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窦 ]
提起抗日战争,我们大都会想起“七七”事变、台儿庄战役、平型关大捷等战事,以及南京大屠杀等日军暴行。很少有人知道,在抗战的正面战场河南,在抗战最艰苦的1942年,爆发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饥荒,至少300万人死于饥饿。
由于当时国民党政府以“影响抗战士气”、“妨碍国际视听”爲由,对灾情实行了严密的新闻封锁,这场特大饥荒的真相长期以来被深深地掩盖了。300万人死亡的大悲剧,在现代史上竟难找到记载。然而,300万条生命,相当于中国军队在抗战中死伤人数的总和,是南京大屠杀中遇难人数的十倍!
李蕤(1911-1998)在74岁高龄时写的《豫灾剪影》重印后记中,回忆了他年轻时何以能够去进行一次备尝艰险的采访。当时重庆《大公报》记者张高峰从华北回来经过河南,目睹灾情严重,写了报道,《大公报》发了社论,批评说中原灾民饿死,重庆却纸醉金迷。这下触怒了当局,被令停刊三天,受到这样沈重的压力,难以再继续报道灾情。这时,南阳的地方民营小报《前锋报》聘他爲“特派记者”去灾区采访报道。他当时与妻儿老母住在河南,每天一开大门就看到难民倒毙的惨状,一睁眼就听到啼饥号寒的哭声,作爲拿笔的人,他觉得实在不能拒绝这样的委托。于是李蕤便借了一辆自行车前往灾区,从洛阳到郑州,又南下到汝南,沿途记录撰稿,写出《喑哑的呼声》《风砂七十里》《雨天绝粮记》《“死角”的弦上》《粮仓里的骨山》等通讯。1943年《前锋报》将他写的十篇通讯汇集出版,题爲《豫灾剪影》,署名“流萤”,报社社长李静之爲之作序,印刷了两千册。
美国记者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四十年代在担任《时代周刊》驻亚洲特派记者期间,真实报道了1942年河南大灾,写下他记者生涯的辉煌一页。
《1943年春天,美国《时代》杂志记者白修德到河南采访国民政府军队和日军作战的新闻,但他发现,令人恐怖的不仅是亿万人丧命的战争,还有饥荒。贝克的书中引述白修德的文字虽然不算多,但是让读者印象深刻。而宋致新《1942:河南大饥荒》书中第一部分,正是“美国记者白修德笔下的河南大灾”。她摘选了白修德当年的三篇报道《十万火急大逃亡》《河南大灾:最爲刻骨铭心的记忆》《等待收成》,读来催人泪下。他描述了离洛阳市不远的郊外雪地上看来还很年轻的女尸;饿到极点的母亲煮食两岁的孩子、父亲被控勒死两个儿子,然后吃了他们……还揭露河南的国军强徵的粮税有时比实际产量还高。军队到村子里抢光农民的粮食,老百姓颗粒不剩。
白修德不仅披露了灾民的苦难,而且不遗余力地解救他们。他回到重庆,设法见到蒋介石,直接向他展示在灾区拍摄的包括野狗在尸骨堆旁情景的照片。蒋不得不相信了他,从临近的陕西省调入粮食,军队打开河南省的一些军用粮库,政府在各地设立粥棚赈济灾民。
其实,关注河南大饥荒的大有人在,着名作家刘震云就写过一部很有震撼力的中篇小说《温故:1942》,后来导演冯小刚砸下重金,将它拍成了一部大片,说要“反映中国人的悲剧史和心灵史”。但是这部作品中写到了日本人帮助解救部分灾民,沾上了敏感话题的边:这下影片的主题就成问题了,送中宣部审查没能通过。
1942年河南大灾是怎麽造成的
人们对惨剧嗟叹之余,不禁要问:谁之罪?怎麽造成的?当我们站在时代高度,探究1942年河南大灾的原因时,可以清楚地看到,日本侵华战争是造成这场特大灾荒的根本原因。
“七七”事变后,华北沦陷,日军在河南境内先后发动过十多次大规模进攻。其中较大的战役有三次:1938年2月,日军发动豫北作战(即平定作战),中国军队节节抵抗后退至黄河以南,豫北全境沦陷。日军在黄河北岸与中国军队隔河对峙。
同年5月,日军发动豫东作战(即兰封会战),6月初日军攻陷开封、中牟,向郑州进逼。爲了阻挡日军西犯,蒋介石令在郑州花园口炸开黄河大堤,黄水奔腾而下夺淮入海,黄泛区以东陷于敌手。
1940年6月,日军占领了豫南的信阳,控制了平靖关和武胜关。1941年1月,日军发动了豫南会战,沿铁路北进,中国军队经过激战收复失地,日军退回信阳一带。
这样,到1942年河南总面积三分之一沦陷,国民政府管辖的区域三面临敌。
黄河的决堤泛滥,蒋介石“以水代兵”暂时阻止了日军西进,但给人民生命财産造成的损失无法估量。89万百姓丧生,黄水退后形成长达400多公里的黄泛区,豫东平原的万顷良田沃土变成沙滩河汊,不愿做亡国奴的民衆大批流向国统区,加重了国统区的粮食负担。几十万中国抗日军队在河南驻防,军粮马料,以及兵源补充,全靠在河南“就地取材”。从1937年抗战爆发以来五年半里,河南出兵出粮都是全国第一。沈重的兵役徭役和赋税,使河南民力物力财力早已枯竭。即使在风调雨顺年景,农民交粮纳赋之后,也谈不上任何储藏。当1942年遭灾,麦收只有一两成、秋粮又绝收,特大饥荒的爆发就势在难免。
河南本来铁路交通最爲发达,平汉铁路纵贯南北,陇海铁路横跨东西。但在抗战中两条大动脉绝大部分瘫痪,只有洛阳以西一段陇海线还开通。而河南公路交通极落后,自古救济饥荒,无非“移民”和“移粟”两法(即将灾民运走或将粮食运来),河南交通运输如此困难,两法都缺乏效率,灾民就像被关在铁屋,只能坐以待毙。
蒋介石专制腐败,不恤民命,是造成国统区70多县河南灾民大批死亡的直接原因。在占全省面积三分之一的沦陷区,同样遭受了严重天灾,灾情被封锁得更严,灾民死亡总数,迄今无从得知。在国统区,要彻底救灾也确有困难。然而,从1942年到1943年,抗日前线无大的战事,国统区还有许多省份丰收。国民政府如果诚心抓紧救灾,是能够把灾情降低到最低程度的。但蒋介石政权在“军事第一”的口号下,置人民的生命财産于不顾,致使灾情日趋严重、不断蔓延,
蒋介石对河南大灾始终装聋作哑,目的是既不救灾,又可以推卸责任。
1943年3月底,当白修德向蒋介石陈述灾情时,他还矢口否认、故作惊讶,其实,他对于河南灾情的严重性早已知晓。1942年8、9月河南灾象初呈,蒋介石已从军方得知消息,他立即意识到危机,心急火燎地跑到西安王曲,召开“前方军粮会议”,决定将河南征粮数额减爲250万石,又命令立即征用所有运输工具,把陕西储粮迅速运往河南。但蒋介石采取这些紧急措施,是爲了解决河南驻军的粮食问题。
1942年10月,对于国民政府来说,本是遏止河南灾情蔓延的关键时刻。因爲随着冬季的到来,灾民的大量流亡,死亡率会急遽上升。10月上旬,河南省赈济会推选杨一峰等代表赴重庆,吁请国民党中央免除灾区征实配额,蒋介石不但拒见他们,还禁止他们在重庆公开活动。10月20日,国民党中央政府派张继、张厉生等到河南勘灾,他们经过实地考察,承认河南灾情确实严重。10月29日,豫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在重庆召开的第三届一次国民参政会上,爲河南灾民涕泣陈情。然而,多方呼吁,并没有引起蒋介石政府对救灾的重视。1942年12月,中央政府拨给河南2亿元(1亿赈款,1亿贷款),同时强调军粮征收不能减免。于是,河南省政府分派大员到各县,一面视察灾情,一面督促征粮。当省府大员到各县督征时,有的县长谈到百姓把仅有的一点麦子交军粮后全家服毒自杀情景时,不禁痛哭失声,跪地磕头,请求免征。县政府到乡间逼粮,农民交不出粮食,自卫队的团勇便到农民家“坐催”,住农民的,吃农民的,逼着农民只好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去纳粮。
自古以来,灾区人民通常是不纳粮的。蒋介石政府爲什麽偏偏违背救灾的道理,把“纳粮”和“赈灾”搅在一起呢?宋致新解释:他“救灾”是假,征粮是真。由于河南的交通运输极爲困难,几十万河南驻军的口粮,从外省调运至少也得好几个月。军队不可一日无粮,军民交困时,蒋介石采取了舍民保军的残酷政策。到1943年元月底,国民政府从河南共征收170万大包小麦。
国民政府拨了2亿元赈灾款,当时平粜粮按最保守估计已涨到每斤10元,2亿元只能购得2千万斤,分给300万灾民,每人只有6斤多。而国民政府从河南征收的是170万大包小麦,每大包200斤,共计3.4亿斤,分给300万灾民,每人可得110多斤。
河南省军政不和,政府内部不和,彼此猜疑,互推责任,也是导致灾情酷烈的原因。河南省主席李培基爲向上邀功,瞒灾不报;军方只管要粮,以势相逼。三十一集团军军长、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是蒋介石的爱将,他在台儿庄大战中建立过战功,驻扎河南期间,还身兼鲁苏豫皖四省边区总司令、边区党政军分会主任等职,威高权重,腐败随之。大灾中,汤恩伯大肆扩军,在重灾区拉夫抓丁,横征暴敛,在副司令长官部所在地叶县大兴土木,驱使灾民修筑黄河新堤,累死饿死的民工不计其数。汤恩伯还利用职务之便,参与经商走私,大发国难财。老百姓把他列爲造成河南大灾的“四害”之一。
各县县长及公务人员的平庸无能,也是大灾越演越烈的原因。当时的河南,民间还蕴藏着很大的救灾力量。如果各县政府敢负责,组织民衆,劝借劝募,以富养贫,或者组织生産自救,都可以缓解灾情。而且,1943年春季小麦长势很好,灾民只要坚持到麦收,就能看到生路。在1943年春救灾紧要关头,南阳《前锋报》大胆提出“放斗余,贷公粮”,号召各县县长打开公仓,把往年余粮和麦收前吃不着的公粮拿出来贷给灾民,但大多数县长害怕放了粮收不回,宁肯眼看灾民饿死,也不愿冒此风险。
1942年河南大灾以300万民衆活活饿死而悲惨地结束。由于国民党当局严密的新闻封锁,除了极少数正直敢言的中外记者爲这场大灾留下了片断记录外,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竟然是如此默默无闻。但是,大灾的潜在影响巨大,恶果就一桩桩显露出来。最直接的恶果,是1944年春夏之交国民党军队在中原会战中惨败。4月17日,日军渡过黄河,历时38天的战斗中,日军以5万左右兵力打垮了40万国民党军队,占领了豫中30多个县城。中国军队意想不到的是,撤退时豫西山地民衆到处截击他们,缴获他们的枪支弹药,甚至枪杀官兵,造成军队重大损失。\r
汤恩伯对此不仅不深刻反省,反而恼羞成怒,把中原会战失败的罪责归于河南老百姓,诬蔑河南民衆都是汉奸,贴出标语,准备实行屠杀。1944年9月,在重庆召开的国民参政会第三届会议上,中原会战期间身在河南、亲眼目睹了汤恩伯部队临阵逃跑、侵民扰民行爲的豫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从沦陷了的河南历尽艰辛来到重庆,在参政会上,以铁的事实揭露了汤恩伯的罪行。如,汤恩伯利用军权经商走私,在逃跑前让士兵、民夫搬运大量私财;前线激战正酣,他却在鲁山温泉沐浴;仓库落入敌手时,里面还存有面粉100万袋,够20万军队一年之用……郭仲隗的发言引起衆多参政员极大愤懑,由郭仲隗领衔,103人提交了严惩汤恩伯的提案。
中原会战后,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被撤职,副司令长官汤恩伯在蒋介石的庇护下撤职留用。不久,河南省政府也全部改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