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住乡下,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曲径通幽的弄堂。路在背阴的石墙后面仿佛无穷无尽。那时村里还没装路灯,行走弄堂往往借着人家屋里的余光或者明月。乡下的夜寂静却不寂寞,爱热闹的人们在晚饭后都会不约而同聚集在某户人家家里,男人打麻将,女人磕着瓜子一旁观看。我的父母也不例外。
贪玩的童年,只有玩得筋疲力尽后方晓该回去找母亲。家里不在,便十有八九在弄堂后面的宝春阿太家打麻将。七岁那年第一次迷失在里面,月光把小小的个子拉得老长老长,黑色的身影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你一走,它一晃,暗影和恐惧让这个熟悉的弄堂变得逼仄而深远。脚步从慌忙到踉跄,最后摔倒在硬硬的青石板上,跌破了膝盖,划伤了手臂。我坐在青石板上,害怕得不敢哭出声。最后是张家阿公看到了我,他弓着背从弄堂深处走过来。他没有扶我,只是要求我必须自己站起来,否则留下我一人。我用噙泪的眼神瞅着他,倔强得不肯自己起身。他果真不理我,自顾自离开,我只好倏地起身,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张家阿公送我去父母那,然后绕了个大圈才到家。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的用意,不留余地。这在我以后逐渐成熟的日子里频繁被回忆,成为我固执执着性格的源头。
后来又是在这个弄堂,一个年老的白胡子爷爷提着一个小鸟笼,还有一个盒子在弄堂口摆起了临时算命摊,小板凳上整齐地排好牌,鸟儿神奇地叼起牌,测算你的命运。我用手中仅有的零钱求他为我测一挂。神鸟叼出三张牌:仙人指路,贵人相助,衣食无忧。小时,尚不能理解这三词,眨巴着眼睛听着算命爷爷的讲解。依稀记忆,他说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能遇到许多善良热心的贵人,给我指路,给我援手。算命摊没摆几个小时就消失了。不过,在这个崇尚科学的年代里,我始终坚信我的一生有贵人相助。
村里,我家居正中位置,这在老一辈眼里意味着我的祖先曾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年隔许久,村人仍习惯叫我家一族的人为新屋人。听四伯说,我的太爷爷是地主,祖业很大,顾了许多劳工种田,每到中午叫吃饭,从正房到厨房,得穿过长长的长廊,就要花十几分钟。如今,那些房子都不在了,只留下一间弄堂旁破陋的正房,屋顶修葺过,不过里面仍保持原状。灰白的墙上画有许多飞天形状的图案。幼年记忆,祖母就是在这间屋子去世的,三伯母的灵堂也设在那里。老屋从此变得深邃诡秘,时光荏苒,它和弄堂一起被岁月压在记忆下。
的确,我始终无法摆脱那幽暗弄堂的困惑。许是幼年,矮小的视野,两堵墙便能截获天空。石头墙上红漆刷出的标语多半已脱落。石墙缝隙里窜出的青藤或爬山虎疯狂地滋长,凭着惊人的生命力,常常在某个盛夏的清晨悄悄攀升数尺。藤叶像一层层密切的鳞片霸道地盖住墙壁,连古旧的窗格也不放过。
而在我逐渐懂得生活的年岁里却是忧伤的,这让我好长时间里无法走出阴影。父亲那场突如其来的病,让家里没了唯一的顶梁柱。昂贵的医疗费、不菲的学费生活费,让原本不错的家里一贫如洗。没有任何相助,母亲咬着牙关,起早摸黑穿过弄堂,用柔弱的身体挑完后山上几万斤的橘子,才得以渡过难关。都说忆苦思甜,可事实上,它所带来的辛酸远远胜于饥饿和贫穷本身。
记得有这样一句话:能冲刷一切的除了眼泪,就是时间。年复一年,弄堂里的青藤依然缭绕,不耐其烦地延续着年岁和故事。泛黄的记忆里一直有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