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著名历史学家
采访人:贝佳
“在集权社会,信仰会被压制,但是就是在美国这样的国家,信仰同样也很难。因为他们被商品化了。如今的中国,不但有政治化,经济的发展也出现了商品化,所以就出现了信仰真空。当吃饱穿暖这些基本问题解决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开始思考。中国人口众多,只要其中的1%开始想问题,那么就有希望。是时候轮到中国从茅坑里把那些自己的东西捡回来了。”
信仰,是怎么回事?应该信什么?显然问题太大了。我们生在这个世间,不能不有所信。一个人的信仰可以很重,也可以很轻,总之是图个精神有着落,生活有奔头。然而,我们身处一个言禁的社会制度中,自由、信仰、独立人格这些敏感的词汇总是显得那么虚无飘渺,那么苍白无力。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真诚地期待讨论信仰这个话题,并有幸与台湾地区著名史学家许倬云教授进行交流,分享他的真知灼见。
任何事物都是‘修补容易,重建难’
古往今来,普罗大众大多说不清楚信什么,听到一点什么就接受什么,头脑中模模糊糊的。比如,乡村的土庙里,经常可以在案头看到既供奉观世音菩萨,又供奉孔孟像。再如,自幼接受无产阶级“无神论”教育的我们,时常也会临时抱下佛脚。众人心中所信,是一副五方杂处,具体信什么,不好说。
许倬云教授说道:“信仰并不是狭隘的说信佛教、信基督教、或者是信其他什么别的宗教。‘无神论’也是一种信仰,但因为信仰本身很难证明,所以不能长久,而且不能扎根。而从另一方面说,科学本身是在让我们不断寻找答案,在寻找的过程中又不断发现新问题。在天地之间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问题,不能解释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众所周知,牛顿他有许多科学的发现和发明,但他相信有神。达芬奇、爱因斯坦他们都相信有神。”
大多数人相信它,无需证据,无妨就以人的主观为依据,这是信仰的特殊性质。但话还没有说清楚,里面还藏着问题,一个历史惯性的问题。
上个世纪70年代,与冲破暗夜走向腾飞的台湾不同,一水之隔的大陆正被淹没在文化大革命的红色海洋里。多种力量的复杂较量最终让这场颠覆性的运动走向失控,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社会和文化革命理想被现实的凋敝和人性的残酷生生车裂。文革结束之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社会经济文化开始走上正轨;三十年后,中国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在世界大舞台上占据着举重若轻的地位。
然而,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发展出现了错位,物质世界越丰富,大众的精神世界却越发匮乏。
从1980年代开始,新生代、70后、80后、90后、白领、中产、农二代、富二代等等标签开始充斥于各种媒体,整个社会似乎都热衷于以各种“断代”和差异来表示突出群体的特征。从“五四”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文革结束,从文革结束到改革开放,从改革开放到现今,知识界倾向于以断裂的姿态表示自己的主张,凸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这种做法却恰恰显示出信仰缺失背景下的空洞、迷茫和底气不足。于是,文化界开始溯及本源问题,开始关注于重塑信仰。
在追问信仰是什么以前,许倬云教授认为,搞清楚谈论信仰所面对的文化语境是非常必要的。谈论信仰问题,在中国文化的背景里面面临这样一种语境:满人入关以前,中国文化一直在向前发展,强汉盛唐,两宋元明,都有独特的思想、艺术形态出现,科技和经济也在向前发展,社会制度在实际操作层面上也出现了局部的调整。但是中国文化的发展到清入关就僵化了。“中国长久以来所标榜的‘程朱理学’特别强调主从关系,许倬云教授如是说。强调对皇权的忠顺和对人性的压抑,再加上几次大兴文字狱,清代的知识界噤若寒蝉,文化上是僵化而缺乏活力的。“同时,中国的经济也一直停滞在满清时代,明清时期在江南和沿海地区萌芽的商品经济没能发展为成熟的经济形态。”
当启蒙思想的光辉照耀欧洲大陆的时候,民主和人权逐渐在人们的头脑中形成并且加以实践。人,作为独立精神的个体,被引导鼓起勇气去行使思想自由的权利。彼时的中国,安然自若地躺在沿袭自两宋的“程朱理学”怀抱中,教化民众“知经识理之君子”即现代的所谓知识分子,应该知道“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直到“五四运动”打破了这片宿命般的历史阴云。新文化运动的目标定位在“打倒孔家店”,提倡批判和抛弃中华传统文化的内核儒(法)文化,拥抱德先生和赛小姐——民主与科学。
遗憾的是,以德先生和赛小姐为引导往前走,令我们下盘虚浮,双脚空玄于封建根基深厚的土壤之上。上帝之类施于当日之中国社会不适于生存,于是我们创造性地接受了在马克思那里可能只是作为权宜之计的,但在列宁斯大林手中却成为制度基础的理想。
“虽然当时的僵化被打破,但我们要知道,任何事物都是修补容易,重建难的,尤其是文化的重建。中国想要建立全西化的文化体系,真的很难,并且到目前都没有建立起一个较为完整稳定的文化架构。一方面,‘五四运动’的时候,许多西方的东西并没有被带进中国。比如,人本身是有价值的,欧洲工业革命时期启蒙时代的思想状况,人与神的关系等等,这些基础都没有交代清楚。另一方面,‘五四时期’传入中国的‘马列主义’是建立在人道主义上基础上的理想社会构想,缺乏根源,所以也很难建立。于是,民主、信仰、独立就成为空洞和苍白了。”搞清楚这个尴尬的背景,才能进一步谈论“信仰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