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象山张为礼 于 2012-4-14 08:40 编辑
三
陈柏青出身于一个“下中农”的家庭。解放前,他家里有自家的三亩薄田,也向地主那里租来二亩土质较好的水田耕种,由于他父亲带领全家勤劳刻苦,生活还过得去,虽然没有像富农、地主人家那样富裕,但也不至于像贫雇农人家那样经常陷入上顿不接下顿这样的困境。当然,像他家那样的“下中农”与当时的“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也有区别,“上中农”家的土地较多,不必到地主家里去租种田地,而且自家的土地的土质一般地比较好,家里的农具、耕牛也样样齐全,它与富农的主要区别是在于土地的亩数相对较少,而且种田不雇长工,都是自己家里人参加劳动,没有剥削行为。他们在经济上能自给自足,还稍有节余,所以这样的家庭就比较殷实。而“下中农”的家庭家里虽有几亩薄田,但尚不能达到自给自足的地步,所以还要向地主家去租几亩田地耕种,以弥补自己家中土地的不足,所以生活上自然不能与“上中农”相比。这样就决定了土地改革时,“下中农”是党的依靠对象,而“上中农”则是团结对象了。尽管陈柏青的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他父亲倒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他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他父亲的心里很清楚,要想有出息,就必须要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所以尽管家里有这样或那样的困难,但他还是让陈柏青在小学里读完了四年的书。在小学里读完四年书,可算是初小毕业了,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也可算是“高学历”了。至于要在高小毕业(小学六年),那只有富农和地主家庭里才能承受得住的选择,如果要想进初中读书,那是只有较大的地主家庭才能迈进这个门槛。
陈柏青从小就天资聪颖,平时又善于勤学苦练,所以他虽然只有初小毕业,但他能看《三国演义》、《水浒传》这类的“大书”,也具有能为村民们代写书信之类水平,这在当时农村里绝大多数人不识“一”字的情况下,他可算是村里的半个“秀才”了。由于他平常待人和气,又能热心地为村民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好事,所以他在村里的口碑很好。解放后,农村开展了土地改革运动,由于他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就很快地得到了土改工作队的好评,他于是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积极分子了。在土地改革后期,他也与其他的贫下中农一样地分到了田地,原来从地主家里租来的二亩土质肥厚的水田就归他家所有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必向地主家去交地租了,所有收获全归自己所有,为此,他心里总是热腾腾的,他从内心里感激共产党,不言而喻,他此后的工作就更积极了,对于党的各种号召,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带头去响应,并踏踏实实地去干。一九五五年,全国农村掀起了农业合作化高潮,瀛海乡当然是与全国各地一样,要立即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由于陈柏青有过这么一段经历,他就很自然地被乡政府干部和工作组看中,都认为他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领头人,也是未来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的合适人选。就这样,他就顺理成章地被推上了农业生产合作社“领头羊”的历史舞台。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是中国的历史上是一个空前的创举,要把千百年沿袭下来的、以一家一户为生产单位的传统习惯彻底改变,是谈何容易?众所周知,世上的人总是千差万别的,而且应有尽有:有人勤劳,有人懒惰;有的乐于助人,有的贪得无厌;有人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有人阳奉阴违、偷鸡摸狗;有人力大如牛,挑二百多斤担子能疾走如飞,有的身体单薄,面黄肌瘦,挑一担粪桶都十分吃力,要弄得汗流浃背的。要把这些千差万别的人组织在一起劳动,能不产生矛盾吗?陈柏青在嘴上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心里却是十分担忧的。再说,当时虽然经过了土地改革,广大贫苦农民都分到了土地,但农民们的家境还是有千差万别的,大多数的贫雇农家里只有从地主家刚刚分到的几亩田地,许多生产工具不齐备,不要说耕牛,就连犁、耙等主要生产工具都不齐全;而富裕中农家里不但田地多,生产工具也应有尽有,犁、耙、水车不说,耕牛都油光水滑的,他们能同意把自己勤劳一生所积攒起来的这些财产白白地拿出来去让众家去共同享用?这些生产资料被“平调”不说,还要把那些千差万别的人统统地集中起来在一块儿劳动,实行按劳取酬、共同分配,这样翻天覆地似的变革怎能让那些农民接受得了?这样的变革能顺利进行吗?不要说一个村子里的人,就是一个家庭里的人也是不能长久地相聚下去,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分家,这是几千年来的传统风俗,谁也无法改变。现在要把一个村子里的异姓各族的人都要组织在一起共同劳动、共同分配能不吵架吗?陈柏青觉得这实在是太难了。为此,他几乎弄得焦头烂额,苦口婆心地劝解富裕中农们加入到生产合作社里来,对那些“思想顽固”、不愿入社的富裕中农们真是磨破了嘴皮,但还不能如愿以偿,他们还是不肯同意加入生产合作社。如果不是后来工作组驻村协助,天晓得能不能完成这一历史的创举。
工作组进村后,马上运用了一个“法宝”——阶级斗争。他们在大会上说,合作化是防止农村两极分化的唯一途径,那些不愿加入合作社的富裕中农,是妄想发家致富,有朝一日能当上地主,重新来剥削我们的贫下中农,还想过那种不劳而获、花天酒地的生活。我们广大贫下中农难道还会允许他们再来剥削我们吗?还会让自己再吃二遍苦吗?我们能允许他们这些人的罪恶的企图得逞吗?我们当然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紧接着,工作组马上斗争了几个地主分子,揭露了地主分子妄想“复辟”的“阴谋破坏”活动,村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像土改时那样紧张起来,那些原来不愿入社的人、特别是像富裕中农这类阶级的人顿时被吓倒了,马上就改变了原来的态度。因为地主分子的悲惨下场早已活生生地摆在他们的面前、并已深深烙在他们的心中。在土改中,相当一部分的地主分子被枪毙了,大部分的地主分子都被判刑,并送往内蒙或新疆去劳动改造,剩下的一部分及被枪毙和劳改的家属还在被管制监督劳动,每天还要向村里的治安干部汇报思想,出门还要向治安干部请假,经批准后才能出村,地主的子女被人叫“地主尾巴”,要夹着尾巴、低着头做人,这样的做人连做狗都不如,难道他们还敢去再步地主分子的后尘?让家产没收还要被人管制,去做那些永远抬不起头来的贱民?他们还胆敢再对抗下去吗?就这样,瀛海村的农业生产合作化运动就像“风卷残云”般地扫除了“顽固势力”,很快地实现合作化了。陈柏青也从中得到了某些启发,看来啊,阶级斗争这个武器倒是蛮灵光的,如果不去斗争地主分子,不使用“杀鸡给猴看”的办法,那些不愿入社的人能马上改变态度吗?可见啊,在工作中不采取一些强制手段确实是不行的。不过,后来出现的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事态表明,当时采用某些强制性措施较快实现合作化以后,并没能解决根本性的问题,不久就出现了当初完全意料不到的一些情况,他想了许多办法,也动了许多脑筋,还是无法调和、无法解决社里出现的矛盾。如普遍存在着的出勤不出力,如社员们“出工一条龙,回家一阵风”等现象,致使生产劳动的效力大大地下降。生产劳动的效力下降了,生产的效益还能上去吗?社员的收入还能提高吗?在合作化运动以前,每个农民在自己的田里干活都是汗流满面、用尽力气的,哪个人不想自己能有好收成?现在,这么多的人在一起干活,你自己用力,别人不一定会用力,这样,你所多用的力气不一定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这用的力气岂不是枉费心机了吗?所以,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多用力气了。这是陈柏青当初完全所没有预料到的,也是后来一直为此感到极为头痛的难题。他觉得,如果这样长久下去得不到扭转的话,社员的收入就不可能提高,他这个当社长的就难逃责任。他为了想克服这个矛盾,扭转这个局面,曾经试图运用过“阶级斗争”的法宝来警示一下某些偷懒的人,但却意外地得不到他预想的效果,因为他的“谋略”被杨正道的“策反”性质一番话在无形中消失了。杨正道对社员们煽动说,共产党在大会上、小会上都说是“穷光荣”,而且是“愈穷愈光荣”。大家都知道,除了天灾人祸以外,“懒”与“穷”是一对“孪生兄弟”,所以啊,懒的人从来就不可能当成地主;只有那些勤劳又节俭的人才有可能做成地主!你们说,对吗?社员们听后都哈哈大笑。接着,杨正道又说,所以啊,你们就完全不必去担心,懒的人是绝对不会当成地主的!社员们听后都能领会杨正道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以及它的真正“含义”。就这样,陈柏青的胸中的锦囊妙计全被杨正道的几句话彻底地“吹散了。陈柏青的心里明白,杨正道的话实在是十分在理,他纵然即使再斗争几个地主分子,在社员们的心目中,“偷懒”与“地主”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是无论如何挂不上“钩”的,于是乎,他只好放弃了这个原来以为可作为“灵丹妙药”的“阶级斗争”法宝,睁着眼看着社员们半休闲式的劳动方式而奈何不得,他对此实在是黔驴技穷了……
平心而论,他对于处理生产合作社里的事情还是一贯坚持秉公办事原则的,所以他在社里的威信很高,他说出的话,社员都能顺从地去执行;对于他对各种纠纷的处理意见,社员们也会服服帖帖地听从。想不到仅仅是过了三年的时间,在发生了大跃进运动以后,他竟会做起一个被社员们抠打的噩梦,社员们胆敢与他“对抗”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这虽然只是一个梦,但也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他知道,其起因就是那个“万斤亩产”惹的祸。尽管“万斤亩产”的事后来由那个头脑活络的杜先谋为他摆脱了困境,但最后的结局恐怕还是很难说,他能不能顺利地度过这个难关,只有天知道!
四
瀛海乡瀛海村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第一生产队的“万斤畈”示范田的报道已经登上了“灵山日报”的头版头条,同时还登着一张“示范田”的照片,密密麻麻的稻穗上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凡是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感到十分惊愕,世上难道有的会有水稻“亩产万斤”的奇事?你看,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竟能在稻穗上坐着而不会坍塌下去,这不仅仅说明了这些稻穗有多密,还说明稻桔杆有多坚硬,这是什么水稻品种啊?他们瀛海村人到底是怎么种出来的?
“灵山日报”是灵山县委的党机关报,这条消息和这张令人难以置信的照片确实具有轰动效应,不但使全县的大跃进的狂热推向了一个新高潮,又能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证明水稻亩产一万斤确确实实是能够实现的,绝对不是什么凭空设想,你看看人家瀛海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示范田”的照片,密密层层的金黄色的稻穗上能坐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没有万斤亩产这样的稻穗(杆)能挺得住一个小女孩的重力吗?这样一来,使那些“狂热派”弹冠相庆,更加欣喜若狂起来!
瀛海村的村民看到这张登在报纸上的照片后真是像打碎了一瓶“五味子”罐,什么的味儿都有,有欣喜若狂的,有嗤之以鼻的,有感到自豪的,也有感到可耻的,真是感慨万千啊!不过,尽管村民们对此项新生事物的看法和态度有如此差别,甚至于是南辕北辙,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这就是不像县里的外村人那样对此感到神奇和懵懂,他们的心中都明白,这个“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他们不但都知道,而且有不少人还亲自参加制造杜先谋的“杰作”,他们把那些正在灌浆或者已经有点结实的晚稻丛株从许多别的田块上连根带土地拔起后运到了这块叫做“示范田”的田块中去、并把它们密密层层排列起来的,这样就成为了所谓的“示范田”。杜先谋完成这个“创举”后,还突发奇想地要让一个小女孩能坐到稻穗上去,要使人们更加相信这个“人间奇迹”的真实性,于是就在稻穗下面暗地里放上一条木凳,使这个小女孩坐在这条木凳上,犹如坐在稻穗上一样而露不出马脚来。在他的“杰作”完成了以后,他就向茅朝财汇报了“任务”完成的情况。于是,茅朝财就马上请来一个“灵山日报”的记者到现场来拍照,这个“人间奇迹”就这样地产生出来了!
杜先谋对此“创举”真是感到庆幸,他想不到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竟会给他带来了如此的荣耀和轰动,所以他就从内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欣喜,也有说不出的激动人心般的高兴。那个茅朝财当然就不必说了,他此刻的心情极端舒畅不说,他还踌躇满志地想进一步策划再上一个更大的台阶,要把水稻的亩产提升到五万斤,甚至于十万斤!人家不早就提出这样的口号了吗,“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高产”,看来啊。这个口号真是千真万确的!领导说的完全没错,只有想象不出的目标,没有实现不了的指标!他真的要感谢这个大跃进运动,如果没有这个运动,他茅朝财会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红人?人们能会这般敬神似的看待他?他会如此地引起领导这般重视?说不定啊,他的仕途马上就可以平步青云了!
瀛海村的村头巷尾到处都聚集着男女老少的人群,他们都众说纷纭地、又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报上有关本村“示范田”的新闻。胡友泉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他当然在这些人群里发挥他特有风趣性话语,村民们也都喜欢与他闲谈,因为同他聊天能得到无限的乐趣。有个村民带着有点揶揄的口吻挑逗胡友泉说,友泉叔啊,照片上的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家的女儿招弟吧?想不到你家的这个小囡竟会有这样好的运气,一夜之间就变成大红人了!看来啊,你友泉叔幸亏生出这个逗人可爱的女儿,瀛海村有这么多的女孩,为啥偏偏会选中你家的女儿呢?这不说明你家的招弟惹人喜爱吗?
胡友泉当时并没有主动地去要求参加“示范田”这样的一个“闹剧”,他参加了“示范田”的行动是生产队长杜先谋派他去的,他作为社员难道可以违抗队长的命令?他的女儿招弟坐到稻穗上去也不是胡友泉出的主意,更不是他主动推荐的,是这个杜队长出于一个“灵感”而临时突发奇想出来的,因为他的女儿刚好符合杜先谋“灵感”所需要这样的标准而顺理成章所决定的,因为孩子太大不行,稻穗(凳子)支撑不住不行;太小也不行,顶起码要能够自己在稻穗上坐着,既然要上报,应该要长得漂亮一点才行,根据这样的条件,杜先谋就很自然地想到了胡友泉的女儿。杜队长选择了他的女儿,他能对杜先谋的话说出一个“不”字吗?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也可算是一件体面的事哪,所以他就同意了。对于刚才村民的挑逗,他心中有数,他们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他完全没有必要去与他们去争个高低,更何况,胡友泉是一个从来不与人争斗的人,即使在他内心里有反感的想法,他不但不会去反驳,反而会用一种相反的语言来对付,弄得你哭笑不得。现在,当人们嘲弄他的女儿招弟成为“新闻人物”时,他不但不与这些人去论理,反而用诙谐地借用干部的话来回答这个村民,我这不也是在“放卫星”嘛,你想想看,村里面难道还有谁像我这样地一连能生出六个女儿的吗?人们听了他话后不但没有产生反感,反而都大笑不止……
胡友泉年过不惑,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在生出第五个女儿,也就是生出招弟的时候,他还是痴心不改,一定要生出一个儿子来为胡家传宗接代才肯罢休,所以他就初衷不改地与他老婆共同努力,勇往直前地、前赴后继地、而且也是义无反顾地一定要实现一个“生儿”梦。他为第五个女儿取名“招弟”,其目的就是想由此而“招”来一个“弟”啊,谁知老天爷真是太不“可怜天下父母心”了,第六个生出来的仍然出来一个女儿身!其实,胡友泉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无论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尽人意的或者是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从来就不杞人忧天,也不会皱眉头,一笑而泰然处之,所以村民们就叫他为“无忧愁”。就在这第六个女儿出生以后,人家与他开玩笑了,“无忧愁”啊,你真是有恒心呀,真是不生出一个儿子来是决不罢休的。不过啊,老天爷也真的太不通人情了,你也当该是一个做岳父的“料”哪,“送子观音”就是不肯送给你一个儿子。他听后不但毫不计较,反而笑嘻嘻地说,这第六个女儿啊,其实不是我与老婆××生出来的,这完全可以说是一个“节外生枝”,自从第五个女儿出生以后,我就没有再生小孩的兴趣了,所以也就没有与老婆同一头睡过。有一晚上,我似乎觉得老婆有点“那个意思”,她暗暗地对我“打招呼”了,于是我就把自己的脚向她伸过去,用脚跟在她的肚子上磨了几下,谁知男人的精气竟会通过脚跟从她的肚脐孔里钻了进去,几个月后,她的肚子竟然会鼓凸了起来,你说奇怪不奇怪?村民听了他这样无与伦比的风趣幽默话后,都大笑不止。现在,当村民们此刻对他谈起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同样也来了兴趣。他说,我们瀛海村能出了这样大的新闻,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你想啊,如果没有这件事,谁还会知道我们这个小不点的村子?谁还会知道我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现在好了,我们村的名声大振了,我也揩了点油,沾上了一点光,大家彼此彼此,“米西、米西”,他学了一句日本话,更使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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