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恒均 2013-05-22 16:21:23
1995年,《财富》一篇断言“香港已死”的文章引起中港两地的恐慌。当时我正在香港工作。作为大陆外派香港中资公司的工作人员,没有什么比这篇文章更让人不安的。不过,回归后的香港,虽经历了金融风暴、非典、财政赤字、特首信任等种种危机,但2007年回归十周年时,连《财富》杂志都不得不承认:“我们错了”。《时代》杂志说:“现在的香港,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具活力。”
那位写“香港已死”的作者已经死了,香港还活着。但港人应该感谢他,他那篇耸人听闻的文章无异于给北京敲响了警钟。 香港虽不大,但对大陆的意义却不小,尤其关联到台湾,香港就更不能死了。好在这是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中国模式”的优势之一,只要北京执政者有这个意志与意愿,总能维持住香港不死,或者不死不活,哪怕用输液的方式维系它的“活力”。
但过去五六年,我自己感觉,香港虽然没有死,却在诸多领域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死胡同,陷入难解的死结之中。这也是多位香港朋友给我的印象。政治上,两种极端势力坐大,从暗中博奕到公开较量:破坏“两制”而要用一国提前改变香港体制的一方掌握越来越多资源,不顾“一国”而要同北京划清界限、另搞一套的也越来越嚣张。2017年“双普选”将近,香港人在兴奋中期待一人一张的选票,却又忐忑不安,担心那选票终将同大陆同胞手中的选票一样,只能投给北京早就挑选好的几位候选人。“港独”、“占领中环”同“爱党爱国”在“东方之珠”进行混声大合唱,听得港人胆战心惊、无所适从。
比政治问题更复杂也更麻烦的可能还是经济问题。要维系一个生活水平比绝大部分地区高好几倍的城市特区,谈何容易?尤其是大陆进一步对外开放,经济自由度逐日提升,国际依赖程度也大大提高,香港作为大陆对外的经济、贸易、文化、旅游进出口的地位大大下降。在政治体制十几年不变的情况下,香港的优势还剩下什么?
除了政治死结与经济困局,香港社会渐露的烦躁,与港人日益增加的焦虑,也让我不安。本人先后两次居住香港,过去20年来超过300次往来中港,对香港充满感情。以前做内地公务员时,涉及香港的主要工作是维护香港繁荣与稳定,后来成为自由写作者,几乎所有涉及香港的文章都是唱响香港(见文后链接)。然而,近几年的一些感受却让我有些不安,不吐不快。
香港越来越烦躁。我住在湾仔、铜锣湾一带已经两年多了,前几天早上我突然意识到,我每天早晨几乎都是被不停鸣叫的汽车喇叭声吵醒的,而20年前我住在同样繁华的尖沙咀一带,却很少听到汽车喇叭声。香港原本是一个优雅的城市,沉静中透出一种挡不住的活力,可是现在呢?活力依旧,但总让我想起了大陆繁华的旅游景点的公共厕所,繁忙依旧,却总透出说不出的味道。就拿街道情景来说,车祸不但明显多了起来,我上星期竟然两次看到司机因为车祸而吵架。这种因车祸吵架,不停按喇叭的情景以前只在大陆才有。现在香港的繁华地带,喧嚣已经不亚于北京甚至广州的中心区域,喇叭声声。香港失去了昔日的优雅与沉静,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香港人越来越焦虑。香港的经济也许只是相对于大陆而有些微的衰落,但却几乎摧毁了一百五十年殖民历史留给港人的那点“自信”;香港以官商勾结的地产商为龙头的经济结构逐步扩大了贫富差距的鸿沟,没有选票的香港普通打工者并无参政途径;加上蜂拥而入的大陆富豪和高声喧哗、旁若无人的自由行游客, 加剧了原本被政治前途不清、经济前途不明弄得彷徨的港人的焦虑。
这烦躁与焦虑已经触及到我。在香港这么多年,我一直被香港人的友好与礼貌感动与鼓励,认为这是中国最接近现代文明世界的地方。然而近几年,我明显感觉到港人逐渐失去了这个唯一可以把他们从形体与内心同大陆人分开的品质。几个星期前,同来自欧洲与美国的朋友聚会,香港服务员看到我们说普通话,明显不耐烦。在招待的过程中,竟两次说出“你们大陆人……”这种满带不屑的话。几位朋友正好还真都是早年出国的,听到这位港人无厘头地歧视大陆人,实在气不过,纷纷掏出了美国、欧洲国家的护照,最后告诉他:在美国、欧洲和香港以前的宗主国英国,这件事也是你理亏。这和大陆人无关。
我能理解,在逐渐失去经济优势的时候,北京放开自由行,让大陆人来香港消费以输血香港的做法,但这种做法也带来了反效果。这些年,中国人四面出击,把孔子学院开办到世界各地,试图传播党国文化与价值观,改变一下世界,可效果甚微,孔子学院早就沦为外国人免费学习中文地方,而第一代华人如果说还可以在海外为北京唱几句赞歌,他们的后代几乎“全军覆没”,都在不知不觉中毫无条件地接受了普世价值。
可香港这个弹丸之地就不同了,几千万人次的自由行游客,来到这个“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散发着人民币,也散布着大陆人特有的价值观。他们用自己的人民币为香港经济输血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香港人。以前,当我看到路边下班的香港人安静有序地排队等车,我以为这应该是大陆的未来;现在路边等车的队列常常被横冲直撞的大陆购物部队冲散;以前世界各地来香港旅游购物的五颜六色的族群是香港的一道景色,现在香港人自己都快要成为被大陆游客包围下的一道残败的风景。
在大陆人的冲击下,香港人开始对大陆人失去耐心,也因此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把那点家产与自大挂在脸上、举止粗鲁、我行我素的大陆人。香港人也许还能一眼就认出街上拎着大包小包的大陆游客,我却越来越难以区分哪一个是香港本地人,哪一个来自大陆。
虽然2017年双普选还没有敲定,但香港目前的政治与经济制度依然没变,立法会还有议员站出来否定特区政府的决定,报摊上依然有那么多批评北京与特区政府的杂志与报纸,六月的聚会还是那么火爆,香港的经济自由度仍然是全球第一……香港显然还不会死,但能否走出政治的死胡同,解开经济与社会的死结?香港的躁动与港人的焦虑,会把香港引向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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