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成根 于 2012-4-16 09:57 编辑
我们该往哪里去
记得二十年前,我离开家乡的那个日子,天空下着些小雨。对于一个在风里雨里长大的农家女孩来说,这种小雨是不需要带伞的。我拖着行李离开家门,我的母亲追出来,手里举着把雨伞。我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母亲一直没在我身边。她在隔壁房间。她知道我要走,却没有过来帮一下忙。当我出门的时候,她却拿着雨伞追出来。一边追一边用焦急的声音数落我:这么大个人,出门都不晓得带把伞!我转身接过雨伞,看了一眼母亲,她别过头去,对我说: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回家来,家里有地,日子过苦一点,饭总有得吃的。
几年之后,我把弟弟也带进城里。临行前,母亲还是那句话。那个年代,父母是我们的靠山,家里那几亩地,是父母亲永远的靠山。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的“永远的靠山”,那几亩地,在十几年后被征用。他们的土地,变成了别人家的高楼大厦。
记忆里的父亲和母亲,是那么的坚韧和强悍。在村里,几乎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那时的他们办事雷厉风行、坚决果断,是我们儿时眼中无所不能的神。
我和弟弟如愿以偿地在城里长久地居住了下来。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到老家去。弟弟结婚后,将父亲和母亲也接来城里,让他们能够和我们住在一起,一家三代人安享天伦之乐。可是,搬来城里的父亲和母亲却度日如年,如困牢笼。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到城里来生活,会有那么多的内容要让他们去从头学起:怎样去乘公交车、如何使用抽水马桶、如何用电子钥匙去开启电动卷闸门、如何使用洗衣机和吸尘器、如何开启和关闭地暖,如何使用微波炉和电磁灶等等,生活中没完没了的困扰和麻烦把他们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举步维艰的人,连与人打招呼都变得小心翼翼。
进城之前,我母亲以为可以帮我们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活。可是,她是她不会开车,也就没办法去学校接送孩子。她不知道怎么陪孩子们吃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家务活有保姆。她坚决要求我们将保姆辞掉,让她来做。可是,她又无从下手,不知从何处着手。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如此陌生如此忐忑又如此尴尬。终于有一天,他们冲着我们爆发:你们姐弟俩加起来的力气都不及我们一个人大,我们还没老,你们就已经把我们废弃了!我劝他们不需要干什么,可以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我母亲近乎崩溃地大声回敬我:我们这是在等死!
可每次吵过之后,他们又低声下气地主动来讨好我们,紧紧地想靠近我们。我能感受得到他们持久的焦虑和恐惧,每一刻都在害怕失去我们,失去最后的一份依傍。这种感觉真的令人难受。我们明明是一家人,却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朝代里的人,那样格格不入,那样不知所措。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我们接父母进城安身,却并没有帮他们安置好他们的内心。包括我们自己,在城里摸爬打滚这么多年,终于安下了身,但是,安心了没有呢?
我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有的落魄,有的功成名就;有的变成了唯唯喏喏不敢发表任何意见的人,有的却变成了大腹便便、居高临下的人。不管他们仍然贫困,或者已经富裕,都仍然伸长脖子挤身在金钱和名利的途中脚步匆匆。
前阵子听说农村里有个妇女,去亲戚家吃喜酒,因为家里穷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在酒席上猛吃一顿,结果吃太多,把胃活活胀裂,抬到医院抢救无效,撑死了。而我身边有好多朋友,我相信他们拥有的钱财,几辈子都花不完,但他们依然夜以继日、奋斗在饭桌上和生意场上,手提包里带着提神药,双眼布满血丝。我总是担心他们突然在哪一天真的就倒下了。我试图劝过身边的某位朋友,我劝他让自己慢下来,少赚点儿钱,活得轻松点。他说,慢不下来的,你慢下来,别人就赶在你前头去了。可是你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呢?买飞机啊,到时买架飞机带你去太空玩。我相信他这不只是玩笑话。在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钱多的人,可以打飞的去另一个城市,只为赴个饭局。而在大西北以及好多偏远地区,有些孩子连一件像样的冬衣和保暖鞋都买不起。
我们生活在一个贫富差距甚远的时代,这是一个奇怪而谎诞的时代,在这一切现象的背后,是改革开放三十年发生巨变之后的天空。我们共同生活在这片天空之下。让我无限好奇与感叹的是,这个庞大的叫社会的体系,是如何将有些人变成了这样,而又将有些人变成了那样?我试图用我的小说来还原和阐述每一个人被改变的心路历程和种种轨迹,以及他们被改变之后的各种模样和怪异的心态。
归纳自己写过的文字,不得不叹服文字本身的奇妙之处。拿我三部长篇来说,我的第一部长篇《爱是独自缠绵》,写四个女人的情爱故事,她们不同的性格左右了自己的爱情,爱情又改变了她们的生活,这是一次全凭想像得来的爱情故事,是凌驾于虚构土壤上的一场抒情描写,很不及物。第二部长篇《伤口》,写一个年轻女子在城市里独自打拼天下寻找爱情的故事,她最终作了这个社会的牺牲品。第三部长篇《你是我的人质》,状写了两代人的冲突;城市文明和乡村野蛮行为的冲突。无论乡村,还是在城市,无论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无论女人,还是男人,无论禀承传统观念,还是紧随社会商业规律,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表达了对这个时代的深深的焦虑和恐惧,每个人物身上都有难以排遣的异乡感,和茫然感。我在小说里塑造了一群失根的人。他们和这个时代紧密相连、生生相息。
我想这种“失根感”,它不只是个体的,而是归属于这个时代。文字带着我在错综复杂的表象里穿越的同时,也慢慢教会了我与生活、与他人,以及与自己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对话。我相信,思想不是现成的概念和知识,而是一次又一次艰苦的对话和漫长的探索。小说写作本身的过程,远比化学反应更变幻莫测。而任何的变幻莫测,都是一种存在。
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那么,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理又是如何形成的?它同样是一个存在之谜。存在之谜是无法穷尽的。小说并不能揭开或抵达存在之谜,小说只能是一种还原,或者呈现。或许在今后的日子里,当我们的下一代问起时,我们这一代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但愿在我们的小说里,能够让他们找到我们时代的一些特色和残简。
2012年3月9日
于杭州西溪水榭香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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