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著名经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陈汉章先生是浙江象山县人,象山县政府要为他修建一个纪念馆。2007年新年刚过,县文联主席陈明吉先生来北大搜集陈汉章先生的资料,同行的还有杭州师大钱英才教授,他是编纂陈汉章全集项目负责人。我和老伴都是象山人,当然十分乐意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为家乡做点事。
我们很快与北大图书馆、校史馆、档案馆及校外有关部门和个人取得了联系。这些部门或个人都热情相助,积极提供资料,工作相当顺利。
事后,明吉先生很感谢北京大学的盛情接待和协助,同时,他以征询的口吻对我说:“陈汉章故后修复后,政府很希望在北大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为故居题匾。”我闻言不觉心中一动,当今北大名望最高的当属季羡林先生,明日正好约定要前去拜望他,何不请他来写。于是,就脱口而出:“季羡林先生,请他来写可好?”在座的莫不应声说好。可是,季先生有病长期住院,有可能请他老人家来题写匾额吗?我把话一说出口,心里也不安起来,责怪自己是否只顾及考虑家乡的事,显得冒失了呢?是的,季先生是我们历史学界的前辈,我很早就认识他了。但与先生有较深的结识是在九十年代我担任北大图书馆长的时期。先生一生与“书”打交道,也就非常关心图书馆,热情鼓励我做好馆长工作。他经常邀请我参加他组织的各种会议和活动,2001年他九十大寿那年,山东临清市隆重邀请他回故乡省亲,先生还要我和我的老伴陪他乘坐专车同行。
先生对我厚爱有加!凡是图书馆出面邀请他参加会议或到场讲话,都有求必应。其间,我也受托多次请他题过字,他从未推辞过。
可是,我似乎忘却,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了,他已是95岁高龄且身患病疾的老人了!从2003年初他就入住301医院特种护理病房,门禁森严,他的活动包括探视都受到严格的限制。尤其是近两年来由于眼力不济,手也不大灵活,已经极少使用毛笔了。
实在必要时,他只得改用硬笔写在专门为他准备的纸板上。现在,要为陈老先生故居题写匾额,自然须用毛笔,我怎么好向季先生开口提出这个要求呢?于是,我坦诚地向家乡来人讲清了我的顾虑。他们表示十分理解,说即使季老用硬笔写几个字,也是很宝贵的,我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我们按约定的时间出发了。同行有北大原党委书记王学珍同志、常务副书记郝斌同志和常务副校长王义遒同志。他们在任上与季先生多有联系,到退下来一直保持着很深的情谊。
我们相约,每年春节和季先生生日都要前去拜望。行车路上,我把自己这次担负的“特殊使命”向他们说了,获得了这些老领导的支持。有的说,陈汉章先生在北大学习、工作了20年,经历了京师大学堂和北京大学两个历史时代,撰述宏富,贡献良多,是一个值得后人怀念和尊敬的人物。
有的则称赞说,像象山县领导那样才叫有眼光。现在有不少地方热衷大兴土木搞假景点,象山县修建名人故居,让家乡人人知道出过那么一位了不起的国学大师,其教育意义和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经大家一说,似乎更增加了我对完成这个“特殊使命”意义的认识。
可是,当进入病房,来到季先生面前,我却变得不自在起来。以往每次来访,我总是坐在一旁,聆听季老或别人的谈话。这次,我生怕错过时机,主动抢了话头。先是问季老是否还记得北大早年有个陈汉章先生,然后一一介绍起陈先生有关事迹来。季老很快发现我今天表现异常,抬头默默看着我,似乎已经察觉出了我心中另有意图。
这时,我只得立即说明来意,探询先生可否赐予一幅墨宝。
先生低首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说:“哦,记得的。照说,汉章先生也是我的老师!”季先生当年到北京求学,同时为北大和清华所录取,后来在清华毕业后留学德国十年。1946年回国,应北大校长胡适先生之请,出任新建的东方语言系主任。这时,汉章先生离开北大已整整20年,但汉章先生当年在北大读书、教书的感人事迹,在老一辈的北大人中无人不晓。
随后,季老提高嗓音对助手杨锐女士喊了一声:“拿笔来!”于是,助手和我们立即忙碌起来,又是调墨,又是展纸。季老两腿已难以站立,平时就坐在为他专门安置的椅子上。助手细心地把一张宣纸展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生怕先生看不清,还用手指着落笔的位置。先生紧握饱蘸墨汁的毛笔,停顿了一会儿,就一气写下:陈汉章故居季羡林敬题大家立即鼓起掌来。我长舒了一口气,开始细细品赏起宣纸上这几个苍劲大字。看得出来,这几个字是先生努力克服了视力上的障碍,用心写出来的,每一笔都包含着先生对学界前辈的深深敬意,每一笔也充满着先生对代表祖国明天的青少年一代的无限期望!
(作者林被甸 北京大学图书馆原馆长、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