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阳 时 节 的 纪 念
缅怀父亲
父亲终于可以回家了!
家里至亲都来接漂泊一生的父亲回归他的家乡。我双手捧着骨灰盒,弟弟抱着遗像,走出了杭州殡仪馆的大门。擎着一顶黑布伞的三叔在身后颤抖的呼唤:“大哥哟,我们来接你……”而老去的父亲仿佛随着我们的脚步踏上了回故乡之路。在大门口,四叔撮了一抔土、包在纸上,说是父亲热爱着每一方热土,要把他所踏的土带回家去,伴着他。六十七年难得回去的故乡,等待着父亲回来安息!
我的耳边始终回响着那刺耳的电话铃声,在新千年的凌晨炸响:父亲在杭州病危!经过5个多小时的旅途跋涉,盼望着再见一面却已是天人永隔!平静地躺在告别厅里的父亲、就象是睡着了,真不忍心去叫醒他;风霜的疲累好似还未从脸上褪去,微蹙的眉头尚未舒展,象是有未竞之事挂怀;嘴角微开、似有许多话语嘱咐,此时却无声!我只是感觉又能亲近父亲了,又能聆听教诲、感受父亲赋予的人格魅力。可他就这样睡着了。
父亲终于可以回家了。他甚至不能亲吻生他的故土,甚至不能形归窀穸,只能祈求魂返室堂,只能用他化生之灵来贴近这一片故土。叶落总要归根,是父亲多少年来的心愿;忠孝不能两全,成了多少有志者毕生的遗憾!祖父母相继归天,父亲不能床榻前尽孝送终;外祖父母西去,父亲同样难以亲临叩首。惟有家乡,是永远牵缠萦绕在父亲梦境里的温馨。是的,太累啦,该回家歇歇了。
父亲的老家在东海之滨一个风光旖旎的海岛上。50年前,出门求学的父亲参加了新中国的建设,参加了被刘少奇主席誉为“和平时代的游击队”,献身给了地质事业。这一去也就终老异乡。吉林丰满水电站、黄河三门峡、广西的十万大山、江浙的水乡平原,父亲足迹踏遍天南塞北,就是无缘回家。我幼小的时候,多么渴望能绕膝父前、能承欢父前,然而不能。小时候对父亲的形貌根本没有印象,所有关于父亲的故事,都是从村里的长者们夸耀的口吻里、从母亲深深的思念里得来的……
有村中老人说故事:说我的父亲在一个遥远的北方,那个地方荒无人烟。他在那里工作,晚上出门要带上一把上了刺刀的枪,不停地往身后刺……我和小伙伴都好奇:为什么啊?老人说:打狼呀!大灰狼总是悄悄地跟在人身后,用两足前爪搭上行人的肩膀,让人误以为是熟人在开玩笑,当人一回头“咔嚓”一口咬断喉咙管(说得绘声绘色、就象真的);所以要拿刺刀不停地向后面刺,以防狼来了。听起来好恐怖。隐隐地又觉得这个故事的主角竟是我的父亲,我又感到自豪和伟大。
而母亲说的故事就不一样:父亲在远方很好的,那里的“会战”热火朝天,他又完成了一项工程、又得了嘉奖,他又去了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地方有我的父亲,那个地方就很好。母亲的故事很浪漫,我也就熟悉了中国的很多地方。每个月总能及时地收到父亲来信,母亲及时地把欣喜传递给我,把欢乐和我分享,父亲也就这样存在于我愉悦的精神里。
60年代经历了三年的困难时期以后,在首都北京地质部工作的父亲,把身怀六甲的母亲送回到祖父母、外祖父母的身边——父母共同的故乡。在海边渔村里,妈妈生下了我、就在当地抚养。虽然免去了我们母子的漂泊,但是分别与思念成了主旋律,生活的艰辛早早就开始承担。我很早就生活自立,可能与此有关吧。
在我3岁那年,父亲探过一次家。父亲来时,我在家门口海滩旁边起劲地玩泥巴,叔叔伯伯们奔走相告,寻找我去见“阿爹”,我吓得躲在邻居后门口不敢回家,家里忽然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很稀罕、就象见“老外”。人也忽然多起来了,挤得只有十四垄瓦片的“大房”转侧都难。亲戚邻居七嘴八舌好奇地想从父亲的嘴里“采访”一点外面世界的精彩,引为谈资。还有公社的干部也来了,看望我这个在外面做“官”的大学生父亲,据说有县长这么大哩!在闭塞的渔村小岛上可是了不起的“大官”了。乡邻们礼敬有加,很有以我父亲是岛上里人而自豪!我还是怯怯地躲在人后看着热闹,不敢声响。是被伯伯叔叔们硬抱着“会见”父亲,却写上了一脸的迷茫,不知道怎样开口叫这一声“阿爹”,毕竟这个词只是在和妈妈交流的时候用过,从来没有实际呼唤过——这就是“阿爹”吗?他回来了?亲人的团聚有时是不可企及的奢侈,长久的离别和经年的期盼已成习惯。我们的生活当中便有了一种宁愿不要相聚的平淡。因为以后便是“文化大革命”的风云变幻和更多年的离散。在家团聚12天后,父亲又去“抗美援越”了,再见已是70年代。
1970年春,母亲收到父亲来信,第二天眼眶通红,打点行装挈带我踏上了去广西“寻夫”的征途。父亲在文革中被批倒批臭,批斗断了尾骶骨,下放到广西的山坳里,所幸下在食堂还有点油吃。现在稳定下来了,病体不能归省,渴盼团聚,我们母子餐风饮露,碾转跋涉来到柳州。父亲在车站接我们,只见他拄着拐杖,头发稀疏,佝偻着背,用沙哑的嗓音说着相见的喜悦。在我的记忆中便留下了父亲这般老态,实际只有30来岁啊。父亲在母亲的照料下,慢慢地抛弃了拐杖,脸色也红润了,身体复原很好,不公正的待遇很快纠正过来,工作就显得特别忙。我便在就近的子弟学校读书,父亲手把手教我开笔,写好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后来有了弟弟,在读四年级的时候重回故乡,重又回到相聚的期盼中,便又习惯着分离,习惯了在书信里述说亲情。久而久之,浓浓的亲情便被深深地压抑在内心深处,而流露在表面上的已近乎麻木,以至当我面对父亲的遗像时,竟不知道什么叫哭!只是在午夜梦回时,任泪水无声的滑落、充盈又滑落。不愿让我们母子随父飘泊的父亲,他的内心把家乡当成世外桃源,让我们在祖祖辈辈的家园里,从从容容的生活。
飘零的落叶总要归根。80年代父亲调回浙江,及至定居杭州。期间创办了浙江地质学校。工作无论怎么忙,总是不忘记在书信里关怀我们的成长,关心着家乡的发展和变化,关心家乡的大桥建造,关心家乡遭受台风的侵扰,甚至乡亲们寻医访药,无不留下他奔波的身影。在我心里,父亲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支撑,及至老去,也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家什,书,到有几大柜子。虽然离多聚少,但父亲在我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把父亲接到故乡安息,实现回家的愿望。在重阳节至,一个敬老的日子,写下这些文字,作为内心的纪念。
[ 本帖最后由 成根 于 2009-10-27 14:46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