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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女儿——叶沙新书《细读红楼梦》序【文/王安忆】
昨夜随风
纤纤女儿
叶沙说的那句读《红楼梦》的错觉:“以为真有那么一大家子人,年深月久生活在一起”,很有趣,于是,便也依着这句话想去:倘若叶沙也在这“一大家子人”里面,她与谁最好?我断定是晴雯。她写晴雯那一章,我以为是全篇中最激动人心的一章。其实年轻时读“红楼”,是会觉得不过瘾的,因太含蓄。古时读书人,即便如曹雪芹这样的才子,也唯恐滥觞,就总是蜻蜓点水似的,留下无穷余地,让人自去回味。
叶沙写晴雯,却是一下子揭去遮盖,无论是“道学”,还是“好了”,一概勿论,只道出热辣辣的实情。整部文章,叶沙多是先引大段的原文,然后再夹叙夹议,常常叙比议多。大约与她在电台里做读书节目有关,要和听众共时态分享阅读的经验。在“晴雯”,她似乎越来越忘记读和听,有一股子冲动使她挣出原文的束缚,晴雯这一个人,便从曹雪芹的文字里活脱出来,成了叶沙的一个闺密。她用樱桃小丸子作比,彼时彼地,但同有一种天真,是叶沙时代的共识。事情还是那些事情,在叶沙的复述中,却变得更为强烈。比如补裘,叶沙写晴雯“自觉活力无穷,耗损时才这样毫不吝惜”,不过做个针线,却是一股脑豁出去的劲。这“不吝惜”又与情有关,这就是叶沙最与之心连心的地方。
宝玉探病,在曹雪芹窥破世事人情已然冷静,唯有一个“憾”字,则被叶沙读得汹涌澎湃,这是有些现代人的情怀,就好比用樱桃小丸子数钞票比作晴雯撕扇子。民丄主社会里,什么得不到?命中无份的都死缠烂打地要,该得的不得如何咽得下去!叶沙说:“死生暌违之后,要再相逢该怎么办呢?”这就像李碧华的《胭脂扣》,如花和十三少共赴黄泉,要约好一个日子。如此自由的精神无奈被阴阳界定,怎么不痛煞人了!这一节写得轰轰烈烈,非是感同身受万不能这般哀恸。所以我说晴雯是与叶沙最近的一个,那么最远的一个是谁?是妙玉。
叶沙对妙玉,满心里都想与她好,却好不起来,是一种敬而远之。她不能像对晴雯,直指胸臆,而是需要许多暗指和隐喻:海棠花,梅花雪煮茶,绿玉斗茶盅,给宝玉送生日贺卡,再借另一个人的款曲,这人就是岫烟,一旦写到岫烟,叶沙不由就活泼起来。常常是这样,粉丝和偶像不能单独相向,必要有一个第三者,气氛才松动下来。
叶沙写岫烟和妙玉要好,就像是说,我虽和妙玉做不成朋友,可我的朋友与妙玉是朋友,由此,就对这位朋友格外起了敬意。叶沙写岫烟,也是现代人的眼睛:“生活如此挤压,不如意之事在所难免”,却依然从容镇定,和妙玉娴然相处,对宝玉也无一点畏缩。说来也奇怪,照理“闲云野鹤”应是妙玉,可曹雪芹偏把这四个字给岫烟,似乎对妙玉这个人别有一番用意,是人们猜度不到的。从现有的篇章看,妙玉实在乖僻得有点诡秘,越热情越拒之千里外,非一个槛内一个槛外,这个抽象的尺度只能在概念上理解,实际上无法操作,叶沙也只能托人托物。但当从黛玉这里入手,却又局促起来,直接就引诗文,难免是隔的,因黛玉也同样是难以亲近的。
说到这里,我发现,这一部《细读红楼》里,占篇幅最多的是婢女。最主要的两个姑娘,黛玉和宝钗,没有设专门的章节,倒是迎探二春各占一章,而她们都是庶出。是不是因为闺秀们都是矜持的,不能说没性情,而是喜怒不太形于色,就比如第六十五回里,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向尤氏姐妹嚼贾府里的舌头,说到宝黛二姑娘,一个是“多病西施”,一个是“雪堆出来的”,一口气就吹倒吹化了。叶沙为宝黛共写的一章里,两人就是与宝玉一起参禅悟道,都是些纸上官司,终于参完了,叶沙自己也好像松一口气,怡然写道:“他一笑认输,黛玉她们也就不再逼他了”,这才回复小儿女态,但和好如初亦不过是喝喝茶,聊聊天,多少是乏味的。倒是那些丫头,没经过多少教化,爱恨都是裸露的,行为也大胆佻亻达,和叶沙丄比较投缘。
我本来期待叶沙会写一写紫鹃,因我自己很敬重这个丫头,觉得她仁义,但叶沙没有。她显然偏向宝玉房中的丫头,大开大阖地写了晴雯,甚至于小红这样没多少戏的人物都有一章。再一想也有道理,宝玉可说是大观园这富贵场温柔乡的中心,多少情缘都是从他身上牵出,与黛玉之间有男女大防的忌讳,和丫头间却是刀枪相向。小红自然比不得晴雯,难有机会和宝玉发生故事,只好把眼光放低,瞄住贾芸。这一低可就远去十万里,这一段都入不了情怨司,不期然倒写出了一个春秋大战的局,原来宝玉房中还是个小社会,如同当今办公室政治。叶沙到底不愿让水做的女儿异化成个“禄蠹”,于是循着脂研斋批中的片言只语,为小红设计了一个侠骨柔肠的结局,就是当宝玉受困狱神庙时,大义授之援手。百折千回,终究结在一个“情”字上。
同样的偏袒也在探春,其实探春的心机要比小红深许多,对生身母亲同胞兄弟可说无情,叶沙却对她无限地理解。叶沙对大观园里的女孩儿总是痛惜,痛惜她们的身世,遭际,用情之深到头却一无所报。叶沙特别列出的,无论主仆,又都是命运更不济的。探春让叶沙倾情,也许还因为她是姑娘中性格最为鲜明的一个,还是由身世决定,对什么都反应过激,又扯得开脸面,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自有一番痛快。
一群女儿中间,叶沙却给刘姥姥单开一门,是《细读红楼》中一个谐谑的章节,有些不和谐,但也就这一节里,女孩子们显出活泼俏皮。纵然身处在不可测里,青春总是可喜的。尽管极短促,不一时便落花流水,可丫头们是不自知的,就让她们在懵懂中享一点快乐,好在有黛玉葬花,为她们全体凭吊。
再次描绘欢聚的场面,就是在最后一章“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大团圆的结尾。大观园里,主仆们共聚一堂,行令喝酒,猜谜唱曲。这大约是叶沙最满足的一幕,都是她喜欢的人,都在兴兴头上。深宅大院里,其实是不合法的派对,黛玉所说“夜聚饮博”,宝钗也说“这已是破格了”,许是暗示一切成规即将颓圮,哗啦啦大厦将倾。然而,就如叶沙说的,这是“最美的”一个小梦,有些像张爱玲,溃散的人世里捞一根稻草。她特别留意到宴散后的告别,“依依惜别,一送再送”,也不是吉兆,好像再不能见似的,叶沙就要留个想头:“夜未央,不知还有多少后人在梦中结庐”,这就不像张爱玲,而是像晴雯,真是“不甘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