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我应朋友所邀到她家去。原本按我疏懒的心性，是不愿将一个难得的冬日午后浪费在奔波上。只是两年前曾去过，对那里的景色十分怀念，所以我们出发了。
现在是冬天，公路两旁的田野一片空旷，枯黄的稻茬在天光下显示丰收后的萧寂；远处零星的村居静静的守在那里，等待主人带着一身田野的气息回来，然后升起袅袅的炊烟。
车窗外的风景变幻着：经过一片田野、一条小河，又是一片田野。偶而被树木遮围的村庄会显露一角，一条小路中会出现位荷锄的农人。我的心中升起一缕难言的酸楚与激动——这与其它千千万万江南的农村一样，相似的景物总唤起我心底对此深深的眷恋。
终于到了村庄的路口，却与两年前有了变化：一条平整的水泥路笔直的向前延伸，已不复昔日野草丛生的坑洞模样。“啊，路变了！”我说。但听得朋友高兴的接道：“我好久没来了，想不到这路已铺好，可舒服多了！” 我心里却若有所失，只向四周张望。幸好两旁的田野依旧广阔，晚稻虽已收割，裸露大片褐色的土地，但尚有几畦菜疏。黄的是大白菜，绿的是萝卜，零星几个人正在其间伺弄。
天地间充满宁静，虽有远处间歇的车声呼啸而过，近处的人语也清晰可闻，然这都与乡村的安宁协调，不会显得突兀。或者这廖落的农村能够过滤沙尘澄净噪声，一切到了这儿都变得透明清朗。无所不在的宁静不着痕迹的将匆忙、烦燥等消于无形，似乎什么都可以慢慢悠悠的过去而不必计较得失荣辱。
村路不断有人来往，亲热的向朋友打着招呼。听朋友称谓，无非是叔婶伯母。这一声声纯朴的乡语带着久远的回忆扑面而来，心中不由升起温馨之感。想小时的我何曾不是在这些称呼中成长？邻里琐碎的故事也都在其中发生并传说，从而度过一个个似散漫又忙碌的日子。
此时朋友站住与人叙话，我便极目眺望这寂静荒凉的田野。有一线水光，那是远处的小河；有几丛枯草高于平坦的田园，远远的耸立。村庄在远处围着田野伸展，黑色的瓦顶在寥远的天地间格外明显。因没有什么可阻挡视线的，偶可看到一只鸡或一条狗从村屋间欢快的跑过。而青灰的山峦更在村庄外，将村屋与田野一起围绕。这山峦青灰的色泽不像是真实的，更像出色的画家用非凡的笔描绘出来的灵感。村庄上也呈现淡淡的蓝色，与青灰的山互为补充。我不明白那淡淡的蓝色从何而来：它缥缈在村屋间，像雾，但天气很晴朗，且雾是迷离而朦胧的；像烟，但烟不可能如此清淡稳定——烟只会袅袅的飘上高空。它就像一条透明的、很轻很薄的蓝纱，笼罩着村庄。
我望向冬日的太阳。现在是正午，阳光虽柔和舒适，不会刺痛凝望者的眼睛，但却缺少夕阳那种独特的魅力。两年前在我心中刻下深印的却正是日将落的美景。
那一个下午，我从候车亭的西窗望去，只见一轮血红的夕阳悬在离青山不远的上方，在田野投下金色的辉光。无数明亮的光影在稻茬或野草间跳跃，使得田野一片明亮；然我身后的田野却已被暮色黯淡。我的眼前，疯长的狗尾巴草在绚丽的天空下摇曳，用细长的茎和毛绒绒的冠，捕获了大片洒下的夕阳之辉。微风阵阵吹来，狗尾巴草以独特的风姿展现夕阳与田野的魅力。我迷醉于其中，想象自己亦如田野间的狗尾巴草，在徐徐的秋风夕阳中守候每日的辉煌。然这短暂的片刻中夕阳渐沉，我乘车归去，大地已是一片苍茫……
朋友叙完了话，我从回忆中醒来，随之前行。我那珍藏的回忆也只是一副图画，没有身临其境的沉醉与感动，我怕会随时间的流逝而苍白。我今日之行的目的就是想重温昔时的感觉。可大自然能创造无数鬼斧神工的杰作，却不会出现相同的作品。难道那一片怀念终将落空？
瞧这冬日的阳光同样照在粗陋的房屋、和村里悠闲的行人身上。到处可见将要倾圯的石屋、长在屋顶上的茅草；无人居住的庭院杂草丛生，甚至粉刷过的墙因年代久远而出现狭隙里都长出了绿草。在朝阳的墙下，三五个老人闲坐着聊天。阳光照亮了他们苍苍的白发，照得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他们笑着，绽开似菊花的笑容。陈旧的话题显然引不起年青人的兴趣，迟缓的语调只会让急躁的青年不耐。但就这样几位年迈的老人，也许他们的生活有过许多不幸、他们的行为在现代的眼中显得迂讷可笑，然而在这样的冬日，在这宁静的村庄里，构成了乡村绝妙的写照。就如老人身后古旧的房屋一样，他们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雨，在宁静中等待时光流逝，渐渐衰弱，被新的一切所替代。
这片记忆重叠在旧的记忆之上，又相互融合渗透，在回忆里深空的凝望时，显现苍茫的魅力。
二
我随朋友进入村子，间或有风声掠过，飘来几缕清晰脆亮的语声，在寂静的空气中震颤。村庄就似远古的森林，那人语应似深山啼幽的鸟鸣。
路旁边有座拆了半边的楼房，另半边却尚完整，将本来隐藏的楼梯就这样可笑突兀的暴露在人们眼前。那残破的楼梯曾是私人的珍藏，有多少轻快笑语从它身上滑过；有多少沉郁的心事在这里扶栏凝聚!经主人精心装饰的房间只留三面墙壁，张着大口，寂寞的矗立在天光下，任风雨侵蚀。蔓生在裂缝里的藤草，是否被昔日的情感所滋润?在寒冷的冬日也不忍枯萎，陪伴着旧楼一起回忆灯火昏朦里的温暖?是否有恋旧的精灵留下，经夏的星光，春的繁华，再是明月朗照的凄凉秋夜，直到渐成一片萧寂荒凉的寒冬，终日凝望夕阳下微风里飞扬着蒲公英的村路，就像旧楼的主人终日在饭香中等待农忙晚归或是久别归家的亲人。
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水泥晒场。在那过去的岁月里经历了多少繁荣与热闹!每一个丰收的季节，光洁发亮的晒场上铺满了金灿灿的谷粒，头包毛巾的妇女，用耙子一遍遍翻晒。嘹亮欢快的声音想遍村庄。可如今，瞧这一片荒芜!大自然呈现其无穷的威力:被风刮来的尘土渐渐积累成黑土，长出了茂密的植物；一群觅食的母鸡，在其中钻进钻出。就连这坚硬的水泥，也抵挡不了岁月的变迁，更何况血肉之躯的人类?
晒场对面的屋子看起来像个祠堂，也是衰朽破坏，堆满杂物。就这一个地方，曾经竟也行使过令人敬畏的权力，使得有许多血泪空流。岂能不教人感慨丛生!
这是一个普通的村庄，寂静冷落，只有待除夕之夜，远离的村民才会从城市归来，给这里增添热闹。所有想出人头地的村民，都离开了故土，奔向滚滚城市，将幼时的瓦房炊烟，田野河流抛于身后。成为城里人，是终日埋首土地的农村人的向往。于是，那些从田野里来的优秀的孩子一边在城市中挣扎奋进，一边却患病似的对贫寒的故土魂牵梦萦。然而，孩子的孩子却悠然自得的享受着城市的繁华便捷，以疏远冷漠的目光扫视充满乡土气的一切。
离去时，太阳已西斜，狗尾巴草又尽显它的风姿。我深深凝望片刻，便登上车子离去。然而那田野夕阳，破屋老人，以及静谧的乡村气息，纵使这一切终将消失在城市的侵略中，我也将永生铭记。
2004.12.8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