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析张苍水咏渔诗作

初析张苍水咏渔诗作

吴成根

  
      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张煌言（号苍水、字玄著）有“明季第一忠烈”、“浙江历史上第一完人”之誉，他率众三下福建、四入长江，被鲁王任为兵部左侍郎、桂王遥授兵部尚书，抗清义帜纵横一十九年。清康熙三年（1664）七月十七日，在浙江象山南田之悬岙被执，“自石浦至邑钱司寇祠，方巾葛衣，观者如堵。”（乾隆《象山县志》）九月初七在杭州就义。张煌言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宁死不屈的凛然气节，至今光彩灿灿。
      长期以来，张煌言的文名被抗清志士英名掩盖。其实，苍水先生是一位具有高度思想艺术成就的文学家，这位儒将、诗人仅在世四十五年，而诗文著述甚丰：留下形式多样的350余首 （组）诗作，贯串忠贞意志、充满爱国情怀，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后人冒着灭门之险传抄、收辑、整理、保存，虽然清廷严厉查禁，手抄稿《奇零草》等依然传世。
      光绪二十七年（1901），国学大师章炳麟获《奇零草》抄本，改题《张苍水集》，苍水先生的诗作首次得以正式印行。1959年，中华书局重加整理、校勘，分为《冰槎集》、《奇零草》、《采薇吟》及《北征录》四编，附录一卷载年谱、传略、序跋等；然印数极少。对于苍水诗作的研究，则尚是个空白。

一、形式多样的咏渔诗

      咏渔诗是中国文学百花苑里一束绚丽的小花。2001年9月，吴成根等收集历代咏渔诗作、选编《中国历代咏渔诗词三百首》，由中共象山县委宣传部出版，献给参加《中国开渔节》庆典的四海宾朋；浙江省海洋与渔业局局长夏阿国先生题词“鱼跃字里行间，诗颂渔业文化。” 惜当时未获《张苍水集》，本文剖析权作补充。
      順治十七年（1660）年，张苍水进军鄱阳湖，号召江、楚民众抗清。船到铜陵遇清援军，他焚舟登陆率余部数百人取道霍山、英山。达东溪岭时清军追骑至，他突围而出，“变服夜行，至高浒埠，有父老识之，匿于家数日…”
苍水得知安庆向有卖稻船只往来大江南北，命人寻觅顺路船只从枞阳渡江。时值早秋，但见江面帆樯往来、运稻正忙，秋鱼鲜肥、渔民张网。苍水先生虽经历九死一生、前途未卜，仍关心百姓甘苦，作《枞阳谣二首》。其二曰：

沿湖下网荡湖船，网内纤鳞锦样鲜。
灯火湖边儿女笑，鱼秧种得不须田。

      从枞阳沿江南下四、五十里，便是池州府东流县黄湓古水。该河跨东至、石台、贵池三县境，苍水又作《黄湓谣二首》。其一曰：

妾家生小在黄湓，乱挽乌云铲着裈。
九月鱼腥湖上熟，自摇兰桨过前村。

      这两首咏渔诗清新流丽，颇有民歌风韵，富于生活气息；从中，亦可看出先生对生活之热爱，那颗久悬的心渐趋平和。
      除民歌小调外，苍水先生的咏渔诗作有乐府歌行：
      汉代乐府《枯鱼过河泣》以鱼拟人，似是遭遇祸患之人在警告伙伴：“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唐代诗人李白拟此题之诗作十句五十字，意在劝戒皇帝不要微服出巡。苍水先生的《枯鱼過河泣（丁酉）》曰：“枯鱼过河泣，道上阳侯揖，此方介族难与立。”句中“阳侯”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介族”乃水族也。
      他的《泉穴鱼（己亥）》曰：“南有鲋鱼，实生泉穴；臣于黿君，鳖行仰沫。水族失欢，暴腮勿活；岂其撄鳞，贪饵故绝。”句中鲋鱼即鲫鱼，黿即大鳖；作者以鲤鱼“暴腮”、仰望龙门而不得上，比喻科举时代应进士试不第，生活遭受挫折处境窘迫；以“撄鳞”比喻触怒帝王，相传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苍水先生的咏渔诗作有楚辞式长歌：
      順治十七年（1660），苍水先生为郑芝龙作《长鲸行（庚子）》。歌曰：

南海长鲸何橫绝，吞吐波涛喷日月；鼓鬣俄成赤羽旗，披鳞都变黃金穴。
初依海市現楼台，旋上天关守宮阙；天狼忽从西北來，旌为蚩尤鞭为孛。
长鲸稽首称波臣，玉皇香案皆羶羯；希恩岂望凤凰池，论功敢乞蛟螭窟。
那识狼心最不仁，逐徙长鲸离溟渤；跳梁宁复昔睚眦？涸辙应怜旧饕餮。
长鲸有子类龙种，起代灵鼉震列缺；银河朝犯织女机，珠浦夜泣鲛人血。
天狼跋疐还叱吒，佥谓鲸鲵本遗孽；疏属山头貳负尸，钟离村內专车骨。
残魂几处听蒲牢，遗醢何年化彭越！嗟嗟长鲸尔何愚，如彼异类终屈节。
神龙不臣臣贪狼，抉目涂肠坐自灭。昨夜星躔弧矢明，欲喜欃枪影欲沒。
天狼天狼莫漫骄！海宇会有真龙出。

      诗中“鬣”（liè）是鱼颔旁小鳍，“羶羯”（shānjié）羊臊气也，蛟螭（jiāo chī）犹蛟龙，亦泛指水族，“溟渤”（míng bó）是溟海和渤海、多泛指大海，“睚眦”（yá zì）是传说中龙之二子、性格刚烈嗜杀好斗，“饕餮”（tāo tiè）是龙之五子，“灵鼍”（líng tuó ）即与鳄鱼相似的鼍龙、皮可鞔鼓故借指鼓，“跋疐”（bá zhì）为挫折、进退不得，“星躔”（xīng chán）是日月星辰运行的度次，“欃枪”（chán qiāng）为星名、喻邪恶势力。

二、丰富多彩的涉渔典故

  
      《现代汉语词典》解释典故为“诗文里引用的古书中的故事或词句”，《辞海》、《辞源》释为“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其实，还须再加一层限定：离开源出语言环境，则无法理解。从构词角度讲，词语形成与源出语言环境的关系密不可分，不了解源出语言环境、则无法理解其何以为词；从词义角度讲，典故多为高度概括、缩略源出语言环境而成，不了解其出处、就无法了解其为何有并非词语字面所具有的词义。
      苍水先生的诗“才笔纵横、藻采缤纷、噌吰博大、含钟应吕”，属云间派诗人陈子龙、夏完淳一派，有宋代词人辛弃疾的风格。他知识渊博，有时在一首诗中连用四、五个典故。
      在《和于湛之海上原韵六首（甲午）》中，“不是孤臣甘浪迹，曾将独茧著渔竿”句的“独茧”，指蚕茧的丝线，典故出于《列子 汤问》：“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条为竿，剖粒为饵，引车之鱼，于百仞之渊”；“鳌极人传曾补石，龙荒天限莫投醪”句的“鳌极”，是神话传说中女娲断鳌足所立的四极；“泪比鲛人长泣蚌，官轻狗监拟焚鱼”句的“焚鱼”，指烧毁鱼符、表示弃官隐居。
      苍水先生就义前饱含血泪的格律诗词《将入武陵二首》（国学本作《甲辰八月辞故里》），为传世之作：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
桐江空系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蠡船。
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
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春史传。

      “桐江空系严光钓”句的“严光”，字子陵，东汉著名隐士，以“高风亮节”闻名天下。他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同窗好友，帮助刘秀起兵；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却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北宋政治家范仲淹撰写《严先生祠堂记》，有“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赞语。
      “震泽难回范蠡船”句的“范蠡”，字少伯，春秋末著名政治家、谋士、实业家。他辅佐勾践兴越灭吴后，带西施隐居于太湖之滨；提出“种竹养鱼千倍利”，认为：“夫治生之法有五，水畜第一。”水畜，鱼也；范蠡的《养鱼经》是世上最早的养鱼著作。世人誉之“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
      苍水先生的诗文多在战斗生涯写就，质朴悲壮、文笔细腻，文采与思想光芒四射，充分表现出忧国忧民的爱国热情。面对山河残破、田土荒芜、遗民饥馑，作者感到无比沉痛与忧虑；往往借用小生灵衬托满目疮痍、一片萧索之景象。如在《舟山感旧四首（戊戌）》中，有“孤云两角委渔矶，极目沧桑事已非”、“谁与海翁爭地主，到来却让白鸥闲”句。
      
      总之，苍水先生以他亲身经历写成的诗歌，具有极高的思想艺术成就：既有发扬民族正气的激昂高歌，也有反映百姓遭难的痛苦悲叹；既有在大海长江英勇战斗的号角，也有在崇山峻岭潜行奔走的低吟；既有表达坚定不移决心的誓言，也有从容不迫为义献身的豪情。直抒胸臆的诗，大气磅礴、悲壮雄浑；托物言志的诗，激情横溢、物我两化；即景抒情的诗，不失小桥流水般清丽，具有浓郁的生活情趣、田园风味；值得后人加以深入研究。

翻阅过张苍水的有关书刊，不但诗词写得好，一手书法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