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成根 于 2010-5-20 18:08 编辑
山 庚 湖
很小的时候,在二伯父家里,昏灯一盏,一帮老头在一起看一本发黄的薄子。十分热闹,十分神秘,让人好奇。本想探进头去瞧瞧。突然一个带老花镜的老头回过头来对一个酒糟鼻的老头说,晚上吃了什么,嘴这么气味?那酒糟鼻的老头笑了笑说是咬了个腌蒜头。说罢,那带眼镜的老头摘下眼境,对一个老太太说,可以收起来了。又笑着说,不要把存折夹里面的之类的话,大家一阵笑,那老太太也笑着,抱着那书,走进漆黑的夜里。老头子又开始聊“红线蓝线”、“辈份”之类的话,那时,我多半不懂,或许我的心思早随着那本神秘的书走进神秘的夜色中。
后来才知道那本发黄的本子就是我的家谱。我的家是象山西边的一个小山村,依山傍水。据村里的老者回忆,原来村边有一个湖,名叫山庚湖(或者应该写成山根湖,找不到出处),村民请过风水先生后挖的湖,因为村里常有回禄之灾。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湖,深冬的黄昏,独步到村边,看看山根湖的地方,早已成为稻田,那如烟一般的雾气围拢来,烟水迷离,远树三三两两,显得萧瑟,像倪云林的画。因为这个湖,我们村就叫湖边,我们这个家族就叫做“湖滨周氏”, 一条弯弯的溪水绕村而过,这条溪叫做淡港溪,这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象山谚云:“天下走遍,不知淡港湖边”。我想,既然有这样的谚语,怎么可以说没名气呢?
我从事文博工作,常常碰上修家谱的老先生,于是又让人想起我那一面之缘的家谱来?于是回家时便去询问那个保藏家谱的老太太,老太太身板硬朗,我问了半天,她终于领会,说是给村委会了,她说年纪大了,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万一人一死,子孙不知道的就和旧衣服一起烧掉了。那谱也藏了四五十年了,文革的时候,有人拿去,又送了回来,就这样闷声不晌的藏着,六月六,会拿出来晒谱。老太太,平静,安详。我便去找村委会,费了些小周折,管档案的老先生,从一口猪肝色的档案柜里,拿出一团东西,扔在桌上,问:“你们家是哪房知道吗?我摇了摇头,他说,“你自己翻翻吧!”显然封面的蓝布和宣纸已经脱开,皱巴巴的,小心翼翼的翻开,捋平,谱破了许多,还有被虫蠹的。有“民国二十年重修”(1931年)的字样,想来也将近八十年了,虽有破损,但是还完整,十分幸庆。
那些名字一个一个排下来,父生子,子生孙,子又有子,孙又有孙,《诗经》所谓:“绵绵瓜瓞”。那是生命的符号。我世系里找到了鄞江分派,在宋代的时候从鄞江迁到象山,同宗的有奉化的庙后周和象山的西周,还有一个梵峰的地名,或是古地名,不可考了。让人惊奇的是看到了“周师厚”这样的名字,还有“周锷”,周师厚是宋代的鄞县人,范仲淹的侄女婿,著有《洛阳花木记》、《洛阳牡丹记》,在园艺花木博物学上有很深修养。周锷的故事多半跟四明三佛之一的哑女维卫连一起。再细细翻下来,翻到了葵圃先生周丹忱,小村鲜有族望,葵圃先生大概是最有名的人了,民国《象山县志》里有不上百字的传记,写道:“周丹忱,字怀赤,又字葵圃,父铭,县学生。丹忱少好学,老而不厌,孝于亲,友于兄弟,睦于乡党,以庄莅妻子,而以敬处交友之间。外若简旷而是非利害之际甚严,饩于庠,以岁贡生终。鄞董沛铭其墓”。岁贡生就是蒲松龄先生晚年所得的。科举时代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的一种。 明清两代,每年或两三年从府、州、县学中选送廪生升入国子监肄业,故称。而董沛却在宁波十分有影响,他在葵圃先生的墓志铭中赞道:“姜大令之后,一人而已”,姜大令即姜炳璋,象山的文化名人。《象山县志》里还有一篇葵圃先生为一个诗友写的序收集在艺文里,另外还可以从一本医书上找到一篇序,关于胎气之类言论,估计他精通岐黄之术。他还修过《舫前王氏宗谱》和《墙头欧氏宗谱》,并与欧王两家有交情。这些葵圃先生的事,零零碎碎等待着整理。
后来,我把家谱借了出来,请天一阁一个修补古籍的老师补了半年,看上去干净整齐,也是作为子孙后人的一份心,一种传承罢了。其实,我还想续修,毕竟老谱近八十年了,假如村里一些老人作古,许多史料也随着他们带入到另一个世界去。很难收集,而且家谱历来有“三十年一小修,六十年一大修”的说法,近年来续修之风也渐渐热起来。国史,方志,家谱,家谱是中国历史书的三大柱之一。钱穆先生曾说过研究社会学的人不可不懂谱牒学与氏族之学。
一生二,二生三,炎黄子孙即由此而来,《五百年世谱》序云:“夫天下者家积也,谱可以联家也,联天下为一家”,所以孔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中国人重血缘,与之相应的姻缘、地缘、业缘、情缘,多半影响着中国人的做事原则,虽然不免有些自私,但“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爱自己爱别人,幼吾幼及人之幼,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今天不是,至少几千年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