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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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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农村里是“一年之计在于春”,那么对于瀛海所里的渔民们来说,则是“一年之计在于夏”,在一年当中,他们的全部期望都寄托在这个立夏开始的渔汛季节里。
在章毕成即将完成对舢舨上的绘制工作之时,鲞厂里的鲞工们也正好完成了搭建凉棚、整修鲞席等一系列各项准备工作,章毕成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舢舨上的绘画,是否还有不满意的地方,确实没有什么的地方后就离开舢舨朝凉棚走去,对坐在凉棚内的阿大倪忠根吩咐说,我还有一些事需要回家去一下,上午就不出来了,你们乘空在厂内仔细地检查一下,还有哪些准备工作没做完,如鲞刀、剖鱼凳、剖鱼框及厂内的大木桶清理工作等,都要检查一下是否都做好了,免得临时抱佛脚。渔船都已出海了,今天是十四的潮时了,照例很有可能会有鱼货登场,傍晚时我们要“下河”(指舢舨下海买鱼)去,到海上去领领市面也好,如遇鱼价合算的话,买它几千斤进来开个头也好。
倪忠根连忙说,你吩咐的这些,我们早已准备得蛮充分了,你就放心好了。
章结成很信任地说,那就好,那你们就趁空好好地休息一下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过几天有你们苦的!说后,他就笑嘻嘻地离开了凉棚而去。
于是,鲞工们就在凉棚下闲聊起来,他们在探讨了一阵子对渔汛的汛期预测及期盼以后,老二沈相福忽然问“阿大”倪忠根,阿大,你看章老板这人真的有点不简单,他在舢舨上画的东西真是有神功啊,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本事的?倪忠根就显得很神气地对沈相福说,那说来话长啊,
倪忠根是十里开外的一个靠山临海的梅山村人,自幼在海边打滚,十来岁以后,就经常在海边的礁岩下摸黄节汀(小青蟹),捉泥鱼头,或在泥涂里挖望潮、捕弹涂,或勾蛏子、拾泥螺、捉沙蟹,小伙伴们有时难免会有空手而归的日子,而他总是笑盈盈地满笼而归,他几乎没空闲的日子,对海上的虾鱼蟹鲎有浓厚的兴趣,家里的餐桌上也就鱼虾蟹不断。长大以后,他听说瀛海所里的鲞工收入不错,于是他就单身匹马地到瀛海所去闯荡天下,从学徒做起,最终练就了一身剖鱼的好功夫,令人刮目相看,最后被章毕成看中,把他收为厂里的“阿大”。他自从做了“阿大”以后,身士率先,尽心尽力,吃苦耐劳,身下的七八个下手都十分听话,这使章毕成十分满意。倪忠根在瀛海所里已经混了近二十年,在章毕成家做工也已有十多年,在他家当阿大也有五个年头了,他经常出入老板家,对于章家的家族历史了如指掌,所以他能说出头头是道的掌故来。
倪忠根看到他手下众人这样铙有兴趣地听他说话,于是他又开始讲述章老板家的“典故”来,章老板的曾祖父可是前清大名鼎鼎的举人,他家堂屋的板壁上还留有模糊不清的、据说是当年道台大人颁发的“诰赏榜”,这在瀛海所里是绝无仅有的,他家的前辈是有“来头”的啊,不过,到了章老板这一代,这个家族已经没有什么“显赫人家”了。由于章老板的祖父是排行第四,这座大院的正房自然就轮不到他祖父这一房了,只能住在现在的东首厢房这二间,与厢房相连的、却隔在大院南面围墙之外的一排房子是章老板的祖父向人家买来的,现在住在这座大院里堂屋两旁的六间正房的人家早已不是姓章的后代了,他们的前辈们家道中落,早已出卖给别人家了,真是啊,十年风水轮流转啊,这个家族里,现在还算是章老板有些家产,他能守住前辈留下的祖基真的是不易啊。
众人听得引人入胜,沈相福又进一步地问倪忠根,听说章老板读过不少书?
倪忠根于是又接着说,章老板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他读过诗经,能说出一套“之乎者也”来,在他酒兴来时,他就会摇头晃脑地哼几句什么“冠冠诸酒,在我之酒”(实是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大家都知道,章老板欢喜喝酒,爱酒如命,不过他喝酒很分寸,不多水少,每餐一锡壶酒(一斤),一天二顿。他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脾性,不喝从店里买来的老酒,专喝自己酿造的三年存老酒。所以他只看重自家的老酒,看不起别人家的老酒,于是他就会哼起什么“冠冠诸酒,在我之酒”来。倪忠根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知道诗经上的“关关睢鸠”这样的诗句,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和理解去编造出他独创的“冠冠诸酒,在我之酒”这样的“诗句来,好在他的听众也都不知道诗经为何物,听着倪忠根的一套胡诌还以为是“圣经”呢,他们听着倪忠根这些似是而非、天花乱坠、实际上是牛头不对马嘴胡吹一通的“诗句”都觉得很了不起,脸上还露出相当羡慕的神情。
沈相福等人对于倪忠根说的这套有鼻子有眼、生动有趣的话,自然都兴趣盎然地还想听到更多的故事,沈相福又插了一句说,我还听说过有关章老板“自带一锡壶酒入席”的故事,这是真的吗?
那当然是真的,这是瀛海所里家喻户晓的“传奇性逸事”,也是村民们饭后荼余闲谈的话题。倪忠根继续说,我上面说过,章老板嗜好老酒,但绝不喝酒店买来的老酒,而专门爱喝自家专酿的三年存老酒,如遇亲戚朋友请他去吃喜酒时,由于他像“神仙不食人间烟火”那样地不喝席上的老酒,那只能自带一锡壶三年存老酒去赴宴,在酒席上,他当然是独自一人专喝自带的老酒,即使遇上同席上有人要故意与他开玩笑,向他讨要一小杯老酒尝尝,他就故意装聋作哑地当作没有听见,不予理采,滴水(酒)不漏(舍),照样有滋有味地喝着自己带来的三年存老酒。由于他有这样孤癖的脾性,自然“造就”了他很独特的“佳话”。
沈相福还是有点儿不相信,章老板常年要喝自家专酿的老酒,虽然酒量不大,一天二斤,一年三百六十天,三年里就要喝二千一百六十斤,他家里有贮存得这么多的老酒?
这个你就不懂了,倪忠根用很卖关的口气说,章老板家共有八九间房子,有两间是专门用来酿酒、贮藏老酒的,每年都要用几石糯米蒸成酿饭,冷却后放入白药然后加水倒入三口大头缸(可填十担水)内发酵,酿成老酒后,就在自备的榨酒设备上榨酒。榨出的酒当然是属于“新酒”,不能长期贮存,必需要请“淘酒师”来“淘酒”,淘好的酒,灌入酒呈后就可以长期贮藏了,它们统统地藏在西首的一间房子里贮藏,三年后才能拿出来喝。他每年要酿三口大头缸的酒,三年九大缸,你算算看,够不够二千一百六十斤?
倪忠根的这一席话,说得众兄弟目瞪口呆,章老板的酿酒规模简直与一家小造酒坊没有两样!
接着的话题又转到章老板画图的本领上。于是,倪忠根又来一番吹嘘,老板天资聪颖,不但会画山水,还会画圣人像,也能写一手好字,在瀛海所里也算是一个有“肚才”的人。你们这些人都没有见到过老板亲自画的“三圣画”,每逢过新年时,他就会把自己画的“三圣画”搬出来挂在堂屋间,那个关老爷的神气哪真是威风凛凛,他那活灵活现的神气真的是震慑人的灵魂啊。章老板做人与众不同,脾气也有点儿古怪,是一个不大合群的人,他在全所里也只有三个要好朋友。他为人耿直,从不沾人便宜,用他自己的话说,做人应该是“直草(钞)不撮,横草(财)不沾”,他不但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听说是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轶事”,有天晚上,他在大路上走时脚尖不慎踢到一块东西,咣当一声,他低头地一看,原来是一块银元,他抬头一看前面有一个人影,就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喂,前面那位兄弟,你是否不小心把银元丢了?赶快来撮吧。他说着就迈开大步扬长而去,看都不再看地上的银元一眼。那位夜客见状连忙转身回头,拾起银元赶紧就走,心想,真是外快撞人啊,世上哪有这样的奇人,连掉在地上的银元都不要!你们想想看,世上哪有像章老板这样的人,连掉在地上的银元都不要,世上有他这样的人吗?这就是他为人之道。
沈相福听了这段轶事后当然是兴趣十足,觉得章老板这人真是好奇,于是又要倪忠福继续说说关于章老板其他的故事,听说,章老板还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孝子?
倪忠根是一个健谈之人,看到有众多的弟兄们喜欢听他说的故事,他也就当仁不让地继续津津乐道地说下去。他说,他还听说过章老板家的一段“奇闻”,他的父母双亲是在同一天、而且是在同一个时辰去世的,世上哪有这样千奇百怪的奇事?由于在同个时辰去世,他的双亲遗体只能是双双并对地放在他家的堂屋里,这在瀛海所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出殡那天,他双亲的两口棺材当然也是一前一后抬出去的,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奇事”?你们有听说过这样离奇的故事吗?刚才老沈说的不错,章老板是瀛海所里一个有名的孝子,他为表孝凡,不惜花重金厚葬他的双亲,他为了要造一座相样而坚固的堡垒式的坟墓,特地雇来一条船到宁波府去购买二千多斤洋灰(即外国产水泥,因为当时没有国产水泥),几番花去了可打造一条舢舨的开销哪,他对此决不计较,一心想双亲在地下安息,这样一来,他自然就成了全瀛海所家喻户晓的一庄美谈。
6
傍晚,渔船尚未归航,海面上显得十分宁静,但沙滩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主要是来自周边乡村中的乡民到瀛海所来买新鲜大鱼黄鱼的,一根扁担,两只篮子,在沙滩是逛来逛去。有的在众多的货郎摊、点心摊旁穿行看热闹,有的结伴坐在洁净的沙滩上闲谈,不时地瞭望着海面上有否出现渔船的身影,急切地等待着渔船满载而归。此时,有不少鲞厂家的老板伙同鲞工们正抬着自家的舢舨准备“下河”,他们要抡占先机,想尽早地获取渔船捕获量的讯息,探听当日鱼价的行情,以便做出决断,谈得成就进行交易,谈不成就再作另外打算,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一个优秀商人所必需具备与遵循的门道。
章毕成带领了倪忠根、沈相福等三个鲞工去“下河”,他坐在舢舨的中部,一边注视着前方的海面,一面在思虑着今天是十四的潮时了。应该是有大黄鱼上“市面”的苗头了,如果海龙王今天还不“开仓”的话,那这个“立夏水”就很难说有“市面”的了,如果“立夏水”没有黄鱼登场的话,那接下去的“小满水”也就很难说了。这样一来,那今年的生计就泡汤了,他不无忧虑地考虑着渔汛的汛情。此时,沈相福正在用力地摇着橹,舢舨前进的速度很快,舢舨避开水面,在发出嚓嚓声音的同时双激起了阵阵浪花。倪忠根坐在舢舨尾部的坐凳上看着阿福用力的样子,很感慨地想,这个阿福在老板面前干起活来真是特别卖力,老板不在的时候他就大不一样了。他头脑灵活,对人说话总是要留三分,不会倒肠翻肚的,遇事总会三思而后行,八面玲珑,见风使舵,所以他不会像“憨大”那样吃亏,他是一个很有的心计的人。他在厂里原来是一个腌手,负责腌鱼工作,但腌手在厂里地位不及剖(鱼)手,报酬也比剖手要低得多,所以他就十分巴结阿大倪忠根,一心想拜他为师,让他学习剖鱼技术。在沈相福真诚而执着的恳求下,倪忠根最终满足他的愿望,后来他就成为倪忠根的副手了。其实,倪忠根之所以答应他的恳求,主要不在于他甜言蜜语的奉承,而是考虑到厂里也确实需要带出一个副手来,无论是对厂里还是对他自己都有好处,沈相福头脑灵光,学什么都一教学会,用不了多少心思和精力去带他,如果去带一个“呆大”这样的人,你即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一门心思地去教这种人,他也不一定会很快地成器,远不如去带一个像沈相福这样头脑灵光的人合算。至于说他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也无所谓,做人嘛,哪会有没缺点的?只要没有那种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之类的品行就行,带徒弟又不是选女婿,过分苛刻要求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实上,他在厂里的表现还是应当说得过去的。他此时忽然想起,现在海面上空旷得很,不像在渔船在归航时那样,海面上到处是密密层层的大小渔船,舢舨要在如此众多密集的渔船间穿行,是要有一些过硬功夫的,特别是对于迎面驶来的潢帆的渔船,如不及时避让的话,就会被它劈成两截,落得个船毁人亡的惨祸,切不可掉以轻心啊。于是乎,他就立刻对沈相福说,现在海上清静,你还是让阿三来摇橹吧,让他炼炼功夫,等会儿渔船密集的时候,再由我们来摇橹。阿三此刻正在坐在船头里划桨。他会摇橹,但还没到相当熟练的程度,与阿福相比,还差一个档次,像现在这样海况,正是他锻炼摇橹的机会,他听到阿大这样吩咐,就立刻过来接替沈相福摇橹,阿福也就到前面去划桨了。
随着暮色渐渐变浓进来,海面上的点点渔火了就变得明亮起来,而且离舢舨也愈来愈近了,此时的渔火犹如天穹上的繁星,反映到海面上更是灿烂绚丽,不是蓬莱,胜似蓬莱,犹如一幅美丽的夜景图画,真是美极了。章毕成看到在不远处的牛背山旁,停泊着几十艘冰鲜船,桅杆上都挂着耀眼白亮的汽灯,冰鲜船的旁边已经聚集了许多渔船,渔民们正在把新鲜的大黄鱼一篰噶篰送上冰鲜船,看样子,有的渔船已经捕获到一些为数不多的大黄鱼了。此时是倪忠根摇着橹,他能与迎面而来的渔船作巧妙的周旋,章毕成看到侧身而过的渔船都是轻飘飘的,就知道这些渔船都没有捕到多少黄鱼,也就没有必要打听他们的汛情了。又过了一阵观察后,章毕成看到有的艘玉环的“浮瓣船”好像有些负载,他就不失时机地、高声地询问渔船的老大:“浮瓣老大,你们海水(这是捕获量的俗语)好吗?”
那个玉环老大回答说,呒有啊,只有千把斤的样子,玉环人说“没有”为“呒有”。
章毕成此后一直没有碰到“海水”较好的渔船,就知道今天是不可能有好的行情了,多数渔船没有遇到鱼群,捕获量都不大,只有少数几只渔船捕到千把斤大黄鱼,他们都卖给冰鲜船去了,因为冰鲜船的收购价格高,作为鲞厂是无法与冰鲜船去竞争鱼价的。看来,今晚是没有指望买到鱼货了。十四潮时如没有黄鱼群出现,这个“立夏水”也就不大会有“旺汛”来临,要想在头水俺几千斤鱼的期望就可能要落空了。他们又经过了一阵与归航的渔船接触之后,章毕成就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探听下去了,他就对倪忠根说。还是调转船头回沙滩算了,今晚不大可能会有好的汛情了,还是回家休息去吧。
7
章毕成有一个贤淑、善良而温柔的妻子,姓梅,因排行第二,就叫阿二,由于旧社会盛行重男轻女,大多数妇女都不取大名,就叫阿二阿三的,所以当时的亲朋邻里就叫她阿二或梅阿二,当时除了大家闺秀以外,绝大多数的农村姑娘都 没有上学的机会(当时的农村时就压根儿没有学校),所以也就无需去取个大名了。她出生在一个离县城不远的村庄里的一户中农的人家,虽然不很富庶,但家中也不愁吃穿,在村里还算上是一户像样的人家。她在十八岁时就嫁到章毕成家,初为人妻,起初确有些感到生疏,对上要孝敬公婆大人,做一个贤惠的媳妇;对丈夫要体贴尊重,相敬如宾,做一个贤淑的妻子;对下要与长工、鲞工、牧童及帮嫂和谐相处,如同家人,这对于一个初出家门的年轻女子来说,确有些“履如薄冰”之感,不过,由于她为人她温顺贤淑,谦虚谨慎,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就很快地学会了这一切,适应了在大家庭里应有的行为举止,获得了大家的认可。
正由于阿二的贤淑与温顺,善于遵循大家庭中的应有的品行,很快地得到章毕成的赞许与肯定,作为丈夫,能得到这样贤惠而温顺的妻子是十分难得的,他能不满意吗?他自然对她关爱有加、贴心贴肺的,俩人恩爱有加,情投意合,相敬如宾,十分和谐。
阿二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在当时大家都彼此如此,也就不足为奇。她虽然目不识丁,但她却如同那些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一样,能识礼仪,守规循矩,恪守妇道,她待人彬彬有礼,遇事善解人意,从不参与长舌妇们那种背后对人说三道四、品长论短之类等搬弄是非之恶行,在遇到人们在谈论那些捕风捉影般的传谣、诽谤之时,她会选择立即离开,远离是非之地。她品行端正,举止文雅,在男人面前从未有过轻佻之举,她也不攀富嫌贫,待人真诚,特别对于那些贫穷的亲朋邻里,总是十分同情他们的困难处境,尽可能为他们排忧解难,她那种乐善好施的优良品行,获得众口称赞,故人缘很好,口碑极佳。
在公婆双双离世之后,她才担当起家庭主妇的角色。此时,她对于治家之道已经了然于胸了。他们家在整个瀛海所来说,也算了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南门外有一座鲞厂,西门外有十多亩水稻田,山坡上还有相当平坦的一亩多山地。十多亩水稻田里的稻谷,除了二、三亩田种植糯谷供做老酒的原料及过年时做点心之外,其他的十余亩稻谷可供全家人的全年口粮还足足有余。鲞厂的收入不菲,供一年开销足足有余,丈夫在年底去绍兴卖出鱼鲞后,总是会买回各种各样的绸缎绫罗、华达呢、花呢等珍贵布匹,还有诸如绒线、驼绒以及各色糖果、人参、虎骨膏、驴皮膏等静等五花八门的珍稀物品应有尽有,简直是看得眼花缭乱。特好的年头,他还带回近千的银元,雇佣挑夫担回家的。她初次领受这种“难以想象”的境况,简直是目瞪口呆,心花怒放,她对自己的家庭能不满意吗?对自己的丈夫能不相敬如宾吗?
在亲朋邻里看来,梅家阿二与章毕成是绝妙的搭配,章毕成禀性耿直,不贪私利,但性格固执而弧僻,又不善交际,有时还很暴躁,不合群,难通融,这与他的商人身份是极不相称的,众所周知,商场上普遍存在你虞我诈、唯利是图、逢场作戏等行为,正好与章毕成的品性南辕北辙。诚然,他与那些阴险奸诈之类小人有根本上的区别,但由于他身上的这些品性在商海上驰骋是不合适的,这就限制了他在商业上的发展,难以成为一个“发达”的商人。经过一年多相处以后,梅阿二就比较深入地了解了丈夫的为人,她心里盘算着,丈夫不能成为“发达”的老板也没有什么不好,有吃有穿的,干吗还不知足呢?做人嘛,顺其自然也有好处,不必去争头角也省心,做人还是随随便便的好。她听到过出嫁的大姑说,他的小弟真不是一个“发达老板”的料,他是一个连“财神菩萨送上门来的元宝”都不要的人,有好几年洋山(即渔汛)时,本来都有发财的机会,可他就偏偏置之不理,让大好的发财机会溜掉了,当时厂里已经腌制了一万多斤黄鱼,有好几个浮瓣老大送上门来的满载(船)大黄鱼给他腌,可他偏偏不要,百万富翁无论怎样劝说都没用,他坚持认为自家已经腌上一万多斤黄鱼就够了,还要再去腌它干什么?做人嘛,有吃有用就够了,再贪心它做什么?要去再多赚钱干什么?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太多了就是累赘!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认定的事,你就是用九牛二虎之力也休想拉回!本来嘛,厂里完全有条件可再腌几千斤大黄鱼的,这可是能多赚几百大洋的财气哪,再说啦,人家浮瓣老大也是出于对“主人家”的感情主动送上门来的,你不领略、体贴人家是要伤感情的,说不定你就丧失了下一次的机会啊。阿二听了大姑的描述后,就更加透彻地了解她丈夫的为人了。她理解丈夫的秉性,她也很理解丈夫的为人之道。的确,钱是身外之物,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必刻意地去追求财富,其实,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不多,绝大多数人总是想财产愈多愈好,只是没有发财的机会,而丈夫却想得很清楚,有送上门发财的机会他都不要,应当适可而止。众所周知,钱是个好东西,人人都需要它,没有它就无法过日子,但它同时又是祸水之源,世上的吃喝嫖赌,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等一切恶行都源自这个钱字。可见哪,丈夫对于“钱”的“适可而止”态度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不过,她认为,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人,作为鲞厂老板,在顺风顺水的条件下能多赚一些钱是不能放弃的,凡是通过正当的途径去多赚钱无可厚非,应当说,作为老板,头脑里有“赚多了不好”这种观念是不可取的。当老板的本身就是为了去赚钱,有钱不赚还要你当老板做什么?做人嘛,总得要关前顾后的既要看到前面,也要横视两边、甚至后面,要知道,天上的月亮也有圆缺之时,稻田里的收获也有丰有歉的年头,古人说得好,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以丰补歉,积谷防饥,聚财避灾,乃是世故之道。在人世上,不可能年年平稳,岁岁好运,总得会有磕磕碰碰之事,哪有一帆风顺、永生平安的?景气的年头多赚点,家中就多有贮备,若遇有不景气的年头就能对从容对付,就不会有担忧与愁闷了。再说啦,做人总不能只顾自己而不念周围的亲朋友邻的,当亲朋友邻遭遇不测急需要援救时,你总不能冷眼旁观,若无其事地装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去对待人家的求援,你要去救济人家,家中就必需有底气,没有底气你拿什么去救济人家?世上有不少做善事的人,像修桥铺路造凉亭等,你手中没钱,拿什么去做善事?所以说,多存些钱没有什么不好。其实,你即使家藏万金,只要你不去张扬,不露富,人家咋会知道你家的底细?只有你嘴稳心实,像人说的闷声大发财好了。梅阿二心中有这般见识,对于她丈夫来说,可真是他的福气啊。当然,她不但理解丈夫,也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他不但头脑聪明,而且还十分勤劳,在瀛海所里,他家也算是中等偏上的大户人家,像他这样已经拥有丰厚家产的人,平常都不会去与鲞工或长工们一起参加劳动的,要去的话也是点督一下而已,绝不会自始至终与鲞工或长工们一起劳动的,但他就不一样,遇事总是要事必躬亲的,舢舨要“下河”去,他当然要亲自前往;鱼货登场,他马上动手剖鱼;洗鲞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工作,他也总是跟着鲞工们在五更时分就与大家一起挑着有一百五十多斤的两篰腌咸鱼前往有三百多公尺的河埠头去洗鲞,一干就是四个钟头。洗鲞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洗鲞的人要站在河埠下齐膝深的水里,弯着腰,一手拿着咸鱼片,一手捏着特制的洗帚,用力地将咸鱼的肉面上的血筋及污物全部刷洗干净,洗好后还要把它浸沉在水中冲淡后(鲞太咸了味道不好)才可拿上来放到河埠头上,然后再挑到厂前供晒鲞的竹棚架边,然后再去洗鲞,直到洗完了三四担腌鱼鲞后才能结束,此时已是早上八九点光景,他们还要在鲞棚上晒起鲞来。渔汛结束后,他还要与长工们到田里去参加耘田等农活,在割早稻时,他也照样与长工及割稻客们一道在田里割稻,不怕烈日,不怕辛劳,你说,像这样的丈夫,难道不值得去深爱吗?
梅阿二当然知道,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气是很不容易的,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的丈夫有如此的脾气,要去改变他是需要时间的,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过,也有人说过,世上最凶恶的人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最无赖的痞子也可“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自己的丈夫是一个耿直无私、不沾别人一丝便宜之人,又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哪会不听我的劝告,只要自己苦口婆心、应循善诚地去做,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化解他心中的“痉结”。从她与他的感情上来说,她是有把握的,她常常对他“吹枕头风”,她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真诚态度对待丈夫我,他哪会对她产生反感呢?她看到,他对她的又劝说从未有抵触的情绪,一般都言听计从,对于“大”的方面,也没有表示过强烈的反对,只是默默无语罢了,看来啊,她坚信自己能取得成果的。有句名言,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时的梅阿二虽然不知道有这样的名句,但她的内心里对它的内涵早就相当清楚了。
她不但对自己的丈夫体贴入微,就是对于亲朋邻里也是亲近温和、善解人意,对待经济拮据的近邻总是用乐善好施的态度,从不以高傲姿态出现于新亲朋邻里之中,待人接物总是和善亲切,对人家有求于自己时,她从不故意推脱或虚假塘塞,情意切切,使人感到乐意融融,像春天般的温暖。人们看到,她与章毕成的性格恰如“冰火两重天”,如果说,冰与火是“相克”的,但也是“相融”的,这就要看你的“处置方式”了,她用知人善任与体贴入微的关爱去融化丈夫的缺陷,慢慢地使他摒弃莠劣,培育良优,扬长避短,“化腐朽为神奇”,此乃是阿二之“魔法”也。
8
来瀛海所捕鱼的玉环县“浮瓣船”和台州临海县的“红头对”由于船体较小,其排水量不到万斤,他们到相距几百里外的大目洋来捕鱼,并在此停留二个多月的时间,船上带来的口粮以及做饭用的木柴在船上自然就占了较大的空间,必然要影响到船员的捕鱼作业,他们到埠后,就要设法把这些备用物品存放到岸上去,这样一来。瀛少所就产生了一个“主人家”这样的名称。这些渔船初来此地,是人生地不熟的,要找到一处能同意给他们存放这么多东西的朋友确实很难,只有在“双方有利”的条件下才能成功“结交”,于是他们就想到,只能在开鲞厂的老板人家那里去寻找,一方是卖鱼的,一方是买鱼的,正如像“找对象”那样地有了“男欢女爱”那样的条件才会“一拍就合”。鲞厂的老板人家听到这些渔民的“要求”后,也觉得是“双方的利”的事情,就同意他们把粮食和木柴之类的东西放到家里来,这样,他们就当起了玉环船或临海船的“主人家”来了。这是互利的组合,玉环船或临海船把打来大黄鱼不必去寻找买主就可以直接把黄鱼送去到“主人家”的鲞厂那里去;“主人家”也不必摇着舢舨去“下河”寻找渔船买鱼,双方都省心省力的,何乐而不为?再说,渔民大多数都很豪爽大方,只要在开船以后能捕到大黄鱼时,就拿五六条大鱼先送到“主人家”那里去,给他们先尝尝鲜;“主人家”也很感激他们的豪情与客气,总是叫他们把弄脏的衣服拿来换洗,这样的互利关系就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友情,日趋深厚了。
章毕成家有三对玉环渔船和二对临海渔船结交为“主人家”,双方关系十分融合和谐,这是在梅阿二到来之前就已形成,梅阿二嫁到章家之后,与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这是由于阿二待人真诚、热情,对于他们在外所面临的艰难都能体贴关照,这使他们更加对这位新来的“主人家”心存感激之情,致使这层关系比此前更加深厚了。
以章家为“主人家”的玉环浮瓣船中有个叫道成老大的人,他嗜好老酒,是个走过酒店门口就迈不开步的人。有一次,他提了五条、每条有三斤重的大黄鱼到章家来,正好是章家正在吃晚饭,桌子上坐满着人,除了老板夫妇以外,还有鲞工、长工等人,此时章毕成正在喝三年存的老酒,一阵淳香扑鼻面来,弄得道成老大馋涎欲滴,痴痴地望着章毕成的酒壶,眼光直直的,简直被这特别诱人的酒香迷得傻了眼。这一切都被阿二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她连忙起身请道成老大坐下来喝酒。道成老大虽然痴迷这香气扑鼻的老酒,他何尝不想坐下来品尝一杯这令人心醉的老酒,但他毕竟还是一个粗中带细的人,他没有看到章老板有邀请他入席的意思,他只是向他打听渔船捕鱼的行情说,你们浮瓣船的海水好吗?道成老大回答说,一般的只有几百斤,大都在沙滩上卖给鱼贩或散客了。他看到老板并没有邀请他入座喝酒的意思,他哪敢妄自菲薄地坐到桌子上去喝酒?于是他就连忙对老板娘说,不啦,不啦,我饭已经吃过了,我是来主人家拿些柴爿到船上去的,你们吃,你们吃,他说着就赶紧放下五条大黄鱼后,就匆匆地离开了章家,可他喉咙里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烟”呢……
从此以后,阿二心中就有数,这个道成老大是个“嗜酒”的人,那天看他那馋酒的眼神真的是十分同情与体贴,可章毕成就是装着没看见那样地不肯开口请他喝酒,这人,真的是有点太小气了。她当时实在没办法,不好同丈夫作对,只能忍着,她心里想,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让道成老大品尝一下他心爱的三年存的老酒,以满足他梦寐以求的酒欲!她想,古人说过,酒泼在路上不酸,授人以令人欲,是一种积德,人非草木,哪会轻易的忘记的,更何况我们与船老大是钮扣与钮襻的关系,双方总是谁也离不开谁的互利互惠关系,今天我记得你,明天他就会记得我,人间关系说到底都是有来有往的,丈夫别的都好,就是对自酿的三年存老酒太小气,不给别人分享,其实,这老酒有啥可小气的,不就是多花几斗糯米的事吗?小气的人就做成不了大事,看来以后还得多“开导开导”他。她记住了,只要道成老大下次来我家,她一定要满足道成老大这个小小的愿望,以补偿今天的缺憾。次日,道成老大果然又来了,他也提着五条大黄鱼笑嘻嘻地登门了。不过,他这次来故意避开饭时,是在过了饭后多时才来的,家里正清静,章毕成他们吃了饭就到鲞厂里去了。道成老大是否故意选择这个时段来,她心里不清楚,但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她十分理解道成老大钟情于老酒的爱好,于是她立即转身到贮藏老酒的房子里去打来一壶三年存老酒,从碗厨里捧出一盆豆芽抄肉丝来,请道成老大坐下尝尝他如痴如迷的老酒。道成老大闻到这迷人的酒香,自然就应顺老板娘的一片盛情,就自然迫不及待、如愿如偿地坐下来喝起那梦寐以求的三年存老酒。道成老大在喝酒时,阿二对道成老大说,你们弟兄在海上劳作辛苦,衣服很容易弄脏,你就叫弟兄们把衣服换下来拿给我来经合你们洗吧,穿了脏衣服睡觉不舒服,你们劳作辛苦,睡眠是最要紧的,你们就不要讲客气了。
道成老大听后,心里真的相当感激,这个老板娘是一个热情体贴弟兄的人哪,他对她的这种恩情当然是牢记在心的……
9
“立夏水”已过,“小满水”接踵而至,在今年的“立夏水”里,由于捕鱼的网头都不大,在最“大水”时(初一或十五前后),一般的渔船只捕到几百斤,最多的也只有一二千斤,这样的市面只能让海上的冰鲜船去收购或让在沙滩上等候的鱼贩子以及乡下客去争抢,鲞厂只能是“稳坐钓鱼船”,不会同他们去竞争,因为鱼价太高,制成鱼鲞无利可图,也就不开张了。其实,在一般的年头里,作为一年中的“头水”的“立夏水”里,一般的捕获里都不大,鱼价也就较高,大多数厂家也都是不开张的,鲞厂的腌鱼工作大多在“小满水”里完成的,所以他们也就并不心慌着急,他们的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小满水”。如果在“小满水”里,海龙王再不开仓的话,那他们就要愁眉苦脸了,没开张下半年就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今年“小满水”开始以后的三四天里,“海水”也不见得好,一般的渔船也只有捕来几百斤,最多的也只有千把斤,没有大网头出现,厂家就开始有点担心了,如果接下去的五六天里还是这样局面的话,那今年的一年事务就要泡汤了。瀛海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在大目洋渔场里的大黄鱼汛,一年中只有三个汛期。即从“立夏水”到“芒种水”,也就是三个“大水”。总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而其中“立夏”只是个“序幕”,不属旺汛,只供冰鲜船收购或供沙滩上的鱼贩子和散客购买,一般的鲞厂都不开张,而“芒种水”也只是个“扫尾”而已,不会有大网头出现,只有在第二水,即“小满水”才是“正水”,一般年头都会出现旺汛,大大小小的渔船一般都会满载而归,鲞厂到此时都会“连轴转”,有时甚至会连续三昼夜不停休地剖制黄鱼。章毕成心想,此刻已经是四月十二的潮时了,在一般的年头,十三的潮时都应该是出现大网头的时候了,到了十四五是一年中最旺汛的潮时,过了十五如果再不出现旺汛的话,那十五十六也可能不会出现奇迹了。他也开始着急起来,难道今年海龙王会真的不开仓?果真如此的话,那渔民们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特别是那些外来渔船,他们几个月来一直忙于修船、补网,筹备柴米油盐,开销非薄,还百里迢迢赶来此作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三个汛期里,如果只捞到寥寥无几的鱼货,这些微薄的收益还抵不上筹备时的开销,那恐怕就会造成连回家的盘缠都成问题了,他们如何去归还修船时借来的债款?如何去面对家中的父母妻儿?不说远道而来的那些渔船,就是瀛海的本地渔船的船长年、网长年们也一样,他们在筹备渔汛时也几乎是花费了家中倾其所有血本的,有的还是通过举债而为,如果渔汛没旺,那就无法收回这些“血本”钱,那他们真的要倾家荡产了。还有众多的鲞厂,自然也逃脱不了这样“干系”,他们搭凉棚、修舢舨、补鲞席,请来五六个鲞工,也都花费了不少本钱的,虽然比不上船长年他们那样的巨额开销,但也都是劳心劳肺、倾其所有的举措,有点像“赌注”似的,把全年的希冀都押在渔汛上,一旦渔汛出现“反常”,那他们的结局就难以设想了。渔汛的收成,在瀛海人看来几乎是“孤注一掷”这样的头等大事,是他们全年所寄托的唯一希望所在,如果落空的话,那真的是“退班”不起啊!
十四那天的夜里,章毕成照样带领倪忠根、沈相福他们去“下河”,十分认真地在海面上寻找有重载的渔船,如能找到有几千斤鱼货的船,并能以比较适中的鱼价出卖的话,那就能如愿了,但经过了多时寻找,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渔船,要嘛鱼价太高,要嘛船上鱼货不多,此间也曾找到一条船,该船有四五千斤大黄鱼,价格也还可以,他们就上船到鱼仓里去看看鱼儿的个头,因为当时鱼货交易是以黄鱼的尾数计算金额的,同样的价格如果黄鱼的个儿小就不合算了,渔民们为了想得到高价,一般地都会拣择较大个儿的黄鱼放到鱼仓表层上来,所以在商谈鱼价后,买主就要进仓去看鱼儿的个头,并还要拨开表层,去察看一下表层下面的鱼儿的真实个头,如果表里一致的话,那就可成交了。倪忠根在鱼仓里拨开表层一看,下面的鱼儿个头要比上面要小了一些,虽然不算悬殊,但当初协商价格是从上层的鱼儿的个头出发的,于是他就对船上的老大说,这样的鱼儿个头的鱼价就不能按照原来商定的价格来计算了,顶起码要降低一块。该船的老大不服气地说,哪家船不是都是把大个头的鱼儿放到上面来的?你不要买就拉倒吧。此时,一直就与章毕成他们舢舨并列靠在船旁的另一家鲞厂老板见状就抢先对船老大说,他们不要就卖给我们吧,我们不计较这些差别。倪忠根看到他们这种抬高鱼价的行为真是太可恶了,那要这样做生意的?于是就跟跟他们争吵起来,双方剑拔弩张,大有爆发一场恶斗之势,章毕成见势不妙就立即制止,在船上打架势必造成严重后果,无论哪一方遭受到伤害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还是息事宁人为上策,于是他连忙拉住倪忠根,主动退出竞争,并立即回到自己的舢舨,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此后,他们自然就没有心思再去寻找别的渔船了,只得唉声叹气地悻悻而归,心里总不是滋味。他想,十四夜过了,只剩下十五、十六、十七等这几天的时间了,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如果再买不到大黄鱼的话,那今年的一年事务就要落空了。
在十五的那天晚上,章毕成照样又带领倪忠根他们去海上“下河”了,今夜的鱼情出现了较大的变化,大多数渔船都捕到了几千斤的大黄鱼,有的甚至上四五千斤,这对于像玉环船那样的渔船几乎可以说是满载了。但由于汛情刚开始出现大苗头,而大多数鲞厂家都还没有开始进货过,所以大家的心里都还比较着急,担心以后几天如仍无“高潮”出现的话,那一年事务就要落空了,所以他们就对高一点的鱼价也就按捺不住,急于开始交易了。但章毕成还秉心不动,他根据多年来经验判断,十五潮汛既然会出现这样的局面,那以后几天必然会连续下去,甚至会比十五潮汛更好,绝不会倒退,所以他就没像人家那样性急与慌张,还是像姜太公那样地“稳坐钓鱼船”,静观与期待并可深信未来几天一定会有高潮的到来,他觉得,至少还有三天时间可以期待。正因为他有如此坚定的深信不疑,他料定明后几天应当有旺汛会出现的,所以他就不去与人家“争抢”了。他想,性急与慌张是做生意的大忌,一百斤鱼如果高出二块,那一万斤鱼就要高出二百块了,这二三百块大洋可是一笔大数目啊,到头来就没有什么利润可赚了,那岂不是白忙一番了吗?如果明后天真的旺发了,鱼价就肯定要下降了,顶起码要下降二三块,那就有利可图了,这是以前常常发生的情况,于是他就坚定了信心。章毕成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他宁可静观待变,也不会去盲目跟随去蛮干,生意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冷静的头脑,切不可因短时的特殊汛情而迷乱了阵脚,还是稳心地等明天出现的情况再作出判断吧,说不定明天真的会出现奇迹。
10
章毕成在这一夜里可真的睡不着,他虽然信心百倍地等待着十六潮时会出现高潮,但心里还是不断地打着鼓,这毕竟出自一种估计,来自往年的经验判断,并不存在恒定的规律,世上的事总是千变万化的,绝不存在一条恒古铁律,如果明后天出现相反的情况,汛情下降,渔船捕获量反而减少,那怎么办?那他的估算就落空了!他能睡得着吗?
正是:山外青山楼外楼,一轮红日照山头。章毕成在上半夜一直没有睡好,到了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所以直到早上七点多才醒来,他起身后走到天井一看,才看到一轮金灿灿的红太阳普照山河,遍地金光,满目生辉,啊,这可是一个好兆头啰。他顿时轻松无比,一扫心里的阴暗与昨夜的倦困,看来啊,今天天气不错,财运也肯定不错,就等着海龙王开仑吧!
他吃饭后就急匆匆地往沙滩走去,到达鲞厂后,看到倪忠根、沈相福他们七八鲞工及临时叫来的杂工都齐斩斩地坐在凉棚下闲谈,看到老板到来后就各老板汇报别的厂家情况,昨晚有半数多的鲞厂都开张了,但数量都不多,一般的只有二三千斤左右,我们厂今天总要开张了吧?我们闲等着没事做也是很别扭的,是吧?
章毕成笑嘻嘻地回答他说,我都没急,你们急什么,真是像早辈人说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啊。今天虽然是十六潮时了,但根据昨晚的汛情,大多数渔船都已能捕到二三千斤大黄鱼,十六的潮水要经十五的潮水大,我看今晚的海水应该会比昨晚好得多,是吧?海水好了,鱼价难道就不会降下来?鱼价一降,大家的心就定了,再也不会去争先恐后地到渔船那里去争抢鱼货了,所以,我看就不必要性急,从十六到十八,还有三天时间可料,照例是应该一天比一天好的,只要今晚能出现好的海水,那以后几天里大多数渔船就一定会满载而归,这样一来,就不是鲞厂老板到海上的渔船里去争买大黄鱼,而是渔船送到沙滩边来求鲞厂家去买他们的大黄鱼了,你们信不信?以后的这几天,我们可能要三天三夜没得睡而连轴转了,你们怕是要叫苦连天了。好了,今天白天里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你们就安安心心地到凉棚上的床铺上去睡大觉吧,睡足了,那就可应付以后的三天三夜连轴转了。
倪忠根听了老板的话后,虽然觉得他的话有点过于自信,但深入地去想想,倒觉得老板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深知老板的为人,他不是一个把话说得天花乱坠、漫无边际的莽汉,而是一个比较严谨而务实的人,他的自信是出于对目前汛情的客观估计,而不是毫无根据的瞎猜胡想,当然,渔汛的汛情虽有一定的规律,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甚至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变化,与平常的“规律”会南辕北辙,尽管如此,它还是有一定的“定势”可言,章老板是一个聪明之人,他的估算决不是一时的空穴来风似的进行瞎猜,而是有一定的根据,按照常规,十六的潮汛肯定要比十五大,而且以后还要一天比一天大,一直大到十八以后才会出现反转,随后就收缩退小,生长在海边渔村的人都知道,海上的潮流越急,就越会刺激大黄鱼聚集而形成大鱼群,而且越会向海面上浮,这样一来,渔船自然就越会捕到大网头了,“海水”自然也就会越来越好了,这样的汛情变化可以说历史上的规律,虽然各年头有些差异。但都是大同小异的。当然,章老板的这种估计与推想,也并不是绝对准确的,但也是出于经验之谈,当然,最后出现的情况还得要由海上的众多的诸项条件综合起来以后才能形成的,但愿如此吧,今天白天反正是没有什么准备工作可做了,那我们就按老板的吩咐,到凉棚上的床铺去睡个满头觉吧。也许老板说得对,今晚去下河。说不定会碰到几条满载的渔船,到那时,我们可要忙坏了。
傍晚时分,章毕成带领倪忠根、沈相福等几人又去“下河”了。他们在海上与渔船相遇后,便得知今晚的海水确实比昨晚好多了,一般的渔船都捕到二三千斤,有的甚至四五千斤,这可以说算是满载的了。但由于此前的大多数鲞厂家还没有开腌过,已开腌的厂家的也只是“装装样”的意思,并无多大意义,只是开个头而已,不算是实质上的进货。渔船们当然也清楚这个情况,所以他们就把鱼价咬得很死,尽管“海水”不旬,但还是不会轻易地把鱼价降下来。章毕成接触了多艘渔船后,觉得渔船们死抱高鱼价不放是他们不识时务地错误地估计形势,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扳多少时间?这么众多的渔船,这么多的掳获量,你们能把这些大黄鱼卖到哪里去?所以,章毕成坚信自己的想法不会错,我们等着瞧吧!直到最后,他们在海上的买鱼交易一直没有做成。
在众多的鲞厂老板中,各人头脑里的想法当然是千差万别的,有的觉得今晚汛情发了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虽然鱼价还是高了一点,但比此前已经有些下降了,还是先进几千斤鱼货比较妥当,万一明后天汛情不发反而倒退了呢?那岂不是一年的事务就要落空了?如果明天的汛情更发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汛情好了,鱼价就肯定要降下来,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地进鱼货了,虽然今天在鱼价上吃亏了一点,那也没有多少钱啊,不就是少赚几块钱嘛,但有这样的想法人数不多,大多数是年经较轻,在生意场上还不老练的这一族;有另一种想法的老板则是大多数,他们觉得今天有这样的潮面,那明天的潮面就肯定会更好,今天的渔船之所以还坚持高价是出于他们对此前的汛情报的考虑,鱼刚刚开始发起来,绝大多数的鲞厂还没有开始开腌,都在伸长着脖子盼望黄鱼发起来,像今天这样开始发了,他们自然会争先恐后地抢买黄鱼的,我们何必降价?正因为他们抱着这样的心态,所以一直不肯放口降价了,但市场的变化并不决定于哪一方人的主观愿望,而是决定于市场的“行情”,黄鱼一旦旺发起来,任何人都无法在主观上去控制住价格的,只能是“随势而动”的,在黄鱼旺发之初,渔民们肯定有存在着他们自己的“幻想”,但明天继续旺发下去,那他们的“幻想”就肯定要破灭了。所以他们有也章毕成一样的态度:秉心不动,等待着明天的“奇迹”从天而降,他们在鱼价没下降之前决不向渔民们“妥协”的,宁可空着手回去……
章毕成与倪忠根、沈相福他们回到鲞厂以后,就在凉棚下闲谈,以静观其变或守株待兔的态度等待着,虽然他们各人的心里都有些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焦急,都时不时地伸长着脖子望望沙滩上熙熙攘攘来往走动的人们,以及有不少的厂家的鲞工们从沙滩边的渔船上匆匆忙忙地挑上来的黄鱼担往自己的厂里或从厂里出来,带着空篰又急急忙忙地往停靠沙滩边的渔船里去搬运黄鱼。他们看到别的鲞厂家在进货的心情是复杂的,但也很无奈,他们总是期望着会出现“奇迹”来。倪忠根心里觉很不是滋味,于是就叫身边的沈相福,你到附近几家正在进货的厂家去领领市面看,现在他们进货的鱼价是多少,他们今晚进多少鱼货?快去快回。沈相福坐在凉棚里本来就感到相当寂寞,也很想到外面去领领市面,于是就立马起身走了出去。沈相福一连跑了六七家正在剖鱼的厂家,经打听,早些进货的厂家的鱼价高一些,十一块大洋一百,刚才进货的一个厂家的鱼价就比此前的厂家要低了,十块一百,他知道,这户厂家是瀛海所里有名的精明鬼。他想,老板的估算还是比较正确的,黄鱼发起来,鱼价自会低下来的。他不敢在外多耽误时间,就转身回去,他知道,渔汛是黄金时间,一分钟都耽误不得的。
沈相福回到厂里后就如实地向倪忠根及老板汇报他所了解到的情况。章毕成听了沈相福的汇报后,觉得自己对汛情的估算还是正确的,心里就镇定了不少,而倪忠根此刻的心情也与老板一样,觉得刚才在“下河”时的方针还是对,只要黄鱼发起来,鱼价就一定会怅下来的,也就心定许多。他们又在凉棚时闲谈了许久,分析了一下汛情,觉得明天肯定会好起来,他们满怀信心地期待着。
在将近十点钏光景时,他们突然见到玉环船道成老大带着几个弟兄笑嘻嘻地从沙滩上走到凉棚里来。章毕成和倪忠根他们见到他们光临就不约而同地站进来迎接道成老大他们,心想,道成老大此时带着几个弟兄们来厂里肯定是一个好征兆,这么晚了,没有大事是不会到鲞厂时来,于是,章毕成就对道成老大说,你们今晚的“海水”一定是很好吧,可能是满载了吧?
道成老大笑盈盈地回答说,差不多是满载了,大概有五千多吧。他说的五千是指黄鱼的尾数,而不是斤两(重量),如果平均每尾一斤半的话,那船上的黄鱼就有七千多斤了,因为按当时的习俗,黄鱼交易都是以尾数计算,而不是按重量来计算金额的,所谓“几块一百”是指“几块一百尾”不是“几块一百斤”。
章毕成听了欣喜满怀,他们莫非是送黄鱼来了?如果他们捕来的黄鱼已经卖给人家的话,那他们就没有必要到我家的鲞厂来了。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问了一句,你们的满载船的黄鱼卖了吗?
道成老大马上接过话头,黄鱼卖了还要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们就是给你们送黄鱼来的。
章毕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真的主动送黄鱼上门?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刚才他们在海上遇到的情况还记忆犹新,渔民们死扳着高鱼价不卖,以致他们无法达成交易,道成老大他们难道没遇到过“下河”买鱼的厂家?这几天的黄鱼可是“香喷喷”的,的点像漂亮的待嫁姑娘,不比往年正水渔汛大黄鱼旺发时的局面,渔民们巴不得把鱼卖掉,稍一疏忽,错过了时机就卖不掉了,只好上门到鲞厂家去“求卖”,鱼价低不说,还要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地说好话。今晚所出现的情况,他真的有点儿担心,谁知此刻道成老大竟会“送货上门”来,真是天不绝无路炎人哪。
道成老大看到“主人家”章老板满心疑狐的样子就直率地对他说,我们今天的运气好,碰到了一个大鱼群,收完网以后,自然就比人家晚了一步回来,归航的路上我们遇到过好几家“下河”的厂家,他们都是“人精”,在商讨鱼价时,他们一口咬定是十块大洋一百,我们早就打听过,今晚的鱼价是十一块一百,更何况我们的鱼儿头比一般人家都大,照例鱼价就应该比十一块更高一点才算合理,我们当然就不卖给他们了,这样的价格实在令人无法接受,我们想,与其让“好处”白白送给这些陌生人,不如去送给自己有交情的“主人家”,于是,我们就决定给你们“送货上门”来了,我们决不让他们占便宜。我们想,这样大个儿的大黄鱼,卖十块一百给你们,你们一定会满意的。章老板,你们就下去到船仓里去看看鱼儿的个头吧,这样的价格你们肯定是上算的,我们的船就停在下面的沙滩边上,我们一道下去去看一看吧。
于是,章毕成就迅速地与倪忠根他们一道快步地走到沙滩边的船上去。一看,果然如此,这些黄鱼的个头真的都很大,沈相福看到过“精明鬼”这家的黄鱼,他们虽然是十块一百进货,但他们的黄鱼个头明显地要比道成老大船上的鱼儿个头小得多,这样的价格当然是很难得的。章毕成看了鱼的个头,又听了沈相福的话后就决定要买道成老大的鱼,于是他就马上叫倪忠根他们把满载的鱼货都起运到凉棚里去……
道成老大之所以会“送货上门”让利给章毕成,除了对“主人家”的一般感情以外,主要还是对梅阿二真诚而体贴的待人之道牢记在心,人非草木,道成老大梦寐以求地喝了她主动拿出来的三年存老酒以后,哪有不记在心里的?他从心底里懂得,这个老板娘是十分灵敏,像看透他馋酒心思似的,这样的女人真是难得啊。不过,章毕成对于道成老大心里的这个“阿二因素”是混然不知的,他对道成老大的义举当然是心怀感激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与倪忠根、沈相福他们在“下河”时几乎是精疲力竭、费尽口舌要,还是未能如愿,那些渔船老大们仍然是牙关咬紧,不肯放松鱼价,最后只能空手而归,想不到道成老大会有如此义举,正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到全不费功夫”啊,今晚的运气真是有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
有了道成老大送来的这一满船的大黄鱼,他们可要忙到通晓了……
11
正如章毕成所料,接下去几天的“海水”一天比一天好,海龙王慷慨解囊,大大方方地开仓了,真是大船大满,小船小满,皆大欢喜,热闹异常。黄昏时分,沙滩上到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货郎摊上点亮了马灯,照亮着来来往往、匆匆忙忙走动的各式各样的人群,各家鲞厂的凉棚里汽灯雪亮,万灯齐放,照得如同白昼,昨晚进来的鱼货还刚刚处理完毕,新的一天鱼货又即将马上要登门了,看来又要连轴转了。
漆黑的海面上的渔火点点,随着波浪摇摇晃晃,犹如夜空的繁星在闪烁,呈现出渔汛海面上所特有的美妙景色。当潮水刚刚涌到沙滩边时,那些大大小小的渔船就争先恐后地靠向沙滩,吆喝声、叫卖声混成一片雄浑的交响曲。此时的鲞厂家再也不必去“下河”了,满载的渔船会主动找上门来进行交易,这种卖方与买方的位置互换是由于市场环境所出现的颠覆变化所造成的。其实这并不奇怪,当初在起水时,大黄鱼刚刚露头,人们自然是要争先恐后地去抢买,因为此时海上有大量的冰鲜船在等着要收购新鲜的大黄鱼;沙滩上有众多的来自周边乡村的散客也在等着要买新鲜的大黄鱼,大黄鱼的身价自然就显得高贵,有点像“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了;而渔汛的“大水”期间的汛情是瞬息万变的,每天都会出现新的突变,一旦旺发起来,海洋里的大黄鱼叫声就像春天稻田里青蛙,呱呱地响成一片,只要渔船一撒下网后不久,鱼儿就在网里乱窜乱撞,一片金光闪闪,收拢网衣后,整只渔船就像浮在大黄鱼的“鱼海”上,呱呱的黄鱼的叫声响得震耳欲聋,一网上来就能把渔船装重的。这么多的大黄鱼如果不去卖给鲞厂还能去卖到哪里去啊?十几只冰鲜船早就满载而去,不见了踪影,沙滩边的散客每人最多也只能挑几十斤的大黄鱼,十来只渔船的大黄鱼就能够他们买的了,此时的渔船是成千一万只的,除了鲞厂,还有谁能容纳得下这么多的大黄鱼啊?每家鲞厂的收购能力都是在一二万斤的,瀛海所的沙滩上有一百家的鲞厂,只有他们才能把成千上万只的渔船的鱼货统统吃进,他们不来求鲞厂家还能去求谁啊?鲞厂的老板们可都是“久经沙场”、经验老到的人,他们历经过几十年来的历练,熟知渔汛期间的汛情规律,如运筹在胸,“稳坐钓鱼船”似的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这一晚,没有哪一家鲞厂没进鱼货的,也没有哪一家厂不忙得不可开交的,厂的凉棚前没有哪一家不堆满着小山似大黄鱼的。在凉棚前放着的一只大桶边忙着洗鱼的(这是剖鱼前的第一道工序),洗好的鱼就立即搬进凉棚内去剖鱼,坐在剖鱼筐边的娼妇们快脚快手地立即把剖好的黄鱼取出鱼肚的里的鱼胶、鱼籽、鱼白后放进装鱼簟,有人立即把它送进厂内的腌鱼盘上,腌手们就立即把鱼盐均匀地撒在鱼片上,并重重地按了几下,然后由站在腌鱼桶里的掩手把鱼放进桶底里,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整齐有序地在桶内排列起来。他们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地进行着……
章毕成家有两对玉环浮瓣船和两对临海“红头对”,他们有送鱼上门的可能,在如此汛情下,那自然就更没有必要再去“下河”了。其实,在大黄鱼如此旺发的形势下,不属“主人家”的渔船也会送上门来进行交易的。由于是“送货上门”,鱼价就比晚天更低了一些(只是与昨晚道成老大送来的鱼价相平),反正你家厂有多少(腌制)能力就能进多少鱼货。章毕成根据厂内的鲞工、临时召来的杂工的人数,他的厂在一天一夜满负荷运行也只能腌制四千黄鱼,多了就要与第二天新来的鱼货“重叠”了,昨晚由道成老大送来的鱼货还刚刚处理完毕,今天的鱼货又要登场了,今晚最多只能三千多斤,多了就消化不了,更何况在这样的形势下,完全没有必要去“贪心”,明后天接踵而至的黄鱼肯定要让忙得焦头烂额的,自己厂家的最大容纳量是一万多条黄鱼(相当于一万五千斤鱼的重量),厂内所有的木桶都腌满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啊?照现在这样的汛情发形势,明晚就肯定要腌装满了,今天还是留一些余地为宜,他胸有成竹地作了盘算,千万不能打乱了阵脚。照这样的汛情,如果不做好预谋的话,到时就更加要“乱了方寸”!
这一晚,章毕成家鲞厂只进了四千尾大黄鱼。章毕成估计,待到这些黄鱼处理完毕时,明天新一波的大黄鱼又要登门上来了,他像临战方阵前的将军那样镇静若定,踌躇满志地坚信自己必定会取得胜利……
第二天的形势,正如像章毕成所预料的那样,鱼情旺发,大大小小的渔船蜂拥而至地主动上门到鲞厂家来做交易,没有哪一家鲞厂“吃不饱”的。章毕成家的一对临海“红头对”渔船也上门来要求“主人家”能收购他们的五千尾大黄鱼,并表态说,鱼价随老板决定好了。
他们提这样的交易条件当然是最优惠的了,但章毕成考虑到鲞厂的容纳能力已经接近饱和,无法将临海船的五千尾的大黄鱼再收进来,厂内的大桶都腌满了也无法把他们的全部黄鱼处理掉。于是他只能摇摇头地对他们说,红头老大,对不起啊,如果你们在昨天来的话,我们还能把你们的黄鱼全部地吃进来,但是今天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最多也只能买你们的半船黄鱼,另一半只能由你们自己另外去想办法找买主了。红头老大听了章毕成的话后,真是感到为难,在今天这样的局面下,要想再另找买主去卖另一半黄鱼是极其困难的,于是他们只能又一次地对章老板说好话,无论如何要再帮帮忙,这样大的鲞厂,想想办法总能解决这二千多尾的大黄鱼的。但章毕成还是没有表态。
正在这时,老板娘梅阿二和帮嫂送夜餐来了,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热米饭以及鱼香扑鼻大盆烤黄鱼和鱼籽咸菜汤送进凉棚里来了,真的使人馋涎欲滴。
眼快的梅阿二看到二三个“红头对”老大和船员们站在凉棚外面,她就热情地招呼他们一道来吃夜餐,真是难得啊,但当她得知他们是送鱼上门来的,因鲞厂无法容纳下他们的全部黄鱼而正苦恼着时,梅阿二就想,天下哪有送上门的黄鱼而不要的?这会使人家多寒心哪,要知道,渔船与鲞厂是一对相互依存关系的一对伙伴,今天他卖鱼给你,使你有鱼腌,这样才有赚钱的机会;反过来也一样,昨天鲞厂向渔船买鱼,使渔船捕来的黄鱼能卖掉,你就能赚到钱了,无论是你今天求我,还是昨天我昨天求你,这都是互相有利的交换,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如果一方不体贴对方,那一方自然也就不会体贴你了,这样做肯定会给双方带来伤害。做生意总有求人的时候,人家红头对老大上门来求你,你却不肯帮人家,那人家下次还会来帮你不成?做人可不能去做这样缺德的事。再说,大桶满了难道就不能去想办法?为什么不去租借啊?这算什么难事啊?所里的人家现时家里填装稻谷和番著丝的大缸都空着,大缸不是可代替大桶腌鱼的吗?一口大缸可腌四五百斤黄鱼,去租十口大缸来不就解决问题了吗?真是死脑筋,这样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当老板哪能这样死板的!哪能这样不去体贴船老大心情的?这样做就太冷酷无情的了,这个章毕成真的是太蒙懂了!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凡是她的意见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于是她就用老板的口气对倪忠根说,倪阿大,大桶没有大缸可多着哪,你可以到所里面的人家去租借啊,大缸现在正空着呢,你们快去啊。倪忠根听了老板娘的话后,一时就清醒过来了,于是他就对沈相福说,还是你活络点,你就赶快到所里去跑一趟,把人家空着的大缸去租借十口来,快一点!沈相福是个活络之人,这样的事难不到他,他对所里的情况又很熟悉,他去肯定会马到成功的。说着,他就立即起身就走,但被梅阿二叫住,不要慌啊,吃了夜餐去也不迟嘛,人是铁,饭是钢,只有咏饱了饭才能干活嘛,快,大家赶快先吃夜餐吧。于是,大家就立即起身洗手,各人都端起饭碗,围成两圈,热热闹闹地吃起美餐来,当梅阿二看到红头对老大及二个弟兄仍站在凉棚外时,她就立即走过去拉他们一道吃夜餐……
说来也奇怪,章毕成对爱妻的话果然是言听计从,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他深入地思考了阿二的话,可真的是金玉良言啊,我咋会没想到这些呢?做了这么多年的老板,还不如一个家庭妇女呢,真是好笑啊,这样双方都有利的事脑子为什么就转不过弯来?送上门的生意不去做,不但会使红头对老大寒心不说,还白白地丢掉了一笔生意!今后,可千万不要小看阿二啊。
正由于梅阿二的这一“开创性”的举动,促使章毕成迈开历史性的一步,从此打破了他自己制定的、历年来一贯墨遵循墨守成规的“腌鱼不能超越一万(尾)”的戒律。也正由于这一开创性的举动,不但使“红头对”老大对此感激不尽,又给自己在这一年中意外地多赚了几百块大洋,真是皆大欢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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