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木匠江云瑾被生产队长刘阿根硬逼进农业生产队劳动以后,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此前他做木匠活的时候,虽然也经常要拉锯、凿孔等劳力活,但都用不着肩挑重担那样的极费力气的重活,几天下来,压得他双肩红肿,肩膀上像长出了两个紫红的“大馒头”,他只得咬紧牙关地忍受着。刘阿根这人真是有点古怪,凡是队里有重活的时候,他倒是一次都不会忘记江云瑾的。照例说,诸如挑粪施肥这样的重活,作为生产队长。一般都是应当先选派队里身体比较强壮、劳力较好的人去参加,像江云瑾这样身单力薄的人,凡是有可能的话总是尽量要照顾一下的,到实在是派不出来人来的时候,那当然是无法照顾了。刘阿根却不这样,他之所以硬要把江云瑾抽回到生产队里来劳动,其目的就是有意要折磨这个“地主尾巴”。他想,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哪有让这些“地主尾巴”舒舒服服地在屋子里干一些轻松的活儿,反倒要让我们这样的贫下中农到田里去受罪,头顶烈日晒,腿脚蚂蟥叮的?这不是太便宜了这些“地主尾巴”了吗?只有让这些“地主尾巴”同样受罪,他心里才心平气和了。江云瑾当然是知道刘阿根的心思,但他只能忍气吞声。他尽管肩膀上已经发生了红肿,但他还是忍着揪心的疼痛坚持着,尽量不要在表情上流露出来,不能让刘阿根的脸上露出嘲笑来,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这一切难忍的苦痛迟早会消失的。他深信,一切苦活都是会习惯的,习惯以后就再也不会感到苦痛了,人家不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江云瑾的母亲郑香菱看到自己的儿子遭受到如此的折磨,只能每天暗暗地流着眼泪,她除了暗暗地流泪以处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因为她是一个地主婆,在村里没有丝毫说话的权利,只有挨骂的份。她丈夫在土改前就逃往上海隐姓埋名地藏匿起来,自己只好替丈夫受罪。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江云卿在土改时刚考上大学,于是就脱离了“苦海”;小儿子江云瑾就没有像他哥哥那样荣幸了,他此时刚从初中毕业,再也没有条件去升学了,于是只得留在家里。郑香菱为了使儿子不下田去务农,就千方百计地找了一个木匠师傅那里去当徒弟。由于江云瑾脑子聪明又加上又他会刻苦学习,几年下来,他很快就成为一个能独立自主干木匠活的小师傅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郑香菱有点安稳的时候,想不到生产队长刘阿根给她当头一棒……
刘阿根对地主阶级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憎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报复心理是与他当长工的一次特殊经历有关。他在一家地主家当长工时,这家老板娘是一个特别刻薄而古怪的人,她的做法真是别出心裁,她担心长工在挑水时放屁,放出的屁就自然要渗入到后面的一桶水里去,水里面有屁当然是不能喝的,于是她就要刘阿根在挑水时一定要严格遵守“规范”:水缸里只能倒入前面的这一桶水,后面的这一桶水绝对不准倒入水缸里去。这样一来,刘阿根的挑水任务就自然要加重了一倍,他能不恨这个老板娘吗?刘阿根是一个不甘心遭受无故欺凌的人,他的脑袋又不笨,他岂能让老板娘这个不讲道理的“规范”得逞?他在愤恨之余就想出了一个“奇妙”的计谋来报复她,你不要喝“屁水”,老子偏偏要让你去喝“屁水”。他在挑水的时候,要尽量挤出几个屁来,然后暗暗地把前后的两桶水作一对调,偏偏把后面“有屁”的这一桶水倒入水缸里去。他事后暗暗地窃笑,这下子,你可要喝“屁水”了!如果刘阿根的嘴巴能封得严密一点,不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不把自己的“恶作剧”说给他的长工伙伴们听,这个老板娘当然是一直会蒙在鼓里,难免要长期地把“屁水”喝下去。由于刘阿根这个“恶作剧”相当富有“戏剧性”,于是就很快地传播开来,这个老板娘得知后就立即把刘阿根辞退了。由于刘阿根有了这样的“名声”,一般的地主东翁就不敢去雇佣他当长工了,怕被他“算计”。从此,刘阿根找不到雇主,自然就难免“风餐露宿”,有时候只好在破庙里过夜,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憎恨地主阶级了。
在一个十分闷热的下午,虽然“立秋”气节已经过了好几天,但还是叫人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整个大地犹如一个大蒸笼,热气腾腾的到处都在“冒烟”,连大黄狗都不敢在烈日下的大街上行走,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湍急地呼吸着,懒洋洋地躺在路边的阴凉处乘凉。只有不怕炎热的蝉儿执着在杨柳树上不断地发出引人注目的、刺耳的声音:炽热——炽热——,似乎在提醒出门的人要谨防酷暑。人们在这个“大蒸笼”里被热得简直无处藏身,汗流如雨地连眼睛都睁不开,这都是由于“秋老虎”的气势汹汹地向人们大发淫威的结果。
尽管如此,当农民的还是要冒着这盛暑酷热,照例地要干农活,要到田间去劳动。这天,生产队的十来个社员在刘阿根的指派下挑着粪桶到西门外的田间去施肥,江云瑾自然也在其中。比起其他社员来,江云瑾挑着这粪担自然要比他们更加沉重、更加艰辛得多。前几天因挑重担而使他肩膀上发生了红肿,每当扁担一接触到这个“馒头”上时,他就会感到揪心的疼痛。午后,当郑香菱看到江云瑾又挑着一双粪桶要准备出工时,她就立即拉住他,叫他到刘队长那里去请假一下,今天就别出工了,你这样红肿的肩膀还能挑担吗?江云瑾对他母亲苦笑了一下,没事的,妈你放心好了,就甩开母亲的手,固执而坚定地走了出去。郑香菱只得暗暗在流泪。江云瑾能到刘阿根那里去请假吗?能把自己的肩膀上发生红肿当作请假的理由吗?不要说他知道刘阿根肯定不会同意他请假,反而会对他说些揶揄之词,这岂不是自己作贱自己吗?做人嘛,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尊严,一定要能吃得起苦,如果,我今天因害怕疼痛而畏缩退却了,今后就永远也不锻炼不出一付坚硬的肩膀,也将永远地被人瞧不起。所以,他当时就怀着一定要战胜疼痛的决心,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向生产队的大粪坑去……
当这一支挑粪的队伍缓慢地行进到西门外的大队办“废麻厂”附近时,江云瑾的体力渐渐地感到不支,再加上肩膀上疼痛的强烈刺激,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全身恍惚起来,他无法稳住身上的粪担,浑身摇晃了……社员们听到砰地一声,知道是后面有人跌倒了,当他们回过着来看,只见到江云瑾已经倒在地上。于是,他们连忙放下自己的粪担,快速地把江云瑾扶起,并把他抬到“废麻厂”前面的一株大树下先凉快一下再说,他们知道,江云瑾发痧了。
“废麻厂”厂长周志林听到厂外人声嚷嚷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就走出厂来看个明白。当他看到江云瑾躺在大树下的一块石凳上,一问才知道是他发痧了。他认识江云瑾,也听说过由于三队的队长刘阿根不同意他出外搞副业,一定要他回队务农的事。他看了看江云瑾的脸色和他的神志,肯定是“发痧”了,他就在江云瑾的嘴唇边的“人中”位置用力地捏了几下后,又连忙到厂里去拿一包“仁丹”和一杯凉水来,叫江云瑾服吞下去。过了不久,江去瑾的脸色渐渐地恢复了红润,大家刚才悬着的心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这时,正在厂里上班的胡秀明闻声江云瑾中暑了,就急急忙忙走出来看江云瑾。当她看到江云瑾脸色煞白,不禁有点担心和心疼起来,连忙弯下腰去轻轻地问江云瑾:“云瑾哥,还好吗?”江云瑾见到胡秀明对他如此地关切,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赶紧露出一丝笑容,并说:“现在好些了。”确实,在周志林的“急救”以后,他的脸色明显的好转了。
胡秀明与江云瑾不但是邻居,小时候还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历史。不过,在他们各自长大懂事以后才渐渐地疏远了,这当然是江云瑾故意这样做的,因为他知道,他们俩“门不当,户不对”,不可能把原来“天真的感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他的的母亲看到他们俩似乎都“有点意思”时,就不失时机地对江云瑾说,咱们家是地主人家,是绝对配不上她家的,你还是早一点死心为好!他认为母亲的话极是,于是就下决心“友谊”结束了。但胡秀明在暗地里还一直对江云瑾情真意切,她对于江云瑾有意疏远她而感到相当“愤恨”,并一直“记恨”在心,因为她与江云瑾不一样,她并不在意她母亲对她的“严厉警告”,她觉得江云瑾是她心中的意中人,她一意孤行地、执着地坚守着。当然,胡秀明也不是一个“懵懂”的人,她对于江云瑾突然对她的“冷淡”并不是发自他的内心,也是出于对她的爱护,他有他的苦衷。她心中有数,江云瑾不是不喜欢她,肯定是由于自己的地主家庭迫使他放弃了自己的“初衷”,即使继续发展下去,最终也是无法了却心愿的,所以他决定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下决心断了这份心思为好。所以,后来尽管她们两人很少接触了,但胡秀明的心还是深深地、暗暗地爱着江云瑾。所以,当她母亲要为她介绍对象时,她就坚决地借故反对说,我还年轻呢,她坚决地拒绝别人为她介绍的亲事,她在心中一直坚守着“非江云瑾不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