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雨 发表于 2006-8-17 18:03:00]
1.水样的丝竹
闲暇之余,去西湖边散步,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一群人聚在一起,一个琴师坐在竹椅子上,那把椅子是他从自己家里带来的,他将搁在膝盖上的二胡调好弦,拨弄几下,拉出一段前奏来。此时,便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越剧爱好者站出来,拉开姿势,两个手一上一下放于胸前,随着二胡的节奏一波三折地唱起来。
有时候,也会有二人三人同时出场,往中间一站,配合着边舞边唱,做出舞台上的架势。唱的人投入地唱,听的人用心地听。每每一曲终了,围看的人群就会响起一片掌声。
这些来西湖边上唱越剧的大都是女人。
在江南,越剧是属于女人的,她们自己演,自己唱,在家里不过瘾,便相约着跑到外面来唱。不管唱的人和演的人都是需要观众的,没有观众便没有了感觉。在西湖边上,她们只要拉开场子,随意地哼上几句,便不愁没有观众。
越剧源于江南,在每一个街头巷尾,只要听到越剧那熟悉的旋律,随时随地都会有越剧迷围拢来,喉咙发痒的还会钻进人群,站在琴师身边商量着能否为她拉上一曲,让她也站在场子里,人群中,缠绵上一段。她的要求当然不会遭到拒绝,于是,下一曲便轮到她来唱了,虽然有些调子跟不上节拍,但总算是唱完了。而且也是地道的越剧唱腔,围观的人群一样地报以热烈的掌声。
也有遇到字正腔圆,音色绝佳的女子来唱,那琴师拉着拉着便会瞌睡似地闭起双眼,但他的手指在灵活地拨动,还时不时地晃几下脑袋,纯粹一副陶醉了的模样。
琴声悠扬中,那些女人们唱完一曲又一曲。唱戏的忘了天色已近黄昏,听戏的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真是唱不完的悲欢离合,听不完的人间故事。
2.记忆中的戏台
戏还在唱。
于是,我想起村口的那个戏台。那是我童年时期认为最浪漫、最热闹的地方。戏台还在。它孤零零地站在村口,站在一棵老樟树的旁边,几丛枯草在寒风中摇曳。
如今的戏台,再也和浪漫、热闹无关。它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冷落中盼望着狗吠,期待着村子的骚动。
然而,戏台终究是要被人们所遗忘和记忆的场所。
曾经,戏台的有无和精致的程度,是一个村子兴旺或贫穷的象征。虽然现在的人们已不需要这样的戏台,但没有人动手去拆掉戏台。它不仅是一个村子的公共建筑,更是人们超越于日常生存之上的一个精神建筑。
戏台是村里所有女人曾经住梦的场所。
戏台的最终消失,是承受不了时间的消蚀而自己倒塌的。
偶尔地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戏台前走过,看一眼那曾经辉煌的场所,会忍不住地哼上几句越剧,虽然难以成调,却让人听来凄婉悱恻。
大部分的江南女人是看着戏长大的。
记忆中我的外婆,母亲,和那些婶婶,嫂嫂们都是越剧迷。从小,我就跟着她们南征又北战,追寻着戏班子的足迹。
那时候,几乎每一个村庄逢年过节都会请来戏班子演上几天几夜的戏。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演的唱的都是那几场戏,但女人们总是愿意跟着戏班子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没完没了地去看,不厌其烦地去听。
到了来年的节日,请来的戏班子,演的仍然是那几出戏,但女人们还是兴高彩烈、不知疲倦地去温故而知新,感受另一种不同的伤感和哀怨。
戏开演之前,毕定会有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不仅能传遍村里每一个角落,还能传到几里或几十里外的周边村庄,它告诉人们戏即将开演了。
于是,听到锣鼓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样的锣鼓声人们称之为“闹头场”。如果看戏的人到的不多,这样的头场会长时间地闹下去。这样的声音是村里的女人们所熟悉和喜爱的,就如现在的年轻人喜爱摇滚音乐一样。它代表着激情的召唤。
现在的年轻人是无法忍受闹头场时那样的锣鼓喧天的声音的,那简直是叫人摧心裂肺的一种喧闹。他们很难体会到,那个年代的女人为何会忍受住这样的喧闹,为何会如此执迷于越剧的。
他们不知道,生活在乡下村落里的女人们,从正月初一就大概知道腊月三十的日子是怎么样子的。在那样的生存环境中,她们的生活没有变化,没有起伏,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生活对于她们的意义,便是将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日子给打发过去。
于是,一年几次的戏,成了她们唯一等待的激情。
3.女人比男人更懂情
那时候的戏班子,人们称之为草台班子,称演员叫戏子。除了几个抬箱子拉琴打鼓的男人以外,唱的演的都是女人。她们在台上,将旦角演得楚楚动人,同样将小生也演得美仑美奂。
很多地方戏都是由男女合演的,而越剧却只以女性来演。
也许,江南是个悲情之地。只要你是个越剧爱好者,你就不难发现,越剧中演的最好的是悲剧。江南女人是最擅长于演悲剧的。她们的缠绵和多情,往往和悲情息息相关。越剧中的愁情和哀怨,缠绵和悱恻是男人们无法载得动的。
当一种感情需要宣泄的时候,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容易传递更容易表达。
小时候,最完美的男子形象就是台上甩着长长的水袖,穿着飘逸的襟袍,转出万千风姿来的小生。女人借助于自己的真实情感、体验和假定的动作复活了一个又一个完美与理想结合的古代书生的形象。那令人心痛而心碎的痴情,那两行有泪不轻弹的男儿情泪,让台下的女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入戏,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入魔,一起着迷。
在台上演小生的女人,她向观众传递的情感,是她自己的,是属于一个女人内心深处的情感。站在台下看戏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女人,她们渲泄的情感也是自己的。戏里戏外的女人们,只是通过这样的一个特定的形式,完成内心的梦想和渲泄自己的情感。
女人心里清楚,戏台上演的不仅仅是戏。
戏台上演绎着她们心中的梦想。
梦想,是属于每一个女人的。如果没有梦,生活便毫无意义。
戏台上演的无非是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是政治,那是男人们爱玩味的情景,与女人无关。女人只关心才子佳人,才子佳人是爱情,那才是女人心中的梦想。
这样的梦,对女人来说,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女人很多时候,往往会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生活。有时候,她们会觉得梦就是生活。而生活倒像是一种梦,反而不像生活。
记忆中,戏开演的那几天,家里的客人总是很多,来的都是些戏迷。
有客人来的几天里,白天的那场戏母亲总是没看完,就得忙着先回家做饭,因为戏结束了,天也黑了。
吃完晚饭,谈论一会戏里的内容,客人们便接着赶去看晚场了。当母亲收拾完碗筷,又看不到晚场戏的开头了。于是,她总是带着遗憾向别人询问没看着的那段戏。
那一年,村里演谢年戏,爱戏如痴的舅母闻声而来。那天开演的日场戏是《何文秀算命》。
舅母说,她就是特为这场戏来的,她已听了六遍了,这一场应该是第七场了。即将过年几天,总是很忙的,母亲没去看戏,叫我陪舅母去。
又是一场才子佳人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戏文。当戏里的何文秀死里逃生中了状元后,终于打听到了被人拆散的妻子兰英。在桑园访妻时,何文秀脱下状元红袍,扮作一个算命先生与自己的妻子会面。但他的妻子兰英却以为自己的丈夫早已亡故。三年的思夫心切,面对算命先生禁不住泪水盈眶……
戏演至此,已到了高潮。我听见一片唏嘘之声从女人们的嘴里发出。身边的舅母从怀里掏出手巾揩拭着滚落而下的泪水。
舅母已看了七遍了,她流了七回的泪,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
面对我的疑惑,舅母对我笑了笑。我怎么也无法忘却这样的一种笑容,带着一点讥讽,一点自嘲,还有一点感动交糅着的酸楚。
再看台上,何文秀被其妻子的言行所感动。两人甩着水袖,做着拭泪的动作。也许是演得太投入,演员的脸上竟也闪烁着泪花。
那一刻,台上的女人和台下的女人,都陷入了一种美丽的悲情之中。女人借助这份假想的浪漫,让自己尽情地发泄了一回,抒情了一回。
那时候的女人,看起来都像是在为戏里的情节而感伤而落泪,其实,只有女人自己清楚,她们看戏都怀着一份凭吊的心情,追忆自己伤感而甜美的梦。虽然那个梦从来都不曾有过飞翔的状态,甚至连萌芽都不可能。但那个深藏心底的梦却总会和戏里的某一情节不谋而合。那优美的唱词和流动的水袖就像一根弦,总会在不经意间拨动起女人内心深处的那抹温情和柔意。
在那样的生存环境里,女人除了油盐酱醋柴之外,是为心中那个温情的梦存活下去的,那个梦里有着模糊却又遥远的爱的模型。
戏里演的那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在现代人的眼里都是些幼稚单薄得可笑的行为。记得有一次,和一位朋友一起听梁祝的越剧。他感慨地说:那时候的编剧也真是奇怪,将那个梁山伯怎么笨便怎么编。梁山伯的那种笨和憨是现代人无法想像的。但这样简单直白的戏,就是深受着那个年代的人们的喜爱。
戏里那些空穴来风的爱情故事,对于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近似于大麻的毒性。她们每看一次,便发作一回。这样的瘾谁都不愿意戒去。在一个又一个悠长而单调的日常生活中,这是唯一可以让女人借机抒情的机会。
又有谁愿意摧毁这样的一份抒情?
于是,戏文年年唱,女人在一次又一次的抒情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管身处怎样的生存环境,拥有异想天开的假想能力是女人的天性。尽管,她们一边寻求着梦想中的爱情,一边在乏味的生活中与爱情越来越远。但是,梦想中的爱情仍然像废墟上疯长的荒草,就算被彻底清除,稍经雨露滋润,便又会萌发嫩芽。要从女人的内心根除对爱情的向往,是一件上帝也无能为力的事。虽然,你也会经常听到女人曾经沧海之后的虚无的感叹:人生如戏,爱情如戏!
舅母常说,戏里演的故事都是生活中会发生的。可是,生活中太多的琐碎却是戏里没有的。为了期待和戏里一样的情节在生活中发生,女人用了整整一生去等待,去守候。
女人总是善于调节好自己的心态,活出几分姿色来。
从小就佩服那些组成草台班子的女人,她们可能是世界上心态最好的人。
她们在戏台上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天天穿着锦衣绣服,过着富贵气派的日子。但卸下戏装,摘了珠冠,回到台下,她们过的绝对是风餐露宿的艰辛生活。
简陋的戏台,提供了一块幕布,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她们表演的一个丰富的空间。
但戏台却不能让她们睡觉,也不能住人。村子里不可能会有旅馆让她们去休息,所以她们不管到了哪个村子,都分批睡到村民家里。天热的时候,也有人不愿意去村民家里睡,便在戏台上的那块幕布后面睡上一晚。
记得小时候,我们吵着要大人去领台上扮相最美丽的旦角或小生来家里睡,但总是轮不到这样的机会。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有一次母亲领了一位老生来睡在我家里。那老生在台上,一招一式都透着大丈夫的男子气派,长长的胡须用手一拂,唱出的是浑厚的声音,走出的台步,带着古代男人的坚定和沉稳。但卸了妆,站在我眼前,却依旧是一个水样的江南女子,还带着几许娇羞。
村子里的浪漫是由那些戏子带进来的。几场戏演下来,一些戏子和村里的男人便有了些暧昧的情愫。但当戏班子一走,一切又复归沉寂。
深感失落的男人,有的暗自伤怀,有的踏遍各个村落去寻访心中的女人。但戏班子是流动的,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明天会去哪儿?
所以,动了感情的男人,大都会望着寂静了的村口骂上一句:戏子无情!
不管戏子无情也好有情也罢,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仍然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她们,想念着她们。
在没有等到她们来的时候,我们便自己唱,自己演。很多女孩子,都能随口唱出一段越剧。童年时期,没有什么音乐可以听,越剧是唯一的音乐。
那时候,我不仅喜欢唱,还喜欢演。常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捏一方花手帕,翘着兰花指,踮起脚绕着院子走,来一段“十八相送”或“五女拜寿”。有时候,一个人在床上也会自然而然地哼上一曲“黛玉葬花”或“沙漠王子”,随着那凄婉的调子,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将自己感动得泪水涟涟。
越剧是温情的,家常的,阴柔的,它没有京剧那样阳刚,也没有京剧那种地动山摇的气势。
如果说,京剧像山,那么越剧就是绕着山脉的湖。湖水是最平静最温柔的。越剧的唱腔犹如婉约的微风,在一波三折中,平静的湖水渐渐漾开了涟漪,那不断扩大的涟漪带着能摧毁人意志的力量,深入肺腑,揉碎人的魂魄。
越剧以柔为美。在任何一种场合来一段越剧,都是极自然的事。哪怕没有任何乐器的伴奏,清唱也好,唱的人和听的人都是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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