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唉，终于所剩无几了。隆隆的碾石声中飘来叹息声，很轻，但吐字清晰，听得分明。
又听见队长的叹息了，队长每次炸石后都要叹息。队长为什么要叹息啊？没理由啊，想想愚公的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理论，应该觉得自豪才对。我这样对队长说来着。但队长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象负着重一般地粘着叹息。
我高中毕业后，望龙门却步。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再考一年，我摇摇头，啃书这仗太难打了。我说，我想增加些阅历。父亲没说话，左拾缀右打探才让我跟了队长。队长是个粗人，但心眼好。见面那天，我提了两瓶酒进去，队长就发话，你的事，你父亲已经跟我说好了，还拿什么酒过来，跟了我可别指望哪天挖出个金元宝来。但只要我没饿死，也少不了你的一碗饭吃。
我点头诺诺称是。队长拉了我坐下后，便替我惋惜道，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多读些书啊！我想过过另一种生活。我回答。你们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到时候，你自会明白的……队长拍拍我的肩，暂时跟我挣口饭吃吧！哪天翅膀硬了，可别忘了你老哥我。
那能呢！我憋红了脸。
从那天起，我成了队长手下的一卒。队长说东，我没有向西。唯一让我有违队长之心的是那东风牌卡车。每至卡车装石子，而司机下车来小憩的时候，我都要上去新奇地摸摸这，摸摸那。
队长，满了。
哦，还真是。队长怅然若失。
是不是想嫂子了？在队长手下干活，按年纪长幼，不论相差多少，都称兄道弟。起初，我不适应。这怎么一下子就没了长幼之节。队长说，都绑在一块的人了，还计较个啥。于是儒家的思想之道“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占上风的我，到队长家闹上一闹时，我总喜欢替队长盛饭。
上个月，嫂子突然提出要南下打工，队长拦也拦不住。倒好，女人出去了，倒留下个四十出头的大老爷们守着家。
采石这活，把我累得浑身酸痛，但我还是觉得过得挺充实。但是，那炸石的那一声巨响可把我整得够戗。
我终于学会开车了。我爬进驾驶室，就像是走进了一只笼子。只有开启了发动机，我才隐隐感到我是一个活人，我的生命在运动。
但很快，我却发现动得不自在，就像被五花大绑了四肢。我在虚无缥缈地动，生命也动得毫无意义。
我虽未到十八周岁，但下巴上第一批来定居的胡须却已经经不起风吹，迎风飘飘了。应该剃胡须了。
二、
现在才知道，世界并不只无理寸步难行，无知识也不能走遍天下。其实，制约事物的发展原因是多方面的。譬如文章，孔子认为，言之不文，行而不远。
现在才知道，队长的那句言犹未尽、意味深长的话语，到时候，你会明白的……如有机会，我真想再捧回那久违的书香缕缕。
我驾着空车重新又回到被我们切剩半块的面包，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我又留恋了，像是什么缚着我的心。那石块像注入了我的身体，脚沉沉的。天也在此时阴了下来，不知是我以物喜，以己悲，还是天呢！我们加紧了吃面包的步伐，又一次拉响了炮声。
一棵树被我们的欲望抄了家，连根裸露在崖坡上，可惜不是一棵修长的主儿，根部也没有特殊的地方，只有进灶堂的份了。
有人说，绿色象征着和平。我一直以来是半信半疑的。但一九九八年那次震惊世界的灾难却真正是和平的悲鸣，和平的怒涛，和平的感伤的眼泪。
天下起了雨，很大，像筛豆子似的落下来，密密麻麻。
第二天，雨停了。第三天，我们继续开工，半块残壁下却积满了水，深得大约没及踝，微风徐送，拂着面庞，漾起条条皱纹，像是在诉说平生的不逢世。
我醒悟过来，欲停止这种赚钱的营生行当，却仿佛听见石子亲昵的欢笑，继续干吧！小伙子，尽情地利用我吧！失去的是江南遍地可见的水，得到的却是人见人爱的票。
江南的清水还多吗？我有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最终，我还是向队长辞行，金盆洗手的决心一锤定音。
为什么这么急啊！队长问。
不为什么。您也早点换个工作吧！为了能与嫂子团聚，为了这青山绿水。
这天，我不后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