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章在北大 前排右起陈汉章、梁漱溟、陈独秀、蔡元培、马叙伦、陈映璜、崔适、康宝忠
范文澜在北京大学学习时,有三位教师对他的影响较大,一位是黄侃,一位是陈汉章,一位是刘师培。现在,学术界知道黄侃、刘师培者多,知道陈汉章者少。特撰此文,以填补学术空白。
陈汉章、谱名得闻,亦名倬,字云从,号倬云,又字伯弢,浙江象山东陈乡东陈村人。他的高祖父陈茂壬,增广生员,曾祖父陈士培,贡生,祖父陈嗣贤,贡生,嗣父陈昌业,贡生,本生父陈昌垂,贡生,弟陈得心,进士。他生长于一个虽在农村而世代读书并有科名的家庭。
汉章生于清同治三年(1864),光绪十四年(1888)中举。先后师从德清俞樾,定海黄以周,于汉学考据、宋学义理,两所不弃。宣统元年(1909)考入京师大学堂经科,1912年改入史学门,次年毕业。
汉章执教于北京大学,至1926年旋里,杜门著书。未二年,被南京中央大学聘为史学系主任、教授。1929年以衰老辞职还乡。1938年卒,终年七十五岁。汉章一生,自奉俭约,啬于衣食,而急公好义,对乡里善举,积极赞助,又酷嗜藏书,瘁心力于教育事业,据傅振伦回忆:“十五年秋,我入北京大学文科史学系读书,先生授《中国上古史》,印有讲义三册。授课时口述粉书,讲板皆满,一小时之内,一再拭去更写。循循善诱,不嫌苦劳。”(《先师伯弢先生事略》)这时的陈汉章已六十三岁高龄了。
汉章开卷有得,辄记录之,积久而著作等身。据陈庆麒、陈庆粹《先考行述》:“年三十,始刻印《缀学堂初稿》二册。其后每一书成,即自收弆,弗以眩人。然单篇劄记,诸学报、杂志争载之。七十二岁,始编著《缀学堂丛稿目录》,已付铅印成书者初集十种,未刊行者都凡九十一种。又有未列入丛稿目中者约十馀种,其著述可谓富矣。”
国学传统,追求贯通。汉章是经、史、子、集四部兼通的。本文以范文澜、沈雁冰、柳诒徵、黄侃、罗常培等对陈汉章的学术评价为切入点,介绍汉章的经学、史学、诸子之学及文学的成就。
经 学
范文澜《群经概论》第一章《经名数及正义》第五节《今古文家法》全录“陈伯弢先生”一万馀言。对照沈雁冰《也算纪念》(见1981年4月5日《中国青年报》)文中所说:“陈先生有一次发给我们一份油印的材料《论经今古文学派》,是他自己编写的。……这篇文章是骈文,每句下都有他自己写的注释。文章有万把字,评述经今古文学派之起源、演变,而他自己则赞扬郑康成破经今古文学派的顽固的家法,经今古文学说有舍有取,可谓有功。他痛斥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是荒谬的。”范所迻录的,与沈所描写的,是陈汉章的同一篇文章,沈雁冰是写白话小说的新文学家,对陈汉章论经学的文章,几十年记忆犹新,真是难能可贵。
柳诒徵《史通补释序》云:“伯弢先生治经,兼用今古文二家法。”可见范、沈、柳都推崇陈汉章对经今古文学说的见解。
《群经概论》第五章《周礼》第三节《周礼不伪证》云:“陈师伯弢亦作《周礼行于春秋时证》一篇,凡列六十证,详博闳大,非他经师所言”,录其文六千馀言。范文澜所云“非他经师所能言”,包括章炳麟在内。何以知之?据陈汉章《复徐行可书》:“季刚见拙撰《周礼行于春秋时证》,谓开所未闻,太炎言周礼成而未行。坚欲如于申叔例,北向称弟子,固不敢当。”(黄侃代陈汉章刊此书)可见范、黄均服膺陈汉章之礼学。黄侃《史通补释序》云:“象山先生之学,深于礼与史,为当今之魁儒……闻先生于近儒瑞安孙君之《周礼正义》、定海黄君之《礼书通故》,皆有补正之作,侃方将求读之。”范称汉章“详博闳大”,黄称汉章为“魁儒”,佩仰之至。
《群经概论》第七章《仪礼》第七节《仪礼行于春秋时证》全录“陈伯弢先生”一千数百言。范文澜一再迻录陈汉章的礼学文章,可见黄侃称陈汉章“深于礼”,非虚言。
史 学
黄侃向陈汉章借阅《史通补释》,逐条移录于浦起龙《史通通释》之书眉,并撰序云:“受读竟日,欢喜弗胜。”署名:“门下士蕲春黄侃拜识”,谦恭之至。柳诒徵序云:“伯弦先生治经,兼用今古文二家家法,以之治史,亦洪纤毕举。是编句稽事实,疏通证明,古文家治经之法也。以唐事证《疑古篇》之说,使子玄文外微旨昭然若揭,此今文家治经之法也。”罗常培云:“象山陈伯弢先生所作《补释》,最为晚出,援据唐以前书,匡益黄、浦之所未备,间或纠及原文,亦可使子玄冥服。”(《史通增释序》)黄、柳、罗从不同角度称赞了汉章《史通补释》之学术价值。
诸子之学
黄侃称赞陈汉章是刘师培之外又一个博学的人,他说:“(陈汉章)征事数典,必穷其朔。平生所见,自仪征刘君外,与先生酬酢,未有能如盛均之终席者也。”(《史通补释序》)汉章的渊博知识,也表现于治诸子之学方面。黄侃《日记》中有一则:“伯弢先生来还《盐铁论》校本,言‘大夫君’出《丧大记》,甚确。”
胡适之前,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的是陈汉章,可见他精通诸子之学,否则是不能讲授哲学史的。
文 学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例言》云:“愚陋之质,幸为师友不弃,教诱殷勤,注中所称……陈先生,即象山伯弢师。”范《注》引用汉章之说十馀条,如《情采》“夫水性虚而沦漪结”句,范《注》:“陈先生曰:‘沦漪’,本《诗》伐檀篇。沦漪,犹《吴都赋》云‘刷荡漪澜。’刘渊林注:‘漪澜,水波也。’澜即涟漪之涟。《毛诗》释文亦云,猗本作漪。”又如《程器》“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句,范注:陈先生曰:“语意本《荀子》王霸篇,小巨分流者,亦一若彼一若此也。”此外,范《注》运用汉章之说以纠正黄叔琳注纪昀评之失误者,运用汉章之说而加以发挥者,不一一列举。陈汉章之《文心雕龙校注》未刊,从范(注》所引用的十馀条可见一斑。
文学创作方面,黄侃偶见陈汉章之《艾虎长律卅韵》,赞为“隶事侔色,洵周至矣”。黄侃以所作《庐山诗》“呈”汉章,“求作序”。举此二例,说明黄侃对汉章文学创作上的尊重。
《学林散叶》中有几条是记陈汉章佚事的,录之以供读者参考:
陈汉章被京师大学堂聘为教师,他见学校藏书丰富,就不为教师而甘为学生,后以甲等第一名毕业。
陈汉章……在北大授课时,每以笔代口,在黑版上写字洋洋万言,俱出自记忆,从不带钞本,被人称之为“活书橱”。
陈汉章七十岁时,有《缀学丛书十种》,均为木刻,亲自校对,曾说:“学问与时俱进,前撰之稿,后复核,每须更正,故凡著作,应由后人代印为妙。”因此未刊稿甚多。
关于陈汉章到京师大学堂,不做教师而做学生的原因,沈雁冰《也算纪念》云:“据说,前清末年,京师大学堂聘请他去当教师,他到了北京,宁愿做学生,为的是当时京师大学堂章程有这么一条:毕业生钦赐翰林。陈汉章是为了想得翰林这个头衔而宁愿当学生的。可是辛亥革命来了,成立中华民国,京师大学堂改称北京大学,陈汉章当翰林的希望完全破灭,而北京大学当时的校长胡仁源仍请他当中国史教师。”沈尹默也是这样说的(1966年1月《我和北大》)。与《学林散叶》的记载不同。有人查了京师大学堂章程,没有毕业生钦赐翰林一条,可见沈雁冰、沈尹默等所说不可信。陈汉章确实是爱书,他在赴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前,曾致函该校图书馆馆长柳诒徵,愿“兼充馆员”,“优游策府”(函藏浙江省图书馆)。可见《学林散叶》所云汉章因京师大学堂“藏书丰富”,“甘为学生”的说法,比想当翰林更符合其人品。还有人说,当时浙江省保送陈汉章入京师大学堂经科学习,不是做教师。此说待考。
附带澄清一事。陈汉章和黄侃在北京大学、南京中央大学曾两度同事。章炳麟《黄季刚墓志铭》云:“始与象山陈汉章同充教授,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决,后又善遇焉。”所谓“言小学不相中”在北京大学时,“善遇”在南京中央大学时。陈汉章阅后大怒,斥为“非常可怪之论”。1936年11月12日他在《复徐行可书》中进行驳斥:与黄侃“于北大相遇见如故交。时刘申叔已病,尚同为教员,三人谈艺甚得”。“汉章尝痛恨戴东原……轻视其师”,“为季刚言之,季刚极服膺东原之学者,心不谓然……何尝有论小学事哉!”既然陈、黄未言及小学,怎有“言小学不相中,欲以刀杖相决”?是“流言”!黄侃已死,此事无对证。汉章只有举出另一个事实:黄侃“后为其同门某某所排挤,不安于讲席,辞回武昌,(汉章)远送至国门外,始终无间言,何尝如毛西河之于李天生,洪北江之于章实斋”。(按:同门指钱玄同)至于“‘善遇’二字,尤欠斟酌”。“季刚初固未尝不善,而其后相遇于南京,无异相遇于北大”(函藏浙江省图书馆)。本文介绍陈汉章驳斥章炳麟的理由,供读者参考。黄侃对陈汉章学术上的服膺,已见上文,下面略述黄对陈生活上的关心。
1928年9月,陈汉章病,黄侃、汪东“看伯弢先生,方患疟甚,老病旅居,旁无僮仆,汤水皆不便,殊可念也。出购橘汁二瓶贻之,令(黄)焯送往”。1929年12月,陈汉章辞职还乡,黄侃约汪东同去陈寓送行,“旭初已出,予不悉伯弢门牌,遂不能往,怅然而已”(黄侃《日记》)。从黄侃对陈汉章的如此深情,反映出汉章人格上、学术上的魅力。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文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