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丰子恺
从无始到无终,时间浩荡地移行着,本无所谓快慢。但在人的感觉上,时间划分了段落,似觉过得快些,同时感到爽快;混沌地移行,似觉过得慢些,同时感到沉闷。这好比音乐,许多音漫无分别地连续奏下去,冗长而令听者感觉厌倦;若分了乐章、乐段、乐句,划了小节,便有变化,而令人感觉快适了。
自然的时间划分,是寒暑与昼夜,一寒一暑为一年,一昼一夜为一日。但由寒到暑,由暑到寒,微微地逐渐推移,浑无痕迹。人类嫌它冗长散漫,便加以人工的划分,把一年划分为四季、十二个月,以求变化。这样一来,人的度日就有了变化而不觉其长。古昔生活悠闲的诗人春昼无事,静观默坐,便谓“日长如小年”。患失眠症的人觉得长夜漫漫。坐牢监的人度日如年。但生活繁忙的人只觉“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这虽是叹惜时间度送太快的话,但当其度送之时,翻着日历写信,看着手表吃饭,抱着闹钟睡觉,只觉时间的经过变化百出,应接不暇,因而发生兴味,不觉沉闷之苦。这好比听赏节奏复杂而拍子急速的音乐,因其变化丰富,听者就不嫌乐曲之长。
可知时间划分愈细,感觉上过去愈快,生活上兴味愈多。故“快”就是“乐”,合起来就是“快乐”,生活的快乐称为“快活”。人生一方面求寿命之长,一方面又求生活过去之快,两者看似矛盾,而其实无妨。因为这是在实际上求寿命之长,而在感觉上求生活过去之快。人工的时间划分,便是在感觉上求生活过去之快的一法。
新年,也是在混沌的寒暑推移中用人工划分出来的时间的段落。虽然根据地球绕日的周期而定,然并不完全正确,阴历尤多参差;且在日子表面看来,大晦日与元旦并无什么差别,所以也只能说是人工的划分。有了这划分,年的界限便判然,人的生活便觉爽快。有了这划分,人就可在元旦这一天的早上兴致勃然地叫道:“新年开始了!”“恭贺新禧!”“发财,发财!”好像从这一日起,天上换了一个新的太阳。
新年应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期间,应该说些快乐的话。但想来想去,也只是由时间划分而来的这一点,此外没有别的快乐可说,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