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国人的“大师”情结
张绪山
作者提供,原刊《炎黄春秋》2007年第12期
目下的人们,无论是在纷繁的资讯媒体,还是在众多的聚会场合,都会接触到“大师”这个名词,由“大师”组合的名称,形形色色,不胜枚举,尤以其与“学术”、“思想”和“艺术”诸方面的组合为最多,也最为响亮。曾几何时,“大师”这个称谓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神圣、崇高,令人向往但又遥不可及,孰料时移世易,现在竟成了寻常之物。“大师”的桂冠到处飞扬,“大师”们的身影随处可见,这般光景,真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慨叹。
对中国社会的需求而言,各行各业“大师”群体的涌现,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然而,仔细想来,又有点不对头。所谓“大师”,不管人们对它的认识如何歧异,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凡当得起“大师”称号者,必定是人类文化事业中凤毛麟角的卓越人才,罕见的人中菁华;真正配戴“大师”桂冠的人才,即使在人才辈出的时代,也不可能多如过江之鲫,更不用说在平庸大行其道、腐败沛然难御的当下。
经历了思想专制造成的百花凋零的文化荒芜时代,我们的社会确实需要众多“大师”作为民族思想文化事业的脊梁,重塑民族的灵魂。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我们的时代是否真是一个“大师”辈出、群星灿烂的文化盛世,以致“大师”桂冠到处飞舞?换言之,国人头脑中这个“大师”云集的时代是真实存在还是一种幻象?目下所谓的“大师”真的配得起严格意义的“大师”桂冠吗?这涉及到对“大师”观念的理解及对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史的认识。
恩格斯在评价群星闪耀的文艺复兴时代时说过一段非常有名的话:“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以我的理解,这里所说的“巨人”,就是我们今天所惯用的“大师”。文艺复兴时代那些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巨人,在思想、文化和科学方面所创造的业绩,结束了一个旧的信仰时代,同时也开启了一个理性至上的新时代,从此文明进程走向了新纪元,其贡献是划时代的,足以流芳百世,彪炳千秋。像达芬奇、伽利略、莎士比亚那样在人类历史上不多见的巨人,除了“大师”这样的名称, 恐怕很难找到更恰如其分的称呼。
“大师”、“巨人”是时代潮流的产儿,又是时代精神的体现;是继往开来、影响时代潮流的杰出人物。中国近代思想文化的演变开始于19世纪中叶之后。以鸦片战争为标志,中国传统社会受到西方社会的全面冲击,开始向现代社会转变,与此相适应,中国思想学术也开始了从传统向现代的艰难蜕变。这种蜕变经几十年的缓慢积累,到20世纪初叶终于显现其突兀峥嵘的面貌:新文化运动的出现是这一演化过程的具体表现。新兴学者团体的形成,一批融会中西、贯通古今的思想、学术巨人出现,成为中国走向世界文化前沿的桥梁。正如文艺复兴时代,这确是一个需要“大师”且产生了大师的时代,梁启超、王国维、鲁迅、胡适等可视为现代中国文化“巨人”的代表。
然而,不同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是,“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这是胡适对新文化运动的称呼——为时极为短暂,它的繁荣未及充分展开,便为激烈的国内冲突和可恶的外族(日本)入侵所打断,剧烈的社会变革以及与之相随的社会动荡,终结了转折时代大显身手的第一代文化巨人的创造活动。
在新文化运动谢幕以后登上文化舞台的新一代思想学术人才,在内忧外患的环境中饱受煎熬,但凭着此前的积累和坚韧而顽强的开拓,为后人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这一代文化巨人以陈寅恪等人为代表,融会东西学术文化传统,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学者;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已其开创性贡献确立了其学术地位。然而,在此后的时代中,除了一部分人(如赵元任等)机缘凑巧,能在国外继续拓展自己的事业外,大多不能以自然之态,尽展其学术才华,赍志而没,壮志未酬,为自己和后人留下巨大的遗憾。但是,以既有的成就和才赋气象论,这一代人很多称得上是严格意义上的学院派的“学术大师”。
新文化运动以后出生的一代学者,所接受的教育基本上承继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自由主义传统,并且在50年代以前基本完成了其应有的学术研究训练,本应该是走向世界学术舞台的一代。然而,这一代人在进入盛年之后,遇到的是一个与其生活和思维迥然不同的环境,意识形态的改造和无休止的“阶级斗争”耗费了他们最珍贵的年华。由于环境的恶劣,这一代人几乎均未尽展才华,其学术思想成就,毫无例外地受到极大限制。他们的学术成就不但没有承续其老师辈的学问,反而大多不如前辈,当然,其中也有少数例外,如钱钟书、季羡林等。但概而言之,称得上“大师”者少而又少。此非笔者个人臆断,乃诚实学者的共识。何兆武先生在许多场合说过:“我们这代人大多是废品”。齐世荣先生数次参加清华大学校庆校友聚会,每次都很严肃地说:陈寅恪先生一辈学者中产生过一些世界级的学术大师,我们这代人中,虽说有些人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没有人可称得上“大师”。何、齐两位先生现在都是八十几岁的老人,属于我们所说新文化运动以后诞生、成长的一代,他们的看法是冷静而客观的。
至于40年以后出生的一代,基本上是在新式教育模式下成长的一代,所接受的教育基本是以意识形态为中心,教育形式单一,文化养料贫乏;更重要的是,经过无休止的政治运动的折腾,无端失去许多宝贵的时光,不具备成为“大师”的条件,因此难以与“大师”称号相配。60年代以后出生的一代,其成长条件姑且不论,其学业成绩正处在扩展过程之中,不可提前定论,故不可过早以“大师”桂冠相赠。
如此说来,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大师”。
二
在没有或少有“大师”的时代,我们却看到了莺歌燕舞、彩霞漫天、“大师”桂冠到处飞舞的景象。这种名实不相符合的现象说明了什么?
中国文化传统中从来就有“好大”的因子。这种因子的生成,缘于历史上中国文化的较早发达。“中国”与“物华人丰”、“人杰地灵”之类观念的联系,很早就已建立起来。战国时代就有这样的说法:“中国者,聪明睿智之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必行也。”(《战国策》)此后,“中国”观念在地域上虽有变化,但这种“天朝上国”心态几乎贯穿于两千余年间未曾改变,并且被反复强化,有增无已。
清朝建国之时,西方文化已捷足先登,呈现强劲的进取之势,满清帝国却墨守成规,自以为是,甚至在尝到吃败仗的滋味,仍然拒绝向西洋“蛮夷”学习,直到19世纪末甲午一战,庞然大物的“天朝大国”竟然败给一向不放在眼里的蕞尔小国,于是举国震惊,如梦方醒。此后割地赔款,噩梦相寻。“好大”的资本既已丧失殆尽,萎靡情绪笼罩朝野,“万事不如人”的自卑感如影相随达数十年之久,成为整个民族的巨大心理负担。
这个心理负担造成的阴影曾因1949年政治变化有所改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扬眉吐气的局面。然而,刚刚振奋起来的民族自尊心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和引导,旋即被引向了歧途。革命的成功,急于求成的“超英赶美”,自我膨胀的“大跃进”,以“思想超越”的方式表现出来。首先是领袖的榜样。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对马克思公开挑战:“不要怕嘛,马克思也是两只眼睛,两只手,跟我们差不多,无非是脑子里一大堆马克思主义。但是……我们做的超过了马克思。马克思没有做中国这样大的革命,我们的实践超过了马克思。”“马克思革命没有革成功,我们革成功了。这种革命的实践,反映在意识形态上,就是理论。西方资产阶级能办到的事,东方无产阶级为什么办不到?要打倒奴隶思想,埋葬教条主义。”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鼓励思想解放,但本质上却是自我拔高,因为“我们”——实际上即“我”——既然在“实践”上已超过了马克思,而理论是实践在意识形态上的表现,那么“我”在“理论”上当然也超过了马克思。按照这样的逻辑推论下去,超越了世界无产阶级理论导师的人,自然就是新的更伟大的理论导师。然而,历史再一次与中华民族开了个大玩笑,欲速不达的“超英赶美”和大跃进不仅没有带来物质上的进步,反而让中国人民饱尝了饥饿的痛苦,付出了几千余万人的生命代价。及至“文革”狂飙突起,领袖思想被捧上了天,成为“马克思主义的顶峰”,中国人民似乎终于看到了超越西方的一天。但经济和思想上的“好大”都没有结出真正甜美的果实,随着国民经济接近崩溃的边缘,幻化的“超越”肥皂泡也随之破灭。
邓小平以务实的风格和罕见的勇气推动了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作为起点,他着力做到的,是使人民抛弃陈旧的教条和不切实际的“好大”积习,认真正视中华民族的落后现实,急起直追。经过近三十年的努力,市场经济体制终于确立,自19世纪中叶以来苦苦探索的现代化改造事业,在经济层面上似乎终于看到了曙光。
经济建设成就促生的乐观情绪,使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好大”积习也渐次出现。邓小平一再发出的“韬光养晦”的告诫似乎被逐渐淡忘。前些年流行一时的“中国可以说‘不’”所反映的“积弱不再”的急切心态,近年来日见高涨的“大国崛起”呐喊之声,使人明显地感到浓重的“大国”情结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思潮在强烈地涌动,并逐渐凝聚成一股力量。
与此相伴生的,是一种文化上的自我膨胀。这种自我膨胀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儒学复兴意识演为思潮,“儒家文化拯救世界”的论调逐渐高涨,许多人沉浸在这种鼓噪中手舞足蹈而不自觉;二是文化盛世到来的幻觉令许多人兴奋不已,许多耗费国家巨大且宝贵资源的“盛世工程”纷纷上马,演为愈演愈烈的趋势。与这两个征象互为里表的,则是“大师”桂冠的漫天飞舞。
然而,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这“大师”云集的“盛况”完全人为“制造”的结果。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中专”升格为“学院”,“学院”升格为“大学”,几个一般性大学合并成一个“超级”大学,在我国已经蔚为潮流;与此相适应,全国高校你追我赶的“硕士”、“博士”扩招,国家干部在职“攻读”学位,已经使中国成为“制造”硕士、博士数量最多的国家;“博士后”已演变为“博士”之后的学位。在教职人员队伍中,“博导”已经成为教授之上的职称。“博导”的近乎泛滥,使那个比“博导”更高贵的“大师”称号应运而生,于是各地“大师”云集的“盛况”成为必然。前些年流行一个说法:“博士到处走,教授不如狗”,随着“大师”群体的出现,现在几乎可以说:“教授到处有,大师不如狗”。正如滥发钞票必然造成货币贬值,“大师”桂冠的随意制造,其结果是“大师”称号的严重贬值。
可以说,经济的初步繁荣和悠久的大国心态,促生了“大师”群星灿烂的幻觉。我们之所以说它是幻觉,是因为它违背了一个基本原理:文化的发展繁荣并非与经济的发展繁荣并时共步,也不是仅仅有经济发展这一个条件所促成;即使我们的物质力量真的达到了一定的发展高度,“大师”群体的养成也需要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几代人的努力。法国革命时,革命党人以“保皇”罪名砍掉了化学家拉瓦锡的脑袋,当时就有人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砍掉这颗脑袋只需要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但长出这样一颗脑袋则需要几百年。同样,19世纪中叶以来我民族历经艰辛而培育的学术氛围,和20世纪初叶以来积累半个世纪的人才,包括其中的真正的“大师”级人才,在一个时期内早已被摧毁殆尽。这样的人才空缺绝对不是一代人可以填补的;而要出现“大师”级的卓越人才,则更需要时日,绝不是短短30年可望看到的,更不用说这风雨激荡的30年间中国社会的思想解放是在极端困难的重重阻力中蹒跚前行。
或问,中国何时才能形成“大师”辈出、群星灿烂的局面?答曰:“大师”并非凭空出现,乃是时代的产物;一个时代如果能有三个必要条件重合,则可能导致“大师”群体的出现。这三个条件:一曰聪明颖慧、好学不厌之人才,二曰学者享有充足的闲暇;三曰学者享有完全的思想自由。这三个条件缺少其一,皆不足以造就杰出人才。
就中国庞大的十数亿人口而言,聪明颖慧、好学不厌的杰出人才,从来不曾缺乏;所缺乏者,惟思想自由与充足的闲暇两个条件。所以,中国走向世界的第一代学院派学术巨人于此者感触深刻,分别从自身境遇而着力强调之。梁启超在1921年明确指出:“欲一国文化进展,必也社会对于学者有相当之敬礼;学者恃其学足以自养,无忧饥寒,然后能有余裕以从事于更深的研究,而学乃日新焉。”(《清代学术概论》)他所强调的是学术活动必需的闲暇。陈寅恪则以其家学渊源,留学欧美近二十年的独特经历,对于东西方学术精神的深刻认识,体会到中国传统“俗谛之桎梏”对于中国思想学术的戕害,所以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意表出:“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他对《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表达的这一见解,终生奉从,老而弥坚。
两千余年前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形而上学》一书的开头有一段千古不易之论:“最初人们是由于好奇而开始哲学思考的,先是对身边困惑的事情感到惊讶,然后逐渐对那些重大的现象如月亮、太阳和星辰的变化,以及万物的生成产生疑问。一个感到疑难和惊奇的人会觉得自己无知,人们是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思考的,显然他们是为了知识而追求知识,并不是为了其他有用的目的。事实可以证明,只有当种种生活必需品全都具备以后,人们才会去进行这样的思考。我们追求它并不是为了其他的用处,正如我们将一个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而活着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知识中惟有这种知识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是为了它自身,才是自由的。”人类历史上辉映文化天空的思想巨人们,其生活环境、个人经历各不相同,而学问兴趣和贡献迥然殊异,但之所以成为大师,其创造活动则脱离不了相同的必备的条件,即天才的兴趣、思想的自由和生活的闲暇。如此说来,我们则不得不问:目下的这个时代具备这三个基本条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