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和珅(1)
读乾隆朝清史,浮出了面目漫漶的和珅。
就像面对一个出土的唐三彩,我们且来审视它的华彩、品评它的釉色、度量它的造型。即使,这种工作没有多大的意义,然而“意义”本身也只是各见仁智而已。
是的,和珅决非庸常之辈。
和珅的神秘,在于他能够从满州正红旗下一个破落的钮祜禄氏家庭里卓然立世,经受幼年丧父的凄寒,饱尝奔走求贷的煎熬,10岁入咸安宫官学,20岁任銮仪校卫,乾隆四十年以后则连连擢升,从一个抬轿的奴才摇身而为最高统治集团中的一员。做军机大臣时,他才28岁。
和珅的魅力,不仅在于他体魄奇伟,气宇逼人,整个儿浸润了八旗子弟的秀逸神俊、满州国将门之后的贵族气息;他的非凡之处,还在于“秀外之余,多有慧中”,虽科举未中,却才识丰赡,孔孟文章庶几倒背如流,经史子集无不遍览强记,满、汉、蒙、藏等各种语言都能读写流利,兵器骑射无所不通。当时名满天下的袁枚曾作诗称赞和珅:
少小闻诗礼,通候及冠军。
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袁枚所述,并非谀词。和珅的文武天才为他青年时代的陟身之道铺设了坚固的基础,甚至在他步入中年之后(乾隆五十七年),仍使他在一次接待英国特使乔治·马戛尔尼勋爵的国际谈判席上能据以揆度得失,折樽冲俎,对处心积虑、觊觎大清商埠的西方“夷商”施以最文明的驱逐。乾隆老爷子事后曾写了一首诗表述自己的心情:“博都雅(即葡萄牙)昔修职贡,英吉利今效荩诚。竖亥横章输近步,祖功宗德逮遥瀛。”他既满意人家送来了“职贡”,又激赏和珅的外交家手腕,一种夸示宏富的“天朝皇帝”的自大心态溢于言表。
和珅的“珅”是一种玉,但这块玉的光泽十分有限。我们以为他“素沐皇仁”,理当辅主驭民,造福千秋;我们以为他“苗红根正”,理当“居庙堂之高”而惠及海内、泽被乡里……然而我们骨子里都害了“左倾幼稚病”,我们良善的用心在历史的残章断篇里只能找回残酷的自嘲。
史载公元一七九九年二月七日(嘉庆四年),乾隆崩逝于乾清宫;二月一十二日,日夜在乾清宫值殡殿守灵的和珅即被收拘鞫讯。俗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从和珅家中抄出的财产竟相当于乾隆朝十余年的国库收入。他拥有土地八十万亩、房屋二千七百九十间,至于当铺、银号、古玩铺、布庄、粮店则像蛛丝般布满了北京城内外。和珅的收藏之丰,洵属天下无匹,路易十五、十六好收藏,但倾当时法国的所有,也难以望和珅的项背!
呜呼!和珅做官做到这份上,寿不得正寝,福未能尽享,“南柯乡里梦未觉,白练偏向梁上悬”!这诚然是和珅的悲剧,也是所谓的“康乾盛世”贻笑于后人的一个大荒唐。
和珅在朝二十余年,即使位极人臣,但“岁俸银一百九十两”的工资配给也未必能让他暴发至此,可见他弄权敛财的手段竟是怎样了得:和珅手里攥着一根线,一头串住了伏惟惶恐、摆尾乞怜的地方官,是蚱蜢;另一头又牵牢了年迈昏聩、性嗜挥霍的乾隆爷,仍是蚱蜢。和珅处在中间的位置上,双方利益均沾,权钱数运两旺,吃“蚱蜢血”竟吃出一个“位列宰辅”、世界首富来,这实在是—个充满西方幽默的“中国玩笑”!
且翻开乾隆朝晚期的那一段历史来看一看。乾隆四十九年,陕宁地方官奏报:陕宁境内,年年不雨,百姓生计日蹙,上无盖藏,室无粒粮;乾隆五十年,湖广境地突发大水,数十万灾民毙为饿殍;乾隆五十一年,台湾天地会首领林爽文率众举事;乾隆五十七年,廓尔喀兵至西藏边境,狼烟西起;乾隆五十九年,白莲教起,滚滚烈焰烧遍了半个中国……在这个生灵倒悬、边关告急、国运日衰之时,和珅的钱袋在日益鼓胀。他卖官鬻爵、婪索贿赂、蚕食赈银、鲸吞军饷、操纵狱讼、私立鞫讯……凡有助于往他怀里“扒分”,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事情,和珅便敢做得出来。当时有个小金曲,说和珅家人收佃租的情景,备极讽喻,耐人寻味:“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术,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民间的口头文学,实在是当时反映民意的最好“传媒”。
和珅,这位袁枚笔下的“文武全才”,他既不敢在羽檄急驰、塘报飞传的疆场上弯弓仗剑,又未能在祸端频发、国运交关的节骨眼上相主济民、绥靖地方,他除了对金钱抱有病态的追求,就是用心思跟皇帝老子保持特别的“亲昵”。事实上,晚年的乾隆对“和爱卿”的感情依赖已深入骨髓,他们常常是同榻而眠,抵掌而谈,通宵达旦。孤单的乾隆像饥饿的婴儿嗜食娘奶那样迷恋着和珅,和珅的温顺可人,和珅的“善解朕意”,当然还有和珅多少有点女性化了的俊美脸蛋。发展到后来,这位乾隆老爷子对和珅无原则的庇护和姑息,终成为“时政之大弊”。他既不想断送大清,又不想让自己的名字速朽,那么其中的奥秘竟是什么?这对后来的史学家,无疑是个犯难而又不乏趣味的话题。
大清朝进入乾隆六十年,已是国库亏空,国祚日浅,一派残世败象。唯独偌大的和珅相府仍是日日笙歌,燕啭莺啼,艳词香曲,不绝于耳。和珅的一个墙外“弟子”,名叫刘国泰的,竟在山东巡抚任上把官署搬进了妓院,兴之所至,便叫一个妓女脱光衣服、招呼手下属员在她的肚皮上掷骰行赌,荒淫无状,有过乃师。民间有几句顺口溜编得好:山东官儿真不差,一个官儿一个瓜。所云“瓜”者,犹谓妓女也。百姓这样认同,其实是十分保守的。
乾隆帝八十六岁那年,甘肃回民和撒拉族人在循化厅造反,朝廷派员勘乱,竟引出甘肃官僚谎报灾情、冒领赈粮一案,查实在案中侵吞白银一千两以下者一百零二人,一千两至一万两以下者三十人,一万两至两万两以下者十一人,两万两至十万两者二十人,十万两以上者十人。甘肃全省官吏无不染指。
朝廷震惊,百官震惊。
乾隆爷在震怒之余,不知该往谁头上开刀,最后把乞求的眼神递给了和珅:“联一生最恨为官者贪,为今之计,和爱卿以为如何?”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但当乾隆真要面临这样一窝端的灭杀,他年迈而脆弱的心还是不寒而栗:他明白照这样杀下去,全国上下还能剩几个清官?照这样杀下去,大清朝这个太平盛世的朝纲吏治岂非只剩下臭狗屎一堆?——和珅从乾隆爷英雄迟暮的眼神里,读出了万念俱灰的悲愤,无力回天的凄怆,噬脐莫及的无奈。他不惊不躁、从容应对道:“奴才以为,甘肃一案事有委曲,该杀不该杀,该杀谁的脑袋,当交付众议,再行圣裁。”一脚把球踢给了众臣。
文武百官,如群蚁排衙,噤若寒蝉。
他们最最清楚,要说朝纲废弛,哪桩哪件不是出自你和珅的祸祟?甘肃官僚,清一色是和珅党徒,要说拿办元凶,非你其谁?——可惜历代土大夫从来是想得多,做得少;“弯弯绕”的肚里官司打得多,临机取决、登高一呼的任侠之举行得少。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祭起良心的法宝,能让这一道发自肺腑、充满血性的电光冲出脑门,冲出“红顶子”投下的幻影,裂变成一个落地惊雷,激越成一声龙吟虎啸,飞蛾扑火,夸父逐日,在毁灭和永恒中重塑自己的文化人格!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情景中,他们僵持着。
他们面对着权势熏天的和珅。
[ 本帖最后由 大海 于 2008-3-24 12:0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