了母女俩相聚衷肠的梦想!
凌书达亡命于江中,凌云陷身入囹囹,他们家遭受到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究竟是犯了什么样的罪孽啊?是由于他们对中国共产党不满还是一贯来与中国共产党作对?真是天晓得呀,她只能面对苍天:这是我们的罪过吗?
每当她想起女儿孤零零地在狱中受折磨、遭欺凌,心里就会像刀割一样地难受,特别是在这样大饥荒后的年月,社会上还处于“菜瓜半年粮”的状态之中,那在监狱里服刑的人的艰难处境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哪有一顿吃饱的可能?外面的人尽管终日饥肠辘辘,还可以到山上或田间里去挖草根树皮充饥,关在监狱“笼子”里的人,能有什么办法?最多只能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了。哪个做母亲的会不牵挂自己的女儿?不怜惜自己女儿的悲惨处境?她早就想去探望她的女儿了,但由于狱方一直来不准她去探监,她只能望眼欲穿地等着准许她去探望的这一天。在接到狱方通知允许她去探望的时刻起,她就立即行动起来,抓紧着手准备一些女儿平时欢喜吃的食品,巴不得立即就飞到蓝桥监狱去探望日日夜夜牵挂在心头的女儿,女儿现在的身体究竟是怎样了?是否是面黄肌瘦得如柴棒一根了?
嗨,我可怜的女儿啊!

63

鲍金木得知徐冬梅来监狱探监的消息,使他有点“捞到一根稻草”的感觉,正如像“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到全不费功夫”说的那样幸运,于是就立刻派人去把徐冬梅叫到办公室来约谈。近来,他为凌云的顽抗态度颇费周转,既恼怒又无计可施,大有精疲力尽之感,他已使出浑身解数,但结果还是无济于事,任何残酷的惩罚措施都不能在凌云身上产生效果,他真的觉得很奇怪,这个人的身体莫非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看来啊,这个反革命分子的花岗岩脑袋确实没法化解,她是死心塌地与共产党誓死对抗到底了。面对这种顽固不化的花岗岩脑袋的人,能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在没判死刑之前就将她活活地折磨死。他虽然拥有对她施以酷刑的权力,但他却没有对她置于死地的权利。这是“条例”所不允许的。万一发生这样违规的事件,上级追查起来,他是难脱干系的,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十分清醒的。他心里很清楚,对她施以酷刑,其目的无非是要使她尝一尝无产阶级铁拳的滋味,迫使她屈服,迫使她认罪。只有她认罪服罪了,他才是胜利者,他才有领功受赏的机会,他才有向人夸耀他自己“业绩”的资格。他如果连这样一个黄毛丫头都制服不了,岂不被人背后揶揄当作笑柄,甚至于留下了茶余饭后调笑的材料,他能甘心这样就此作罢吗?不能,当然绝对不能!他一定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去扭转这个局面,一定要使凌云的态度软化,最终要让她认罪,但是他却动不出能使凌云的态度软化的良计与妙策来。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说徐冬梅来探监了,这才使他猛省到徐冬梅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徐冬梅也许可能使他绝处逢生,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他想,世上最疼女儿的是莫过于母亲了,只要使徐冬梅看到凌云目前的处境,她肯定会感到痛心不已的,她能不顾自己的女儿掉入深渊而无动于衷?只要她看清女儿与狱方对抗的严重后果,她自然就会立即去劝导女儿转变态度,幡然悔悟。母亲劝导女儿的效果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他深信,只有徐冬梅才能使凌云回心转意。所以,徐冬梅是促使凌云态度发生根本改变的一个重要法码。
不一会,公安人员就把徐冬梅带到鲍金木的办公室里来。
鲍金木见到徐冬梅走进办公室,就摆出一副客气的样子,还对她露出了平时不易看到的笑嘻嘻面容。他对徐冬梅说,你是一名人民教师,是一个教育学生的人,当然更有责任和义务教管好自己的女儿。你应当是十分清楚的,党对犯错误以及犯罪的人都是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只要他们能认识错误或罪行,下决心痛改前非,党和政府就会给他们改正错误或重新做人的机会。犯错误并不可怕,重要的是不去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犯了罪也并不可怕,既然已经犯了,哪有什么办法?重要的是要去深刻地反省自己为什么会犯罪?认识到犯罪的根源以后就要下决心痛改前非,绝对不能坚持错误立场。如果坚持错误立场并顽固地与政府对抗,那必然是死路一条!你的女儿就是这样一个顽固不化分子。她不但不认识自己的罪行,甚至于还要与我们对抗,她这样做的后果是走自相毁灭的道路!你是凌云的母亲,当然关心自己女儿的命运,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就走上毁灭的道路真是有点可惜哪。所以,我们特地通知你来看望凌云,也算是我们尽到了责任,也是我们最后挽救凌云的举动。至于能不能挽救她,当然是要由她自己来决定了。犯错误或犯罪的本身并不可怕,因为每个人都有糊涂的时候,难免一时犯错,可怕的是犯错以后仍然还要顽固地坚持反动立场,不去认识自己的错误或罪行。不认识错误就当然也谈不上悔改,这才是最危险的!党的政策相当清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是犯人的唯一出路,也是党的一贯政策。对于这些,我也不想多说了,你心里自然清楚得很,是吗?现在的问题是你的女儿凌云自从被关进监狱以后就一直顽固不化,从不去认识思考自己过去为什么会犯错误,为什么最终会变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走上与人民为敌的犯罪道路。她不思悔改不说,还要坚持过去的反动立场,态度极为嚣张,她这样做会有好结果吗?你做母亲的自然要关心自己女儿的命运,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这条极端错误的道路上继续滑下去?所以啊,我今天叫你来到这里,就是想同你好好地谈一谈,我们有共同挽救凌云的责任嘛。鲍金木在徐冬梅面前竭力总装出一副与人为善菩萨心肠的样子来。
徐冬梅听到鲍金木这段有点像“推心置腹”的表白,竭力表现出“关切”凌云的样子,似乎显得相当滑稽,这使她想到了“黄鼠狼向鸡拜年”那个揶揄式的寓言。她心里想,像他这样历来是“左得出奇”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对凌云动起恻隐之心来?这岂非是太阳从西边上山了,抑或是河水倒流了不成?她对于像鲍金木这种人一贯来的虚伪面目和伎俩早就烂熟于心了。他此刻为什么会对凌云“关心”起来?这其中肯定有不简单的隐秘,这种“关切”肯定绝不是他“庐山真面目”。看来啊,凌云目前在狱中的处境极为不妙。她深知女儿的性格极为倔强,历来不屈从于人的,她一旦决定了自己的思维定向以后,就连父母亲都奈何不了她。比如在她高中毕业时,当她下决心要响应党和政府号召去参加土改工作时,她就毅然放弃了报考大学,不听任何人劝告,我劝告她几句,她竟然要与我断绝母女关系;当反右派的风暴在北苑大学猛烈燃烧之时,许多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而她却竟然不顾险恶的环境,竟敢在批判章天迅大会上公开站出来为章天迅辩护,结果导致引火烧身!天下哪还有这样一意孤行倔强的人?本来嘛,她完全有可能避开这场漩涡的,因为此前没有参加过大放大鸣活动,也没有写过什么向党提意见的大字报,但由于她这次引人注目的举动,她的厄运自然就难以逃脱的了。她一旦认定了的事,任何法力都不可拉回。可以设想,在监狱里服刑的人,只有服服帖帖听从管教的、有点乖巧的人才能幸免皮肉之苦,而像凌云这样碰壁不回头的人,哪会有“好果子”吃?哪个狱警会迁就你?由此看来,凌云在狱中遭到残酷的折磨是在所难免的了。从鲍金木这样令人生疑的态度来看,凌云完全可能是遇到“不测”了。她莫非是在遭到迫害后奋力誓死抗争?是不是由于她顽强抗争导致他们施加更残忍的手段?如果真的出现这样可怕局面的话,那凌云的命运就肯定悲惨了!狱方当然是不肯从此罢休的,当他们无法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肯定要千方百计地动出办法来制服你。在这种情况之下,鲍金木也许想打出一张“母女牌”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恐怕就是鲍金木的“良苦用心”所在。鲍金木伪善地表示对凌云的“关切”,其实就是“黄鼠狼向鸡拜年”,他为什么会在一个犯人的家属面前表现出“低三下四”的态度?这不正是想演一曲“黄鼠狼向鸡拜年”的滑稽戏吗?她应当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付鲍金木?直来直往当然不行,因为鲍金木是得罪不起的,凌云的命根子现在掌握在他的手中,得罪了鲍金木就等于加害于凌云,她绝对不能去干这样愚蠢的事;对他表示一下“感谢关怀”之类言词当然也不行,这种卑躬屈膝之举不但会更使他更加得意忘形起来,还会被他暗中狞笑:你徐冬梅真是傻瓜一个!她唯一正确的做法是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此刻,既不能顺遂他的指使,按照他的指示去开“顺风船”,也不能对他硬顶,导致他采取更恶劣的手段,加害于凌云,一切要等到搞清凌云在狱中的确凿情况后再见机行事。自己刚才的判断只是根据自己的分析而作出的一些推测而已,凌云目前的处境究竟怎样只有在见到凌云后才能知道。她现在不能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去盲目行事,我不能拿凌云的命运去下赌注。
对于凌云,徐冬梅是有一些想法的,虽然她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很优秀的,她的道德和品质都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但她总觉得凌云的思想过于偏激,思考问题也不够缜密,视野也不够开阔,对人世间普遍存在的“你虞我诈”认识不足,轻信有余,防卫不足,这种书呆子式的人哪会不吃亏?特别是当政治运动来临之际,她哪能逃过劫难?须知,一个人生活在世上的能力极其有限,你很难适应世事的变化莫测,在纷繁莫测的世事面前,你只能顺应潮流,尽力避免自己掉入“陷阱”。“中庸之道”是防止“走偏”的妙药良方,可凌云不但不欣赏它,甚至还嘲笑它,对那些“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明哲保身等“防身要术”也嗤之以鼻,像她这样“撞到南墙不回头”的人,在险恶的政治运动来临之际能不大祸临头吗?嗨,真是前世作孽啊!她真的为女儿想不明白,你也不是吃“政治饭”的人,更不是一个政治工作者,你要去涉足那些诡秘的政治漩涡做甚?作为一个在校的大学生,你的任务就是读好自己的书,精通自己所学的专业,准备将来更好地为国家服务,干出一番事业来。不管国家出现什么样的“政治风波”,就让那些“政治工作者”或“热衷于政治的人”去博弈,去纷争,我们应该尽量采取回避的态度,愈远离它愈好,愈远离就愈加安全!应当说,凌云的城府不浅,对政治运动的风云变幻应该有一定洞察力的,但由于她性格过于偏执,再加上以自己的君子之道去度别人的行为总则,哪有不掉入陷阱的?她的思维方法太单纯太简单了。你一心一意地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对共产党表示出一片忠心,共产党就能永远地把你记在心上?永远不会忘记你对党的忠诚?也能原谅你的“过失”?更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忘恩负义的举动?可是共产党的干部们对你如何?他们没有把你打成右派分子?他们因为你曾经对党忠诚而宽恕了你?在后来回家养病的日子里,你根本就没有参加过什么反对共产党的活动,它为什么还要逮捕你入狱?在假释你以后,为什么还要再次逮捕你,并判你二十年的徒刑?所有的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叫你令人深醒的吗?
布衣 发表于 2013-4-11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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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梅跟随着狱警来到监狱的会见室。刚坐定不久,她就见到一个监管人员把凌云带进接见室来。她一见到女儿就霍地站了起来,这可是她一直来梦萦魂绕在心头的人啊!天哪,几年没见,她怎么变得这样面黄肌瘦了?看到她这般瘦骨嶙峋的样子就知道,她是受尽了牢狱里的摧残和折磨,再加上大饥荒的社会背景,她必然还受尽饥饿的煎熬,她能活到今天也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啊,我可怜的命苦的女儿哪!当她看到凌云脸颊上有几处明显的疤痕时,她就知道她肯定是遭到毒打,顿时撕心裂肺,一阵极度的痛楚涌上心头,顷刻之间就泪流满面了……
凌云几乎同时看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母亲明显地衰老了,两鬓已呈现出灰白,额角上的皱纹也明显地比以前增多并加深了,脸色也显得很憔悴。她知道,母亲自身并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她过快的衰老主要是由于自己的多舛命运给她带来的担忧造成的。作为女儿,自己不但没有给母亲送去快乐,反而给母亲增添忧愁,这是何等的造孽啊!在身陷囹圄的日子里,特别当她遭受到鲍金木之流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手段,用两副手铐对付她的抗争。这还不够,他们还唆使“笼子”里的那些社会上的残渣余孽——破鞋与扒手们来摧残她,妄图迫使她屈服。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凌云可不是一个在残忍逼迫下会屈服的人。当时,她就凭着自己的满腔愤恨与坚毅的意志,奋力同鲍金木之流和些残渣余孽誓死搏斗,她虽然被这些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但鲍金木最终还是达不到自己所想要的意图与目的。不管鲍金木之流多么残忍卑鄙无耻,不管她处于多么孤苦伶仃、孤立无援的境地,她还是以不可战胜的姿态傲视着这些败类!不过,在那无数个孤寂而沉静的黑夜里,她总是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多么地思念自己慈爱的母亲啊,她是多么想对母亲诉说,女儿所遭受到的残酷刑罚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黑暗、最野蛮的,你恐怕绝对不会想到,在号称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里竟会发生中世纪式的野蛮与黑暗。世上只有慈母最疼爱、最体贴她自己的女儿。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她尽管想把自己心中所有的话都向母亲倾吐出来,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让母亲听了她的倾吐后会感到深痛欲绝。是的,她胸中确有多得倾泻不完的的苦水要向母亲倾诉,她要把她在狱中所遭受到的各种苦难与种种非人的摧残与折磨统统地告诉母亲,让她来认识一下在共产党的干部们在监狱里是怎样对待犯人的,也好让外面世界有了解一些这里监狱里所发生的野蛮与黑暗。
徐冬梅见到女儿走近,就迫不及待地站进来迎了上去,“云儿,你怎么变得——”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
凌云告诉母亲,是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在动用了残酷的手段仍无法制服她后,他们竟不惜唆使“笼中”的破鞋和女扒手们来充当打手,妄图摧残她的意志。但他们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落空,这些女流氓的愚蠢、野蛮的行动只不过在我脸上留下几块伤疤而已,其结果除了暴露他们丑恶的嘴脸和卑劣的手段以外一无所获,他们得不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这反而更加激起我对这些极左人物的憎恨,使我更无比地增强了对他们誓死斗争的勇气和决心。
徐冬梅听了凌云如诉如泣的禀报后,一时如坠入云雾之中,仿佛在阴森森的地狱中,看到了那些手执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凶器的魑魅魍魉露出极其凶残的面目一齐扑向凌云……突然间,她一阵恍惚,差点失去控制,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是在狱中的会客室里,绝对不能昏厥,那怕是极短暂的瞬间也将会带来难以估计的后果,这无论是对于女儿还是对于自己都是不允许的,在有狱警监视的情况下,她必需保持着尊严和坚强,绝不能给女儿带来难堪,就是在这种精神的支撑下,她瞬间就恢复了清醒,甚至连凌云都没被察觉到。她在痛心之余,就想到凌云在如此险恶的处境中刚毅地坚守着,确实不容易!她想,凌云在这样苦难卓绝的环境中遭受到如此不堪设想的摧残与折磨,恐怕是难以持久的,人的身体是血肉组成的,可不是钢铁之躯,即使是“钢铁”在如此“火炉”般的“炙热烘烤”下也会被“熔化”,被变形!她相当清楚,共产党对那些政治上有歧见的人决不宽容,而且都采取铁腕手段,即使他有天大的功劳也在所不惜,彭德怀的遭遇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对于一般的干部或者党外人士那就不言而喻,他们什么手段都会做得出来。凌云仅仅是在政治上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就判了二十年的徒刑,如果她再继续再与他们对抗,后果就不堪设想,恐怕连她小命都保不住了。她心里当然清楚,女儿的性格十分执着,要她改变固有观念是不可能的。她家里已经失去了一个老伴,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再也承受不起再次的创伤了。刚才她从鲍金木阴险、凶恶、得意的眼神以及他对她说的或明或暗的威胁口吻中就完全可以明白,他们对凌云的惩罚决不会心慈手软,如果她态度继续顽抗的话,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加大惩罚的力度,甚至于会性命难保。她当然不会替鲍金木当女儿的说客,但她能面对女儿如此险恶的情势,能不担忧女儿的命运吗?能不想办法为女儿摆脱这种极其可怕的后果吗?她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能在女儿的生死关头置之不顾吗?她绝对不能失去自己的女儿,她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啊!不管女儿听得进或听不进自己的劝导,她必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女儿,必需苦口婆心地劝慰女儿,即使说了白说也一定要说。于是,她就细声细语地对凌云说,云儿啊,妈知道你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也理解你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观,并确信你根本不存在什么过错。不过,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我看到你目前如此的状况,心是真的是碎了,你是我的女儿,我能不心疼吗?我们不妨来一个换位思考,我们不是靠吃“政治饭”的职业革命者,吃“政治饭”的人当然是离不开政治的,他们的职业本身就是要去管这些政治范畴里的“是是非非”,而我们不是,我的工作是教书育人,而你的本分是学好知识,我们何必要去管那些本来不是属于我们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呢?你当时作为学生只要能读好书就行,这正像我教书匠那样,只要教好书就可以了。当然,妈也知道,当时有不少事、不少人是身不由己的。不过,即使祸事降临之时,也有一个选择的时机,譬如见机行事,灵活对待等等,这样就可能会减轻痛苦和不幸,你说对吗?我想你也是知道的,在反右运动后期,连那些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文坛著名大作家以及举世闻名的科学家都低头认罪检讨了,你这样的小不点儿难道还有什么下不了台阶的?认个错有什么难处的,何必要如此死心眼呢?妈没说你坚持你自己的信念错了,也没说你的信念有问题,这些都没有什么过错,但问题是你所面临的处境是极其险恶,在这样险恶的处境面前,你如果一味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任何回转余地的话,那无疑是得到“鸡蛋碰石头”的结果!你为什么要与他们去硬拼哪?你拼得过他们吗?他们的手中可是掌握着你生死大权啊!其后果不是很清楚的吗?古人说得好,退一步就海阔天空,你何必与他们去硬拼呢,你这样做势必会加重对你的惩罚力度,遭罪的只有你自己,你咋会这样地想不通呢?云儿啊,你何苦要如此地去坚守自己的信念呢?这个代价太大了!做妈的可是为你着想啊。
凌云完全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作为母亲,她对女儿的劝导当然是出自内心,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全是为女儿的命运担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是的,她不是一个职业革命者,她本来就没有必要去参与“政治漩涡”的。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被介入这场政治运动完全是一种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的结果,而且是一步一步地“被深入”而不能自拔。如果不发生“引蛇出洞式”的“反右运动”,章天迅他们被遭到批判吗?她会去批判会去挺身而出地为章天迅辩护吗?她为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吗?她会为此遭受到一系列的厄运而付出沉重的代价吗?所有这一切难道都不是有人预先为他们设下了陷阱,她能逃脱得了吗?当然,当她认识到这种罪恶昭彰的阴谋导致无数无辜正直善良的公民的处罚后,她确是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对这些伤害无辜的罪魁祸首的斗争。我当然知道这样做肯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我别无选择。既然大难已经临头,那还逃脱得了吗?她懂得母亲的心意,但她不能听从母亲的劝导。她对自己被投入地狱已经是“无怨无悔”了。所她会去她不想去改变母亲的观点,但有一点她此刻很清楚,她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想去连累家人,更不能把自己的价值观去影响母亲原本的思维定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一个人的言论和行动。她深知母亲的价值观和处世之道与自己有很大的不同。在反右运动以后,特别是在她被捕入狱遭到残酷的虐待以后,她现在对这些都充满着极左思想的共产党干部的看法已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认为这些干部已经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了。她原本是相当敬慕这些共产党干部的,正因为敬慕他们,她当初才下决心放弃报考大学,报名参加土改工作,想以实际行动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在实际工作中向共产党干部们学习。但随着后来的时局发展,使渐渐地觉得这些共产党干部不是她想象中的“楷模”,而是装着一副伪善面具的人待人,后来甚至于发展到以整人为乐,把人当猴子耍,哪有共产党干部应有的品质?她不想把自己现在的这种想法告诉母亲,去影响母亲原来的思维定式,因为她不想使母亲改变原本对共产党的看法,对共产党产生不满情绪。母亲有她自己的世界观和行为准则,如果现在去改变了她的思维定向,她就有可能遭到不幸,她真的不想给母亲带来无辜的、不必要的灾难。诚然,她自己的价值观所造成的不幸后果,她当然愿意承担,但她绝对不想让自己的祸事去牵连到母亲。够了,我们家已经是够不幸了,无端的政治灾害已经给我们家带来家破人亡的结果,我们家再也承受不起新的的折腾了!她当然知道母亲对她说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与共产党干部作对无疑是“鸡蛋去碰石头”,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粉身碎骨!难道还有其他结果吗?但是,对于她来说,她是别无选择的,因为她的信念决不动摇,她不是一个在凶恶、强暴的威逼下就屈服的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当对抗面临绝境时,只能“毋宁死”,以死抗争,以死抗议,别无选择,这就是她“撞到南墙不回头”的既定方针!她只能用铮铮铁骨去对付极左干部们对她的施压,也好使他们清醒一下,被他们掌控的“玩物”并不都是他们所能随心所欲玩弄的软骨头,其中不乏也有与他们强硬抗争的硬骨头!
她不能把此时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打算对母亲全盘托出,这样会使母亲痛不欲生,母亲的态度是最清楚不过了,她希望女儿“暂时妥协”,以免除当局继续加大惩罚力度,施用更加残酷的刑罚,让你遭受不堪忍受的折磨,她能接受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告吗?当然不能,但她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了。特别当她面对母亲欲哭无泪的悲凉心境和身陷绝境般的无奈时,她真是百感交集啊。她既不能让母亲过于伤心,但又不能听从母亲的劝告,她真是千难万难哪,她自己也陷入欲哭无泪的境地了。她知道,当务之急是首先要稳住母亲的情绪,只能采用“缓兵之计”,先设法转移视线,避开敏感话题再说。于是,她硬挤出一丝笑容说,妈,我在这里真的是饿坏了,你没有带点我喜欢吃的东西来?在“笼子”里,我天天都渴望能吃到牛肉、羊肉、鸡鸭、年糕、月饼、水胶、锅贴等等,随便什么都行,你有带来吗?
徐冬梅听到凌云想要食物吃,顿时就想到自己带来了不少凌云喜欢吃的东西,这是她在动身前就想到的。她觉得自己真的老昏了,咋的就忘记了这项最要紧的事情呢?真该死。说着连忙就从包里拿出凌云喜欢吃的鸡肉、月饼等食品来(这些东西都是事先经过狱方检查同意带进的)。凌云见到这些心爱的食品自然是喜出望外,立时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布衣 发表于 2013-4-11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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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天迅于1965年12月24日刑满释放回到家中。当他得知在他关押期间凌云曾经来过信,询问有关他的情况。他哥哥对章天迅说,他当时出于严峻的政治形势,防止有人特意制造假信来诱骗,他必需辨别一下此信是否有诈。于是在回信中就借故提出希望她能寄一张她自己的照片来,看到她的照片后就能辨别信件的真假了。后来,她果然在回信中附来一张照片,在照片背后还题上一首诗呢。章天迅的后十分惊喜,于是他就叫哥哥马上把信件和照片去找寻出来。他哥哥不费多时就把凌云的信件和照片交到章天迅的手里。他看着凌云熟悉的面容,那坦诚率直的目光,那坚定刚毅、略带忧虑的表情,似乎是一个真实的凌云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真的的激动万分啊。心中顿时悲喜交集、兴奋异常。他知道照片的背面有题诗,于是就立刻翻到照片的背面,一首诗立即就映入了眼帘:
楚头吴尾劳相关,
顾影低徊敛鬓鬟。
困顿波涛佳岁月,
凋零风雨旧容颜。
堪恨勿怪人争避,
令冷应疑我最顽。
粉黛滔滔皆假面,
笑容犹自问庐山。

章天迅捏着这张照片,如获珍宝,不时地翻看着照片的正面和背面,凌云的音容笑貌,凌云富于激情而豪迈的句诗又一次激起他对凌云无限深切的思念,如果没有那场可怕的政治运动,他们原本应有诗情画意般的生活,正是由于这场恶梦般的政治运动,使他们花团锦簇般的前程一下子化为泡影不说,还统统地被打入了人间地狱!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想与凌云相聚促膝谈心,他们有多少藏在心底的知心话题需要彼此倾吐啊!他看完两封信后自然是意犹未尽,他忙问哥哥:“凌云写来的就这两封信?”
哥哥回答他说,当然就这两封,如果还有的话,我难道会不拿出来给你?她写了这两封信以后,就再也没有寄信来过。虽然我后来也曾给她写去过一封信去,但此后就一直音信全无,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我当时想,她是否也出意外了?我一直就为此担忧着。
章天迅听了他哥哥有点沉重的话后,心里就立时笼罩上一片阴暗的愁云。是的,哥哥的分析和估计完全是合乎逻辑的,凌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肯定会继续与哥哥保持联系,她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特别是当他哥哥去信后,她肯定会写回信来的,此后杳无音信,就肯定是她出了问题。这样的估计决不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的猜想,按她的性格,她的价值观,她的处事原则,她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政治观点,她也决不会在重压之下改变自己的态度,刀绝不会去当一个“善罢甘休者”,这样一来,那些极左的当权者会轻易地放过她?无论她是否遭遇了厄运,他目前一定要设法去弄清这个问题,否则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不得安宁的。
此情此景,使他猛然地回想起他与凌云在北苑大学期间的一幕幕令人难忘、叫人心碎、催人泪下的情景:当反右斗争处于“白热化”阶段,有几个当初与他“相知相交”的同学很快就认清形势,开始对他“反戈一击”。就在北苑大学中文系“整风领导小组”在大饭厅召开批斗他的大会时,那些已与他划清界线的同学都迫不及待地到台上去揭发他的“反党言行”。就在大会处在激昂高潮的时刻,凌云却大义凛然地站到大饭厅的桌子上公开反驳恶意歪曲我的言论,她大声疾呼为我辩护,为我喊冤!天下哪有这样傻的人,就当时的形势来说,她这种“鲁莽愚蠢”的做法无非是“鸡蛋碰石头”之举!她此前并没有写过什么“向党提意见”内容的大字报,所以也就没有遭到过批判,本来完全可以避开的这场灾祸的,但由于她此刻做出了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惊人的举动,岂不就等于“自投罗网”了吗?从此,“领导小组”自然就把矛头对准了她。`随着反右形势进入了愈来愈来严峻的时刻,她约他在燕湖边碰面。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寒风萧瑟,三三两两尚留在枝梢上的残叶正在瑟瑟发抖。根据凌云分析,当局就马上要对我们采取严厉的行动了!我当时还天真地想,恐怕不至于吧,他们不是说,对右派分子定性虽属“敌我矛盾”性质,但对右派的处理还是按“人民内部”的范围内进行吗?她听了我这样说后,就用不无讥讽的口吻说我真是书呆子一个,那你就等着瞧吧。为了防止万一,她就提出我们互相告知家庭住址,并一定要牢记在心,我们马上就有可能要分离,今后彼此天各一方,有了家庭住址,就可进行联系了。我们当时就记牢她给我的两个家庭地址,一个苏南的,一个是江海市的。谁知她一语成谶,就在第二天的上午,有人传唤我到“校办”的二楼办公室去。当我刚走进办公室时,我就遭到秘密逮捕…
从此我与就她天各一方,彼此相隔天涯了。
我当然要立即弄清凌云的情况,不管她有否出事,我一定要到她家去一趟,唯有如此,才能解除心中的迷雾。如果凌云没有出事,我们就能相聚,整整的八年了,我们有多少话倾诉啊;即使她真的出事了,我也应当去探望她,这是朋友间最起码的德性。他当然最希望凌云能没出事,也许是出于其他什么的原因而没有及时回信。这样,他就真的可以与她促膝谈心了。
此时已近年关,又值是刚刚释放回家,还有不少事宜需要去处理。他就准备在过年后就马上到江海市或苏南去一趟凌云家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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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天迅到达江海市后,没费多时就很快地就找到了凌云的家。徐冬梅见到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到访,心里难免有点惊异,自然显露出疑惑的神色。章天迅看到徐冬梅对自己产生怀疑,就连忙向她介绍自己的情况。这也难免,在今天这种政治气候的情况下,哪个人会不防备一个不认识的人?为了取得徐冬梅的信任,他就从自己的包中拿出凌云当初寄给他家的信件和照片,并说,在凌云当初写信给他的时候,他正在河北省的一个农场里服刑,是家里的哥哥给凌云写回信的。
徐冬梅看到章天迅递给她的信件和照片后,当然就确信无疑的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问题人确是章天迅无疑。她当然很清楚地记得,凌云常常在她面前提起过章天迅,尽管她从未见过章天迅,但对他的情况早已牢记在心了。于是,她立即就对他亲热起来,连忙给他沏茶。她对于凌云的一个知己朋友来访,当然是情之切切啊,特别是目前凌云面临着如此险恶的处境,她多么需要凌云的朋友与她一道共同来劝导女儿,使她尽快地摆脱危险的境地。
他们坐定了以后首先寒暄了片刻。徐冬梅自然问起学校当局对章天迅的处理情况,章天迅就痛心疾首地告诉她,就在他与凌云相约在燕湖边的谈话后的第二天上午就被秘密逮捕了,随后就被判取了八年徒刑,并送往河北省的一个劳改农场。在这劳改农场的八年时间里,他什么苦头都尝到了,真是经历了一次人间地狱哪,特别是在那令人难忘的“大饥荒”年月里,终日饥肠辘辘,还要在“管教人员”的监督下劳动。在饥饿与疲劳的双重折磨下,不时地有难友倒在劳役之中。这些人刚咽气后不久就被抬走抛尸荒野了。我还算荣幸,感谢老天爷给我保住一条贱命,使我有幸能等到刑满释放的一天,也就有机会来探访凌云,嗨,一言难尽啊!
徐冬梅听完章天迅的简述后,真是感慨万端啊,章天迅的遭遇就是几十万右派这个群体遭受厄运的缩影。她真的想不通,就是为了说这么几句话,而且还是被诱导出来的,要遭受如此残酷的苦难,真是不堪回首啊。她知道章天迅之所以释放不久就跨越数省到这里来,无非是想知道凌云的情况。他们是“同病相怜”哪。于是,她就简要地向他叙述了凌云从R大学请病假回家休养后的两次被捕情况以及她目前的险恶处境。说着说着,她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悲伤的泪水……
章天迅从当局对自己的严厉惩罚就知道当局也绝不会轻易地放过凌云,她也将必然遭到厄运,但他却没有想到凌云的命运竟会如此多舛,特别是她在监狱里所受到的残酷迫害与折磨令人难以置信。这世道,已经没有什么公理与人道可言了。尽管他了解凌云的性格十分倔强,也深知她是一个“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人,但他还是估计不到她竟会用如此百折不回、凛然正气的强硬态度对抗狱方对她那种无理的、残酷的迫害。章天迅在自己的八年监狱生涯中,他当然领教了监狱或劳改当局对右派分子的草菅人命的心态以及他们种种卑劣的伎俩。他们视“犯人”的生命轻似鸿毛、贱如草芥,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在他们看来,对“犯人”的处罚与虐待是属于他们的“正当权利”,这是天经地义的做法,不容别人说三道四的。他们甚至对“犯人”的非正常死亡都熟视无睹,淡漠得连眼皮都不值得眨一下,更不用说对“犯人”的迫害与折磨了。在他们看来,打死一个狱中的“犯人”堪比捏死一只蚂蚁轻松,特别是对于那些敢于对抗他们的“犯人”,他们咬牙切齿地巴不得能随时随地剋死你,只是这种做法有碍于狱中的“条例”,害怕受到处罚而已。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作为“犯人”最应该看重的是自己的生命,因为只有生命保住了,才有希望看到能出现转机的明天,不管这种希望多么渺茫,但只要生命存在,就有这样的一丝希望。也正因为如此,在他遭受了多次批斗、以至在后来狱中磨难时采取“克制忍辱”的重要原因。此刻正在磨难的凌云,她面对折磨她的“打手们”针锋相对,毫不妥协,与他所采取的“克制忍辱”韬略南辕北辙,她自然是在劫难逃了。诚然,他赞赏凌云坚守“士可杀而不可辱”那种浩然正气的不凡气概,也敬佩她那种敢于对抗残暴的威武不屈与刚毅坚韧的可嘉精神,这种精神确是可歌可泣的,但她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
徐冬梅听了章天迅推心置腹的想法后,她与章天迅颇有同感,她不是不赞赏女儿那种可歌可泣的精神,也不是不辨正义与邪恶、无原则地向邪恶低头,“暂时的妥协”有别于与邪恶势力去同流合污,而是保存自己以等待未来出现转机。她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遭受如此残酷的折磨,当然也更惧怕未来可能遭到“不测”,这决不是空穴来风,鲍金木那天已经很明显地对她暗示了,她能对此掉以轻心吗?她已经失去了一个老伴,她不能再失去心爱的女儿了,她无法面对家破人亡的惨剧啊。
对于章天迅来说,他同样不愿看到凌云遭受如此残酷的折磨,当然也更不愿看到凌云遭受“不测”,一个像蓓蕾一样的花样年华岂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夭折?他一定要竭尽全力去挽救!徐冬梅也相当需要章天迅同去,章于迅是凌云在校时的最好朋友,她回家时常常在她面前提起过他,说明章天迅在她的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她相当尊重信任章天迅,章天迅的话也许更能打动她。在此刻徐冬梅的心中,再也没有什么比能劝得动凌云的更为重要了。她觉得章天迅这次来访真犹如一场“及时雨”,她非得一定要他与她一起去劝说凌云,她对章天迅寄托了极大的希望。章天迅听到徐冬梅希望他一道到篮桥监狱去探望凌云,正中了他的下怀,他此行目的难道不就是为了能与凌云见面,别后九年了,他们彼此之间有多少藏在心头的话儿要倾吐啊。
他们很快就决定同去探望凌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一定要劝说凌云,竭尽全力去扭转凌云的想法,无论如何要设法开导她从“顽抗”中暂时“退却”,保住生命是当前最关键、最紧迫的首要前提,一定要促使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为了防止狱方刁难,节外生枝地不准许许章天迅探望凌云,徐冬梅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当机立断地决定章天迅去扮演凌云的“未婚夫”角色。这样一来,狱方就没有理由不许章天迅探望,“未婚夫”去探望“未婚妻”当然是“名正言顺”的了。
由于明天要去探监,章天迅就到街上去买些听装奶粉、听装奶糖和香蕉、桔子、苹果等凌云喜欢吃的水果,准备带进去给凌云缓解一下饥馋……

布衣 发表于 2013-4-11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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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梅和章天迅走进篮桥监狱后,办理探望手续还算比较顺利,对带进去的听装食品和水果也没有什么阻挠,鲍金木之所以不去刁难没带任何“未婚夫”证明材料的章天迅,甚至对他所带的这么多的食品与水果也没加以阻挠,显得这般宽容,主要是由于他有一块“心病”,他对凌云如此顽固不化、如此强硬对抗束手无策,他既然无法迫使她屈服,那他只能求助于她的家属与友人去劝说她、化解她,使她转变态度,服从改造,他也就能顾全了面子,否则他真的下不了这个“台阶”。这就是鲍金木要装出一副“关怀”凌云,“特殊照顾”没带“未婚夫”确切材料的章天迅去探望凌云的根本原因。照例说,监狱是不准许“生人”去探望犯人的,谁能证明章天迅确是凌云的未婚夫?今天他作出了特许,说白了就是为了让凌云的亲密朋友(如果不是未婚夫只少是一个要好朋友)去说动凌云,让她受到感化,促使她改变顽固的态度,翻然悔悟,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扳起面孔对徐冬梅和章天迅说:“凌云的态度实在是太恶劣了,她不思悔改不说,还敢谩骂政府,甚至还以绝食、自杀来对抗改造,你们想想,她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你们进去后,一定要好好地劝劝她,她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们尽量设法能多挽救一个人,也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们今天之所以允许你们进去与她见面是一次特殊的照顾。鲍金木在徐冬梅和章天迅面前尽量装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徐冬梅和章天迅对鲍金木的心思自然清楚,他们虽然对他心存芥蒂,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来,不想揭穿他的伪善面孔,因为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希望他能允许去探望凌云,只要他不节外生枝地刁难他们,同意他们探望就行。至于其他的事情则可以在进去探望以后见机行事。至于鲍金木的蛇蝎心肠和阴险毒辣的计谋就没有必要去“旁敲侧击”了,这对于此时此刻所面临的“重要使命”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们在接见室里坐定以后不久,两个狱警就带着凌云走进接见室来。对于章天迅来说,这真是望眼欲穿的时刻啊,在经历了风雨如磐的九年以后,他们终于有交谈的机会,这似乎有梦幻般的感觉。他连忙在坐着的木凳边站起来,向前迈上一步,令人惊奇的是他看到凌云的身体十分虚弱,瘦骨嶙峋,形销骨立,只有她的目光还是那样刚毅,那样坚韧,那样锋利,丝毫没有削弱。她头额上包扎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一个鲜红的大“冤”字,显然是用她自己鲜血写成的,白底红字显得分外耀眼,大有“冤气冲天”之感!
徐冬梅当然也看到了女儿头上的这个“冤”字,她脸色瞬间由煞白转红,可以看得出,她心潮在汹涌澎湃……
当狱中管理人员通知凌云说,她马上要去会见母亲和“未婚夫”时,心里不禁有点奇疑,莫非是甘霖来探监了?他从千里迢迢的大西北到江海市来探望她?正当她疑惑之间,管理人员用奇怪的口气问她,章天迅难道不是你的未婚夫吗?凌云顿时清醒,原来是章天迅,是那个与她曾经风雨同、患难与共的知己,他之所以要冒用“未婚夫”的头衔,无非是为了排除会见的障碍,能顺利通过接见批准手续而已。听到章天迅要来探望她,她自然兴奋激动起来,马上跟随管理人员走出“笼子”。当她看到母亲和她经常思念的章天迅时,不禁由衷地高兴,脸上就立刻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这自然是她入狱以来所出现的第一次笑容。
管教干警严肃地对凌云说:“你要珍惜这次机会,这是政府对你的一次特殊的照顾和关怀,你一定要听从你母亲和未婚夫的劝导,再也不要与政府对抗了”。
凌云并不理会狱警的“忠告”,她赶紧问章天迅:“你什么时候来江海?家里的人都好?”
“昨天刚到,我家里的人都好。”章天迅立即回答她。
徐冬梅看到凌云头上顶着这个“冤”字就担心她干出激烈、出格的举动,将导致她和章天迅俩人精心安排的“劝导计划”付之东流,只有使她的情绪稳住,把她的注意力以及她对章天迅深厚的情感都集中到章天迅身上,才可能暂时避开她鲁莽的锋芒,于是就立即插入道:“天迅他九年来无时不刻地想念着你,他刚出来不久就跑过来看望你了,真所谓是对莫逆之交情之切切哪。”
章天迅对徐冬梅的插话自然是心领神会,于是马上就紧接着她的话说:“是啊,不但我一直在思念着你,我的哥哥也相当想念你呀,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接受思想改造,争取早日平安出狱。”
凌云猛不防章天迅会说出如此“没有水平”的话,他此前可不是这样混沌的,莫非是他的思想在惊涛骇浪里吓昏头了?在狱中遭受了严酷的刑罚和残酷的折磨后屈服了?他本来好像不是这样软骨头的人,也许是听从了母亲的“旨意”共同来劝慰她才说出这样混沌的话?她毫无迟疑地立即打断他的话说:“希望我能平安出狱?你也真是太天真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早已对我说过,他们要枪毙我,这只是迟早的事!我是绝对不惧畏枪毙的,人迟早总有一死,何以对死惧之?你们可别相信他们说的话,他们说的话没有一句可靠,全是骗人的。尽管他们嘴上说得好听,但他们什么卑劣的行为都干得出来。他们用尽了残酷的刑罚制服不了我,就把我投入到另一个女流氓的“笼子”里去,唆使女扒手、女破鞋一起来围攻我,妄想迫使我屈服,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种极其卑劣的勾当除了暴露他们可耻的图谋外,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说着,她就一把拉下头上的白布,用手指着额角和面颊上还残留着的紫黑色伤疤,这就是他们所留下的罪恶标记!
管教人员见状就赶紧对章天迅说:“你别听她,她神经已经不正常了。”
凌云马上反驳管教人员:“我既然是神经不正常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对我判刑?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对神经不正常人判刑的?”
这样一来,管教人员自然无话可说了。
章天迅看到凌云苍白的面颊上确有几处紫黑色的伤疤,他顿时激起一阵愤怒的颤动,但他很快地就把这种冲动克制住。因为他知道,这种燥动情绪一旦表露出来等于是火上加油,必然要助燃凌云的刚烈性格,致使局面不可收拾,他当然必须克制自己。他此刻最重要的使命是一定稳住凌云的冲动,使她慢慢地平静下来,听从她母亲的劝导。使她明白,我们在凶煞恶神面前,只有采取暂时妥协的策略才能保住自己的生命,只有保住了生命,才能有希望看到明天可能会出现的晨曦。于是他就平静地对凌云说:“凌云,勇敢坚强固然可贵,但有时候“委曲忍辱”比“勇敢坚强”同样重要,而且比较不容易做到。我们应该明白,保住生命是最重要的,一旦失去了生命,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留着生命就是留着希望。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是明白的。”
凌云并没有理会章天迅对她的劝告:“文天祥的诗你还记得否?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其实啊,对于我来说,哀求与痛斥的结果是完全一样的,与其哀求去做一个软蛋,还不如痛斥来得痛快!我已经想清楚了,反正是一个死,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还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吧。”
“不要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我们难得见面,还是说一些别的内容吧。”章天迅婉转地对凌云说。
徐冬梅一直很冷静,始终保持安详的神态,她听了章天迅对凌云的劝慰就连忙插话,用极为和软的语气说:“云儿,天迅说得对,他千里迢迢地跑过来看你,不是与你来谈这些令人心碎话题的,你们九年没见面了,有多少藏在心头话儿要倾吐啊,在这样难得的见面机会,你们应当谈一些愉快的回忆才好呀。哎,我差点儿忘了,天迅买了这么多的你喜欢吃的东西来,你还是先尝一尝吧。”说着,她连忙从包里拿出听装罐头来。章天迅连忙打开一只奶糖罐头,随手抓了一把给凌云。凌云接过奶糖,撕开糖纸后就送进口里……
凌云的刚才激动的情绪也随之稳定下来。
九年别离,多少相思在心头。凌云诗兴骤起,一首充满忧思与别离的《篮桥会》顷刻之间就形成了:
篮桥相会共笑之,天涯幽阻最忧思。
旧游飘零音情断,感君凛然忘生死。
犹记海淀冬别夜,吞声九载逝如斯。
朝日不终风和雨,轮回再觅剪烛时。

(注:该诗系林昭所作)

吟毕,凌云对章天迅深情地说:“我早就盼望你能来看望我,今日终能如愿,千言万语道不完哪。今有一事相托,你一定尽力而为。我知道,他们随时随地会杀害我,这是迟早的事。不过,我深信历史一定会还我清白,我的冤情迟早会大白于天下。我死后,我希望你能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集名曰《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母亲年迈,父亲已走,而妹妹尚小,望你能多多关照、体恤和扶掖,语毕,凌云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悲泣不止,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章天迅知道凌云已抱定决心,为坚守信念而准备付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他心中有数,再去劝慰凌云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但他还想再作一次努力,用体贴的语气对她说:“凌云,我还是希望你能从长计较,你还刚过不惑之年,来日方长啊。”
徐冬梅听了凌云对章天迅说了类似“托孤式”的话,心如刀绞般的剧痛,她与狱方强硬的对抗态度必然将招致惨重的后果。这一点,鲍金木已经对她说得相当清楚了。如果她能稍为灵活一点,软化一下自己态度的话,那肯定还有改变命运获得生机的希望,她怎么会这样死心眼儿呢?她知道劝告也许不起作用,但她还是要再作一次努力,尽力去劝慰凌云:“云儿啊,你是最信任章天迅的,他对你说的话哪一句不是从关心你出发的?再说啦,你也总得可怜可怜我这个孤独的母亲吧?”说着,她就泪流满面了。
凌云当然体谅母亲的孤独,她何尝不想天天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但这能做得到吗?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她再也不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了。她已经无力去满足母亲这个世上最起码的愿望了。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求母亲平安……
时间对于久别重逢渴望倾吐的人来说,它是特别的吝啬,不觉之间就到了十一点钟,管教人员催促结束会见。他们对章天迅和徐冬梅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只要凌云态度转变,以后还有会见的机会。说着就准备带凌云回到监室里去。徐冬梅和章天迅只得与凌云依依惜别……
徐冬梅和章天迅想不到,他们今天与凌云的一别,从此竟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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