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晚,上世纪50年代刚届能跟着大人进场听“蹭戏”的年龄时,京剧的“四大名旦”(梅尚程荀)和“四大须生”(谭马奚杨)尽管都还健在,但登台已经不多。因此,我只看过梅兰芳的一出《贵妃醉酒》、荀慧生的一出《金玉奴》,谭富英、马连良的各三四出戏,尚小云、程砚秋、奚啸伯、杨宝森四位则一直无缘得见。戏虽不多,一代名角的风范却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半个世纪过去,一些细节依然记忆犹新。这大概就是“角儿”的魅力。
说梅先生的文章太多了,只看过一出戏的我,实在没有置喙的资格。就说说当时不足10岁孩童眼中的谭富英和荀慧生吧。那次谭先生是在西单原长安大戏院,主演《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在“出箱”那折,被奸人打昏死的书生范仲禹苏醒后,有一段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的表演,其中一个精彩的动作实在令人叫绝,就是范在跌翻中竟把脚下的鞋子“甩”上了头顶,然后像头戴“平顶冠”的王者一样盘腿而坐。据说这是谭富英先生祖父谭鑫培首创的经典绝活儿。50多年过去,谭先生平平稳稳顶鞋端坐的形象,还时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可惜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一场景了。再说荀慧生,也是在长安大戏院,但与谭富英满座、满堂彩截然不同,那次出奇“冷”:偌大的戏院,只卖出了几十张票,临开锣时观众都“自由”地聚到了前两三排。虽然我还不十分懂事,但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感,觉得对不起这位老先生,真希望他干脆“回戏”算了(演员以生病等理由临时放弃演出)。但《金玉奴》准点开场了,面对着台下稀稀落落的观众,荀先生一点也没懈怠、敷衍,从头至尾,唱念做一丝不苟。不多的忠实“粉丝”,报以阵阵掌声,虽无“雷鸣”之势,却充溢着浓浓深情,直到数次谢幕后,把先生送进后台。也是50多年过去了,荀先生饰演少女小跑出场的亮相,观众自始至终的专注神情,至今历历在目。两个例子,前者表现的是高超的“艺”,后者彰显的是高尚的“德”。没有大张旗鼓的“提倡”,更没有精心策划的“推崇”,两位先辈是以自己的实际行为准确诠释了“德艺双馨”,告诉世人什么叫做艺术大家。
艺术大家,是晚辈对他们的尊称,而谭荀二先生生前是没有享受这一头衔的。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蜚声中外的梅兰芳,被人上过“艺术家”、“大师”的衔头,其余京剧界的人士,就没有这种“殊荣”了。像“四大名旦”中的另三位、“四大须生”,以及不少自成一家的人物,都被称为著名京剧演员,至于他们的后辈,即便小有名气,是连“著名”也不敢妄称的,更别说“表演艺术家”了。不光是京剧,整个戏曲界,电影、歌唱、音乐、舞蹈、曲艺等其它各界,也都是这样“矜持”,可没像如今这般“底气十足”:安享“著名”称誉者满天飞,大言不惭自称“专家”者遍地走,顶着各类“大师”桂冠的人频频出镜。那时可真没这种风气,许多卓有建树的前辈都恪守着“君子矜而不争”的古风。
一首歌唱红,就能获得“歌唱家”的头衔;拍一两部电影或电视连续剧,就敢承接“影视表演艺术家”的“封号”;登台演几出戏,就有赢得了“著名某派优秀传人”的资格。至于那类多数民众根本就没听说过的“著名”这“家”那“家”,连学界都不清楚有什么突出成果的学术、艺术“大师”,更是屡见不鲜。难道我们真的进入了“大家”、“大师”辈出的盛世了吗?到底是真的水平大提高了,还是“头衔”大贬值了?没有前后对比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困惑的。而可恨笔者又生得早了些,看到了很不愿意看到的变化:与“著名”、“专家”、“大师”暴增同步的,不是艺术水平、职业道德的更上层楼,而是经常可见的种种怪相:蒙骗观众的假唱、“耍大牌”的恶习、败坏学风的论文造假,以及利用“名人效应”越来越滥的“走穴”赚大钱;而“德艺双馨”的招牌意义却越来越重了。
有人认为,这种不良风气反映了一些人的浮躁心理。笔者认同这一说法,但是这个“一些”可不是小数目,也不仅是那些头衔享用者,还包括媒体在内的“捧场”者。当然,那些拥有颁发“桂冠”权力、可以动用公共资源“热捧”的特殊“追星族”,更是引起社会浮躁的“领头羊”,对败坏风气理应承担更大责任。
对于各界“当事人”来说,不妨以谭荀二先生当面镜子,时时问问自己:拿得出“甩”鞋上头这类绝活儿吗?面对观众稀稀落落的“冰冷”场面,会像荀先生那样心静如水地表演吗?笔者相信,只要把这两个问题真想清楚了,就会有新的人生目标,就会清楚“家”、“大师”的分量;在公众面前就会有新的做派,就会以“某某演员”、“某某工作者”自称,而不会继续哗众取宠地以“某某家”当自己的“谦称”了。要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合适的大“帽子”可能会压死人的!
当然,需要摒弃浮躁心理、扫除自吹他吹之歪风的,绝不仅是文艺界,而是整个社会,笔者不过是借自己比较熟悉的京剧界“说事儿”,多讲了几句。自吹他吹之风,轻说是虚浮、浅薄的表现,重说就是一种低俗的社会腐蚀剂。倘若听任其泛滥,就只会激起民众越来越强烈的反感,使不谙世事的无辜孩童受到毒害。(人民网 吴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