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 杖 记
世纪之交,我因法方特邀,随团赴法国蒙顿作为期一个月的文化交流和根雕艺术表演。这次与上年去巴黎献艺不同,巴黎是国际大都市,遍地人文景观,到处充满文化气息和商业氛围,而蒙顿地处地中海滨,是纯粹的观光、休闲胜地,山青海碧、云白天蓝、鸟语花香、物阜人和,宛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身临其间,不得不被大自然的秀色所迷恋和陶醉。尽管前不久这里发了一场罕见的大水,海滩上堆满了被大水冲来的乱草杂物和枯根烂木,使这座完美如画的城市涂上了一层不协调的色彩,可是对我来说却是天赐良机,仿佛上帝知道我要去这里献艺,特意为我准备了充足的创作材料,因此也引起当地观众的好奇,纷纷去海边捡根,叫我加工。
今天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傍晚,我踏着薄暮又独自来到海滨沙滩“拾宝”。当时的景色似乎特别美,落日的余辉映红天际,海面金星闪烁,犹如浓妆艳抹的出嫁姑娘临行前含着泪花,透过朱帘对母亲的依依不舍,对少女时代的留恋惜别,对故乡故人的最后回望。那焦躁的浪花不时地拍打着堤岸,像是在催促姑娘赶快起轿上路,而汹涌的波涛无情地淘汰着污泥积沙,驱逐着枯枝烂草,似乎想把旧世纪的愚昧、落后、肮脏、腐朽彻底荡涤。我独立苍茫,感慨万千,心潮逐浪……不知不觉天色接近灰暗,我开始加快步伐并左右顾盼,希望能在水漂物里发现我心中的“宝贝”。走着走着,忽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一根竹子状的植物,时而抛向浪尖,时而摔入浪谷,顿时心头一震。好象法国没有竹子,难道漂自彼岸的大食、天竺?还是遥远的东瀛、大唐?不知是好奇还是职业病,我决定把它捞上来。在一个排浪压来的瞬间,我一跃而上抓住此物,借着朦胧的天光仔细观察,原来是一枝芦竹,大为扫兴。因为我一向不喜欢芦竹,虽然它形同竹子,但由于生长污泥浊水边而质地松软粗劣,没有“骨子”,性质和竹子大不一样。记得早年在人家篱笆中拨了一根芦竹扛东西,结果杠子折断,东西都摔得粉碎,于是便有成见。后来有感于世态,又把它与“伪君子”相喻,为此曾写过一首七言绝句:
貌如君子誉清高,只是名实相去遥。
未见雪霜先变色,一临风雨便折腰。
予以讽之。但是此芦显然与众不同,杆子挺直,质地坚韧,虽惨遭灾厄漂流他乡,既未“折腰”也不“变色”,尤其是根部,虬曲苍劲,皱纹密布,活象个饱经风雨,历尽沧桑的老人,尽管自已身处底层,生活的重负已压得他颈弯背驼,但他仍以干瘪的身躯默默无闻地供养着儿孙,并用瘦弱的体能奋力托起下一代,使之茁壮成材,其精神品格让我肃然起敬。人云“汉奸是中国特色”,难道伪君子也是国人“专利”?不!应该说种类与品性没有必然的关系,一定是环境和条件改变其本质。情有所动,怜亦顿生,于是带回宾馆,视同故交,翌日一早带到展馆现场,稍经构想,略作取舍、削磨,便成一杖。发自所感,遂与小罕兄凑成小诗一首:
芦本有根,何故漂零?
削尔作杖,策我同行。(当用‘前行’更妥)
由小罕兄用篆体字书写其上,我使刀铭之,尾署作者姓名,作品来由及创作时间与地点。
此杖大小合宜、造型美观、色泽素雅、手感舒适,虽长只有三尺,粗不足一握,而集欣赏、实用、纪念于一品,汇诗文、书法、雕刻于一物,且得于二十世纪末晚,作于二十一世纪元旦,又在遥隔万里的异国他乡所为,器物虽小而意义独特,观赏者无不喜爱,纷纷欲以购之,而我一概婉言谢绝,因为我已同这特殊环境,特殊日子里结交的特殊朋友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岂能为蝇头小利而忍心将其“出卖”,我决定把它带回故乡。
人生似芦者,有阳光明媚,春风和畅的得意清晨,也有雷电闪鸣,风雨交加的落魄寒夜,但逢顺心好事,且莫得意忘形,若遇逆境恶势,更勿灰心丧气,只要自尊、自爱、自强,不怕人妒、人嫌、人欺。其实逆境与苦难并非坏事,它能磨砺人的意志,锤炼人的品格,也可以说它是上帝在垂爱你之前,对你的考验。我们甚至还要感谢它,正是它把我们推到了成功的彼岸。贝多芬说得好:“生活给了我许多苦难,我却用它来创造美好”。
然物有灵性,人有情感,你若怜它,它也怜你。小小芦杖不仅记载了我的一段生活经历,更蕴含着许多人生哲理,它给我以激励,给我以启迪。
杖者“仗”也!芦杖者“路长”也!我将与它结为终生伴侣。有它警之,勉之,策之,仗之,何愁人生旅途艰难曲折!艺术征程坎坷、险峻……
张德和 2001年元月 于法国蒙顿
芦本有根,何故漂零?削尔作杖,策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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