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节,对于司马青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日子,因为他一家二代人中就有二个冤魂和一个亡灵。在三十年代,司马家是全县名列前茅的大户人家,他的爷爷还是社会上的名流。当日本军占领这块纯朴的土地时,由于他的爷爷司马堂正拒绝与汉奸合污同流,日伪军对他恨之入骨,致使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除掉他。有一天,正当司马堂正带领着一个保镖和几个随员从上海出外归家时,被这伙伺候在路上的人暗杀了。司马堂正被杀害时司马青还没有出生,他对于爷爷的形象只能从挂在墙上的照片中看到。对于这件历史冤案,他也只是从大人的闲谈中隐隐约约得知的。所以说,司马青对于爷爷被害的事件在脑子里留下的印象还是比较淡薄而模糊的;司马青对他的叔叔印象就很深,因为他叔叔经常送一些小人书给他看,放暑假的时候还常常带他到海滩上去游泳,所以他很爱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司马谦明解放前在英士大学读书,由于他多次参加学潮,最终被学校当局开除。他回家后还经常与几个外地来的同学聚集在一起,而且常常关起门来商量什么事情似的。有一天,一队国民党军警突然闯进司马家来,不容分说地就把司马谦明抓走了。几天后,司马青的爸爸司马谦和从省城领回了弟弟司马谦明的遗体,家人很快发现司马谦明的十个手指肿得象萝卜一样,仔细一看,他的十个手指甲中都被刺进了竹签,眼睛还圆睁睁地开着,真叫人毛骨棘然。这年,司马青刚刚从小学毕业,这个令人恐怖的场面他至今还是记忆犹新,他对于国民党政府的憎恨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至于他父亲司马谦和的命运则更令他慨叹万千,因为就在司马青憎恨国民党政府的时候,他的父亲司马谦和在两年后的土地改革时被评上了地主,而且不久就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司马青对于父亲被镇压事件是有一个认识过程的。此时,他正在初中读书。在他幼小心灵中,父亲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他还常常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要努力读书,长大后一定要学会一门技术,不能躺在前辈的家业上过日子,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在他父亲被镇压以后没几天,他的奶奶就神经错乱了。她终日披头散发的、终日口中念念有词:“我亲眼看见老大和老二在阴曹地府里打架,老头儿对他俩劝都劝不开。呵,我们家到底犯上什么冤啊,你看这一家三口人:老头儿被东洋鬼子害了,老二给国民党杀了,老大被共产党毙了,真是罪孽啊,阿弥陀佛……”几天以后,司马青的奶奶就离开了人世。
不久,司马家的土地、财产、房屋都被分给了贫下中农,只留下一间大房和一间灶间给司马青的母子俩居住。
从此,他母亲精神颓伤、目光呆滞,日不进食、夜不能寐,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司马青的母亲用十分沉痛的语气带着极其伤感地对司马青说,这一切都是命啊,如果你爷爷当年不枉死在东洋鬼子和汉奸手里,你父亲是绝对不会中途辍学的,那时他正在高三毕业班读书,再过几个月就要考大学了。如果他离家远走高飞了难道还会当地主吗?不当地主怎么会招来这个杀身之祸呢?爷爷没了,这么一个大家庭总得有个人出来支撑啊,你爹是长子,他就义不容辞地只好辍学回家担当起继承父业的角色,这就决定了他当该要当地主而被枪毙的命运,究其原因都是财富惹的祸。财富这东西啊,历朝来都是做人的安乐之本,如今啊,却成了当诛夺命的罪名了……
母亲这段刻骨铭心的痛诉,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六个春秋,但在司马青的脑海至今还清晰如同昨天晚上。司马青的心里十分清楚,母亲原出自大家闺秀,是一个知书达理、明理世事的女人,虽然她心爱而年轻的丈夫被政府镇压了,她却从未对人民政府有过一句怨言。她只是委婉地对司马青说过,不管今后的情况如何,你一定要争气做人。你一定要读好书,将来考个名牌大学,你才能远走高飞,才能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地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叔叔和爷爷!
司马青被这一连串的“冲击”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从少年跨入青年。他下决心一定要遵照他母亲的对他的吩咐去做,他矢志不渝的恪守着他自己在心底里的誓言……
由于他在中学期间品学皆优,所以他很顺利地考取全国颇有名气的南苑大学。此刻,他正在南苑大学的无名湖畔的柳树下一块石凳上默默地坐着,遥望南方,对逝去的故人默默地寄托哀思……
春末的轻风和煦而温柔,梳拂着刚刚吐绿的柳丝,柔软而妩媚地惹人喜爱。火红的夕阳刚刚从峰恋叠嶂中慢慢地坠落下去,它似乎不愿意在白天还没有放完的热量仍然留在肚子里,于是它就憋着气地把肚子里的全部余热一股脑儿地喷射出来,把西边的天穹染成了一片鲜艳的血红色。
随着啪咚一声石子击水的声音,平静的湖面上突然窜出一朵美丽的白色小水柱,水柱的周围立即泛起一圈圈的微波,霞光映照着涟漪,湖面上泛射出一片绚丽多彩、梦幻般美丽的景色。司马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观本能地产生了微微一震。瞬息,他的马上就意识到这是有人与他在耍游戏。于是,他就马上想到:白云来到他的身边。
他转过身来,果然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白云,她笑容可掬地站在他的的面前。
“你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白云故意把手提着的那包用纸袋装着的东西藏到身后。
“苹果。”司马青毫不犹豫地说,“知我者白云也!”
“呸!”白云娇柔地嗔笑说,“今天偏偏不是。”
“我不信,你拿出来给我来看看。”
“不,你先猜猜看,猜不着我就不拿出来。”
“不用猜,百分之一百的是苹果。”
“你敢打睹?”
“敢!无论睹什么!”
“什么时候发洋财啦,够财大气粗的。”白云故意装出一付惊奇的神气,“今天我倒要刮目相看了!”
“你看谁来了?”司马青故意用目光望着白云的身后。
正当白云转过身去时,司马青就轻巧地把她那包东西拿到手。白云才知道上了司马青的当:“你真是诡计多端!”
“这不叫诡计,但可称谓是雕虫小技。”
“你真是伶口俐齿啊,不愧为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诡辩家!”
司马青拿着苹果就迫不及待地嗅了嗅散发着阵阵清香的、色泽鲜艳的苹果。
“馋涎欲滴不是?”白云不怀好意地说,“大馋猫!”
说着,白云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来动作麻利地削苹果皮,随着刀进皮出,一条宽度均匀的果皮慢慢地从白云的手指间爬出来。司马青看着这条果皮,不禁想到白云这双手真是灵巧,最平常不过的东西一经过她的手里就会变成了艺术品。
“喏,拿去。”
司马青接过白云递过来的、已经削了皮的苹果,笑逐颜开地啃了起来。
白云的父亲白家驹是省内少有名气的资本家,他经营着一家N市最大的“和平纱厂”,纱厂有一千多名工人做工,这在当时是可算得上规模的工厂了。在抗美援朝期间,由于白家驹十分慷慨地捐献了一笔巨款,对当时政府提出的“捐献购买飞机大炮”的号召起了一个很好的推动作用,故享有“红色资本家”之美誉。白家驹现在是N市的民主建国会支部成员,也是省政协委员。白云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自然不知人间有甜酸苦辣和艰难险阻,所以她的性格显然与司马青迥然不同。
白云是中文系学生,她是在学校团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与司马青认识的。一支丘比特箭突然射中了她,她对司马青真是一见钟情。她觉得,面前这个司马青就是她梦里一直在寻求的白马王子。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以后,司马青对白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觉得她纯真坦率中显然有点着幼稚;真诚待人中也包含着过多的的轻信;但热情大方里却没有轻浮,存在她身上的这些微瑕与之璞瑜相比也算不了什么。他想,普天之下,哪一个人会没有缺点呢?由于爱好、志趣上的相投,两人很快地成为一对恋人。
“司马,我看了你在《散文》月刊上刚发表的散文《寻梦》后,觉得文采实在是太优美了。真是文笔流畅,情思深遂,遐想蹁跹。你是怎样构思出来的?”
司马青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淡淡一笑。
“我想,那是由于思念你叔叔的亲情而产生的灵感吧?”白云仍然穷追不舍,她已经从司马青的接触中了解到他叔叔的事迹。
“七八年来,叔叔的形象以及他对我的亲情一直深深的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在梦里与叔叔一起玩耍,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司马青感叹而忧伤地说,“要是他当年没有被国民党杀害多好啊,我们家也不至于……”
“他明明是被国民党杀害的,那为什么没能追认为革命烈士呢?”
“那就说来话长了。”司马青不无感叹地说。
起初,司马青也搞不明白叔叔在解放后为什么不能成为烈士,妈妈也从无说起过此事。在司马青上大学那年,他妈妈在他临行前的一天夜里,心情十分沉重地对司马青说:“青儿,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已具有辨别是非能力了,妈妈应当把你叔叔的事告诉你。你不是常常问我你叔叔为什么不能成为烈士吗?在解放后的第二年,就有人写信来我们家。因为你爸爸是地主,这封信就被农会压下了。后来据说又来过好几封信,但一直都被农会扣住,不把信件送到我们家来。五六年之后,形势缓和了,我们家的一远房的侄子悄悄地告诉我这个消息。他当时也是农会干部,知道其中内情。原来,这几封信都是你叔叔的同志们来打听我们家情况的,想通过联系调查取证,去落实你叔叔追认为烈土的事情啊,只可惜这些信件都被农会干部压住了。他们出于当时的阶级政策,自然不会去关照地主家里的事情,我们又无法收到他们的信件,他们也就没有办法取得有关证据,难以落实政策。时间长了,人家的工作千头万绪的,哪有这么多的心思专门管你叔叔的事情呢。嗨,你叔叔真是白白地牺牲了,若他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一定要仰头长叹的啊,我们母子俩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司马青把这段摧人泪下的故事告诉给白云。听后,白云也深有感触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那篇散文至所以会写得这样感人肺腑、情文并茂,原来是由于你对叔叔的令人难忘的情思和你具有一种睿智的灵气。”
沉默了一会,白云忽然想到中文系的《晨曦文学社》想邀请他入社的事,因为社友们都很钦佩司马青的才华。白云是《晨曦文学社》的成员,他们觉得由白云出面去邀司马青入社是水到渠成的事。
司马青没有马上回答白云,却反而皱起眉头陷入深思,他是在考虑加入文学社的利弊得失。他认为,加入有加入的好处,比如大家通过彼此相互交流写作的心得和技巧,特别是对于初涉文学领域的人来说确是受益匪浅的。更何况,《晨曦文学社》里确有几个富有才华的人。但他总觉得,搞文学创作,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悟性和灵感,外因并不起决定因素。搞文学创作对于我来说,目前只是我的课余爱好,不能注入过多精力。此外,在司马青在心底里,还有一个“重大的心事”现在还不能向白云倾吐。自从前年开展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以后,他对于政治运动确是心有余悸的。尽管他自从进校以后就一直是小心谨慎的,从无说过出格的话,但在这场运动的后期,他还是被系党总支书记朱百雄多次找去严肃的谈话,严厉地查问他对父亲被镇压的认识,查问他母亲对共产党曾有过什么怨言以及外面有什么人与他父母亲有过来往,等等。很明显,他完全可以从朱百雄的意图中揣摩出他是想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点朱丝马迹来,从而在他身上打开“缺口”。但由于他确实对党没有任何的歧见,他母亲也确实是一个安分守已的人,自然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代,最后总算顺利过关。但此后他对于自己的家庭出身感到忧心重重,并暗暗地下了决心,今后无论在什么场合下,一举一动都要更加谨慎,都要多一个心眼。文学社之类组织虽然不属非法组织,但也不是目前党政领导所提倡的,我现在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不必去自找麻烦……
白云见他表情有点异样,知道司马青心中对加入文学社心存疑惑,于是就用探索的口气问他:“你是不是担心今后发生政治运动时会出现什么麻烦?”
“嗯------”司马青的心思被她猜着,他的脸微红了,觉得没有必要瞒着白云,“是有一点。”
“你这人今天怎么啦?我可从未见过你这样吞吞吐吐的。”白云不满地嘟哝说。
于是,司马青就向她如实地说出了存在他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白云听后,觉得司马青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幼稚可笑,他这人哪,真是有点杞人忧天,弄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似的。搞肃反运动嘛总难怪有点儿过头,你此后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在这此后的两年时间里,还有谁来审查过你没有?再说,领导在搞运动时要求严格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也是出于爱护,这对于任何人今后防止犯错误恐怕也是有好处的,我看你现在真的有些神经过敏了,我们用得着这样处处防范吗?
司马青此时也完全猜得出白云心思,但他觉得现在还不宜把自己心底里的、属于政治性质的“秘密”全部向白云倒出来。
白云知道司马青的脾气,一旦他认定的思维定向就很难改变。她理解司马青的苦衷,也自然了解他的感情脉络。她觉得,用这种简单而生硬的态度与司马青争论不起任何作用,其结果,只会引起他的反感,甚至会出现难堪的局面,而且从感情上来说,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司马青也是不应该的。她反思地问自己,假若她自己处在他这样的位置,难道不也会产生像司马青这样的思想和顾虑吗?于是她就立刻改用一种柔和的口吻说:“司马,请原谅我刚才的轻率和冒失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啦。”
轻曼的夜幕静悄悄地降临到校园里,不远处的教学大楼里的窗口透露出明亮的灯光,白云和司马青就缓缓地朝着教学大楼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