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起元:六十年后话石浦——童年回忆
我1916年出生在石浦的后山,后来搬至财神弄居住。十岁时去上海读书,自此之后,除过旧历年偶尔回家外,一直在外地生活。记得最后一次回故乡是在1938年的秋天。岁月不居,屈指算来,已经过去60多年了。相传我们金家的祖先来自日本,我想也许是。我们金家人,上身正常,两腿却比常人要短些,跟日本人的身材颇为相似。我猜测我们金家祖先当初是以海盗为职业的。他们面对东方浩瀚的太平洋无能为力,只好调转头来,沿着朝鲜海岸线,逐渐逼近中国的黄海,然后南下一路劫掠。途中可能遇到抗倭名将戚继光,被打得落花流水,于是逃到舟山群岛的岱山躲避。我的祖先痛定思痛,开始觉得这种海盗生涯太不安定了,便一路寻来,终于选中石浦这块宝地,登陆务农。我家姓金,这个令人欣羡的姓,大概便是他们在朝鲜一带活动时“捡”来的。
这是一个富有神奇色彩的“故事”,我意在说明做海盗虽是一种很不体面的行当,但做海盗的人却都有着“七海雄风”的性格,他们都很大胆,面对困难,都敢出生入死,无所畏惧。我就是凭着那种气质,二十岁刚出头,便自上海深入不毛之地,去云南上大学。解放后,又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携带一家四口从北京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青海高原从事教育工作。
石浦是一座滨海山城,它有点像香港,又有点像重庆。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它很像一把坐西朝东的“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双手作练气功的姿态,左手手心虚掩着右手手背,其间留出一条狭小的通道,直达东海。这个得天独厚的地形,使得石浦不仅成为一个渔舟避风的理想良港,也使得它在鸦片战争后连意大利都觊觎我国三门湾时,能够逃脱虚视眈眈的帝国列强的魔掌。
在我记忆中的石浦城,商业最繁荣的街区,南起姚家弄外的许锦隆百货店,经过中街和九市曲头,到当典弄附近的高见龙南货店为止。一般的店铺,招牌上的字大都是人写的,字迹都显得很古雅。有的还悬挂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等黑底金字的小牌子。其间有几家商号,至今我还记得比较清楚。 许锦隆
它在石浦的地位,与旧社会的永安公司在上海的地位有点相似,颇有名气。从石库门进去,左右都有一个曲尺形的高柜台。货架上摆着的商品琳琅满目。像上海马敦和的瓜皮帽(石浦人叫“帽碗”),广昇祥的线袜、双妹花露水,陈嘉庚的橡皮底球鞋等等,这里都有。可我最感兴趣的是放在柜台上的一只留声机,百代公司出品的,上面装有一只牵牛花式的扩音器。所播放的唱片大都是月明歌舞团女歌星们唱的流行歌曲,什么《葡萄仙子》呀,《寒衣曲》呀,《麻雀与小孩》呀,《妹妹我爱你》呀。平时,石浦的孩子所听到的音乐,都是铜锣、皮鼓、唢呐、号兜之类。猛然听到有钢琴、小提琴等伴奏的,经过“和声”处理的西洋曲调,顿觉浑身舒畅,如同进入仙境一般。我口袋里没有钱,不能购买我所心爱的东西。但一旦听到许锦隆的留声机播放出来的悠扬的音乐声,我就跑到柜台外站着侧耳细听,店员也不会下逐客令叫我走开。
同春医院
同春医院在中街热闹地段。它名为医院,实际上既无手术室,更无住院部。医生只有一个,也没有护士。我记得这位医生的父亲是位中医,在石浦有点名气。药柜上面常放着一些常用的红药水、碘酒、十滴水、仁丹之类。据说用“皮刀”操作的小手术大概可以进行,若要用“柳叶刀”割除盲肠便有困难了。那个时候,石浦人相信中医,许多人对西医院取怀疑态度,而且往往加以讥笑。
源生庄
石浦没有银行,钱庄便是银行。源生庄也在中街,可说是执石浦金融界之牛耳,有点小名气。那个时候,石浦使用过墨西哥铸造的鹰洋,后来才流通“袁大头”。至于“孙小头”,则是更后来的事了。源生庄里有一只粗瓷盘,倒入一些朱砂、烧酒,再用一块白芨像磨墨似的将朱砂磨细,调成稠液,然后用一只刻有源生庄店号橡皮图章蘸盖在客户的每一块银元上面。经过这道手续,这些银元便和支票经过“背书”那样,可在市面上合法流通。后来,老板购来一艘蒸汽小火轮,行驶在石浦海游之间,结果亏损巨大,源生庄从此一蹶不振。
这里该带一笔,石浦的金融业,除了源生庄外,还有一家当铺。那家当铺是做高利贷性质的买卖,其获利更为丰厚。 戴兴烟店
戴兴烟店在九市曲头的转弯处,门面格局与许锦隆差不多。这家店专门出售水烟,卖的是烟草成品称作“皮丝”。水烟简比旱烟管雅致卫生。抽烟时不用火柴,而用煝头纸卷成的纸捻儿,让一头蓄火发烟,点火时脖子向前一伸吹一口气,纸捻儿就燃烧,点着“皮丝”。戴兴烟店干净宽敞,铺子里的伙计也很客气。这家店是否也售香烟,我可记不清楚了。不过,那时候社会上流行的香烟已经相当普遍,牌子有小囡牌、哈德门、老刀牌、美丽牌、大联珠、黄金龙、白金龙等等,很少见到雪茄烟。白金龙是珍品,一般人是抽不起的。
高见龙
高见龙南货店在九市曲头的北端。在所有的铺子中,我最喜爱的便是高见龙。高见龙出售粮食、糕点和干果品。它那卷起来的花生糖,我至今还觉得是一大美味。它的寸金糖、鸡脚骨糖以及一种外染红色、内为蜂窝状的轻松点心亦很可口。它还有制鸡蛋糕,虽然式样古老,而它的用料却是一点也不含糊的。糕点的包装分硬包和软包两类。硬包装的通常是大路货,软包装的则是精制品。硬包用粗草纸包裹,外形有点像半个金字塔。折得整整齐齐,上加一张红纸条,没有细绳子,就用“闲蒲草”捆扎。人们常将两个半边的金字塔底对底叠起来,便成为一个像几何学上的菱形的东西,也很别致。软包用很薄的木片制成,有如火柴盒的内屉,用白纸包裹,上加一张印有店号的矩形大红纸,软包是用细绳子捆扎起来,通常是搭对成双的。当一名南货店的学徒,除了必须精通珠算外,还必须学会这套包扎技巧。如今塑料袋泛滥成灾,硬包、软包这玩艺了,也许早已消失了。
每逢旧历年底,高见龙常常要给镇上体面的客户送上一个“金折”。金折里面装着一叠宛如手风琴“肚皮”的白纸,外加一个硬壳,上面写着客户的姓名或户名(如“张成房”)。凭这个金折,平时购物,只要把货名、数量和价钱登记在折子里,便算完成交易手续,无需动用现金,等到逢年过节,分成几次或一次总算便可以了。当然,这是一种拉拢“上帝”的手段,拉拢时,老板不会忘掉叫伙计带上几只本店的软包去的。 渔业,是石浦的支柱产业。可惜我太幼小,从未出过海捕过鱼,所以见到的都是些零星现象。那时没有机轮,更没有冷冻设备。渔汛大发时,我站在石浦港畔码头上,见那黄泥汤一样的海水,起泡翻腾,鱼儿多到用手一捞便可抓住一条似的。中街有一家鱼行,把鱼分类装入椭圆形的大木桶里,加上冰块,运往宁波、上海出售。出产最多的鱼有黄鱼、带鱼、墨鱼之类。黄鱼可上酒席,八月的桂花黄鱼尤其名贵。带鱼,条条像巴掌那样宽,银光闪闪,毫无暗色斑。当它大量上市时,有的人家把它切成长段,不放酱油,只加盐和萝卜丝炒煮,然后盛在饭桶里,听凭人家大吃。这种景象,想必早已绝迹了。鱼行门,有时横躺着一条大鱼,割块出售,然而购者寥寥无几,因为鱼越大肉越粗,不很好吃。“讨饭人”上门,给他一个铜板,他很高兴,若扔给他一条鱼,他反觉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捕鱼这个行业既危险又辛苦,我长大后读了外国小说《冰岛渔夫》和看了《渔光曲》,才有一点粗浅的体会。有时,我在石浦街头,常见到从福建来的渔民,浑身的皮肤都染上一层洗刷不掉的杏黄色的细粉末,足见他们与大海搏斗的艰辛。
石浦几乎没有像样的工业,见不到高耸的烟囱。绝大多数的制造行业都处于作坊阶段。石浦城里,有几家织布厂、碾米厂和船厂等。船厂,也只是用桐油蛎灰打造小舢舨,或修理航船,规模很小。记得中街有一爿锯木厂,一个大人在上头,一个小孩在下首,用一把大锯将一根斜放的圆木锯成一片一片的木板。那时劳动人民不受尊重,我每次跟着家里长辈路过这家锯木厂门前,长辈就指着那小孩叮嘱我:“你大起来要做人上人,千万不要做下手锯。”我瞟了一眼那个“下手锯”,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蹲在一个挖成圆形的土坑里,当上面的大人将锯子向下推时,他扳着锯子的下端使劲地往下拉;大人向上拉时,他就向上推,浑身上下粘满了木屑。我还参观过发电厂。下午5时左右,一个工人爬到大飞轮的呈辐射状的横杠上。用他全身的力量使飞轮起动,飞轮转得越快,他也向上爬得越快,直到室内电灯泡里的乌丝逐渐变红发亮。这家发电厂很小很小,只能供一些商店、有钱人家照明使用,绝大部分居民点的仍然是煤油灯。 宁波人善于做生意。石浦属于象山“下南乡”,石浦人也都很会做买卖。年轻人中,选择读书求出路的人较少,选择学生意致富的人较多。那时候,石浦没有剧场、电影院、公共浴室、书店和照相馆,然而无孔不入的洋商的势力已经渗透进来。我记得有两家小洋行很引人注目:一家经营英国十内门肥田粉;一家推销美国美孚牌煤油。肥田粉如何使用,我不知道,但镇上几乎家家都备有上装玻璃罩的高脚美孚灯。煤油需要四块大洋一桶,不过很少人家是整桶整桶地买的。大都用红毛玻璃瓶买一斤两斤的。每到傍晚,许多人在家里擦美孚灯罩,先给玻璃罩呵气,然后用毛竹筷的一端缚着一个棉布团作工具,伸进罩里去擦,直擦到透明锃亮。镇上还有叫“贳器店”的,备有大量餐具和汽灯,供人们办理红白大事租用。纸店不仅出售纸张,还有用竹丝扎糊成的童男童女以及亭台楼阁之类,让人买去烧给死者。记得石浦有一家“民信局”,这是私人经营的邮局,不但给人送递信件,还可以代人带“口售”,甚至于还可以带整坛的“红槽鳗鱼”等。还有一种称作“长行”的人,往返于石浦与上海、宁波之间,只要付给佣金,他就可以替你采购药品、化妆品、钟表之类的日用品。
石浦虽然比不得宁波、上海,但从事不正当职业的也屡见不鲜,当然指的是女子。记得有一家人家,门口放着一条板凳,常坐着一个身穿绸缎短袄的女子,缝到“六月六”那种欢乐的节日,她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待我们小孩很好,时常送些瓜子、花生米之类的东西给我们吃。可我们回到家里,说起她,大人们都教训我们不要去接近她,什么道理,我们小孩都弄不明白。记得还有一个姑娘,家中的小门整天虚掩着。有一次,我轻轻地推开小门偷偷张望,见里头有个灶头,却不见是炒菜做饭用的。我想这家人家怎么不怕贼偷?后来才知道这是为风流阔客进出方便而巧妙设计的。隔了几年,我回家过年,无意中听到大人谈论,知道这位姑娘已恶疾缠身,成了残花败絮,却仍然让人抬到轮船上去“做生意”。透过这些表面现象,暴露出来的是由于农村破产,逼着她们走上老舍先生在《月牙儿》里所描述的那条道路罢了。
石浦人的衣食住行很富有渔乡味。
石浦人的穿着并不十分讲究。劳动人民穿的大都是用靛青染的土布做成的。记得中街便有一家染坊,染坊前面的空地上晒着许多垂下来的染过色的土布。年轻人一般穿竹布式爱国布做成的衣服,体面的男子则穿铁机缎,女子穿湖绉,但都没有达到上海人的华达呢和乔其纱的水平。男子通常穿长袍,外加一件马褂。爱漂亮的女子,常叫裁缝师傅把短袄的下摆做成大圆角式。我想这种时装样式,不是从上海、宁波学来的,更是对着月份牌上的美女照抄的。冬日穿皮袍,狐皮便是珍品。只有有钱人家才穿得起。夏季穿一种来自广东的衬衫,正面深褐色,反面浅褐色。无汗时穿在身上挺轻快凉爽的,要是出了汗,就沾贴在背上,经太阳一晒,便显示出形状怪异的白色汗花。 “民以食为天”。食品工业一向是象山的重要工业。提起石浦的吃食,我就会流口水。
黄芽菜北京的大白菜不难吃到,但比起石浦的黄芽菜来,它就远不及黄芽菜那样的柔软滑溜了。
经冬菜经冬菜常和鸭子一起烧煮,爽利可口。
乌饭麻糍一种用糯米和乌饭脑汁捣成的糕点,本身呈黑色,外裹嫩黄的松花,香气扑鼻。把它切成巴掌大小的方块,贴在底下用文火烧着的锅上,便会自然膨胀,掰开来和以白糖,风味独特。
月饼筒先用米粉制成直径不到一市尺的圆形薄饼,然后将餐桌上的菜肴,如肉丝、鱼片、炒蛋、豆芽、冬笋等,随心所欲地夹在薄饼上。再把那薄饼像蜡烛包那样包裹起来,用手直接送到嘴里。它的程序跟洋人制作汉堡包和北京人吃烤鸭有点相似,不过,七荤八素,内容更为丰富了。
面结面结有点像未经油煎的小春卷,常拌着米面一起食用。此物不能上正式酒席,通常在夜间出售。我常登上驰往上海的轮船后,凭栏下望,接住码头上卖面结的人抛上来的绳子,然后提上系在绳子的小竹篮,买一碗价廉物美的面结美美地解一顿馋。
茯苓糕石浦的茯苓糕是热的,方形的米粉蒸糕中间包藏着一潭圆形的黑色茯苓,看上去有点像一块膏药,味道清香和淡,甜而不腻,远比北京东安市场的茯苓饼好吃。
鳗鲞海鳗劈晒成的鳗鲞,特别是淡鳗鲞,肉质洁白,半透明,滋味鲜美。上海南京路上的著名南货店邰万生都挂着石浦产的淡鳗鲞,与金华火腿并排出售。
此外,还有横包粽、千层糕、木莲冻等等,也都各有特色。
石浦人的住房都比较简单。寻常百姓家都是秦砖汉瓦盖的土木结构平屋。楼房不多,最高的建筑只有三层。所以,我刚到上海,看见南京路上先施公司的屋顶花园,就驻足仰视不已。话虽如此,在石浦城头墩的西端却有一座别开生面的洋房,它的主人叫江久龄(?)。这是一座红砖建筑,高二层,用围墙围成一个长方形的花园。花园的正面是一个小广场。记得在一个旧历七月半的夜晚,我曾去那儿观看燃放焰火。焰火并不腾空,而是缚在用凳子搭起来的架子上点火燃烧的。焰火火星四溅,不仅显示出简单的图案,而且层层脱落,露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等字样。我还去过那个广场观看人家表演骑自行车。那个时候的自行车可不是两个轮子,而是三个轮子,前一后二。据说三个轮子要比两个轮子牢靠稳当。
台风是石浦的“常客”。台风一来,我们小孩就吓得不敢出门。我家住在财神弄,有一次强台风袭击石浦城,看见屋檐上的瓦片,像飞蝴蝶一般,被风吹得不知去向。
石浦是座山城,街道都用石板铺设,且有不少石阶路,俗称“踏步道”,因此除了船只和轿子外,不见有其他交通工具。轿子分高轿和矮轿两种。高轿宛若椅子,坐上它让人抬着走,好像椅子在向前移动,双腿可以下垂,比较舒适。坐矮轿好像坐在一块床板上,上身和双腿形成一个直角,时间久了,双腿便会发麻。坐高轿的一般都较有钱,行动不便的老人才坐矮轿。铺在街路上的石板呈长方形,长的一边约有一米,短的一边约六七十公分。有的路铺设得比较平实,有的路段因年久失修,就高低不平了。偶尔踏到略微翘起的一角,常发出空洞沉闷的声响。1938年的一个晚上,我就是提着一盏灯笼,在寂寞而带着风土浓味的声响中从财神弄走往码头,辞别我故乡的。从此,再也没有重访石浦了。大船分舢板和航船两种。机轮的一种叫小火轮,行驶于石浦与海游、泗洲头之间。行驶于宁波、上海的轮船较大。我没有去过宁波。开往上海的轮船,有两艘的名字我还记得,一艘叫“新宝华”,一艘叫“舟山”。大轮船一般在晚上11点左右到达石浦,还没有驶入石浦港,便先在铜瓦门外长鸣汽笛。
[ 本帖最后由 甬象 于 2009-1-24 18:00 编辑 ] 石浦的教育在象山县还算是较发达的。二三十年代已经有了学校,但私塾却比学校多。
记得最著名的要算敬业中学,它位于小镇的北面。我曾多次从它门前经过,然而自惭形秽,从来没有进去张望一眼。五四运动之后,流风所及,提倡男女平等,敬业中学也收女同学。男生穿的似乎是普通服装。女生一般是前刘海,大辫子,白衫黑裙。有时,她们走到我家门前,分别时还要说声“再会”那样时髦无比的话,害得我深觉自己土气太重,精神上立刻矮了半截。我不清楚敬业中学的数学、物理和化学的水平有多高,但我相信它的国文教师的造诣一定不低,学生的写作技巧和书信功力肯定是相当高的。我在石浦从来没有见到过学生做体操和打球。
我在自己的家里和在姚家弄我祖父的弟弟家里上过多年的私塾。先生大都是从宁海、黄岩请来的。他们中有的是秀才,有的是落第秀才,能做古诗,字也写得十分工整。记得一年的薪金是一百大洋,食宿由东家供应。节日演戏,要请先生观看。先生腊月回家,自然要馈赠礼品。几乎任何酒席,只要有先生在场,一定被推上最尊敬的座位,用石浦话说,就是叫“上横头”入座。
他们都很有学问,但都不讲究什么教学方法。通常是讲解之后,就叫学生死记硬背;背不出书来,就用“克拉暴”式戒方责打。所谓“克拉暴”,是一种对待学生的刑罚。先生伸出右手,将中指和食指叉开曲起,在学生头上猛烈地“弹”。可怜嫩皮嫩骨的儿童,有时弹得过重,头上会弹出一个肿泡。这时,学生千万不要逃,因为先生通常都抽旱烟,如若逃避,先生会用旱烟杆上的烟斗凌空击来,那时就更惨了。正式的责罚是用戒方打手心。戒方由家长提供,放在先生书桌的右上方。学生背不出时,先将自己的手心贴在书桌的底边使劲摩擦,使手心失去知觉,这样被打起来可以减少些痛。后来我去上海念书,数学成绩一直欠佳,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脑袋曾被克拉暴“狂轰滥炸”的缘故。说也奇怪,经过先生如此简单以至于相当野蛮的“处理”,年长月久,学生的文理居然也逐渐通顺起来,“之乎者也”也能正确地使用了。
私塾的教材,早先时候用的是《孝经》、《龙文鞭影》、《尔雅》之类。后来才有“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的课本,里面还附有一页红黄蓝白黑的国旗。又过了数年,课文里还出现《铁达尼遇险记》的故事。亦即至今仍风靡一时的《泰坦尼克号》的故事。从“铁达尼”到“泰坦尼克”可以看出数十年来我国翻译界“音译”方面的进步。
私塾是没有假期的,更不用说是星期天了。只有先生回家过年,学生可以自由几天,还有“六月六”,有三天停课。儿童整天读那半懂不懂、枯燥乏味的“圣书”,实在是单调得很。学生常常是一边嘴里咿咿呀呀的念着,一边两眼向窗外观望,哪怕看见一只麻雀飞过,也要目迎目送,羡慕它的自由。此时此刻的心情,与牢狱里的囚犯出来放风,偶尔见到一只燕子掠空而过的心情,大概是差不多的吧。最好打破无奈的办法,便是向先生请假出去上厕所,有时是真的需要,有时纯属是谎言。一脚踏出书房之门,那真像放虎归山,浑身舒畅。见到任何小动物,即便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的老鼠或者是蛇,也感到有趣可爱。上厕所的时间,短则十来分钟,长则半个来小时。先生也很通情达理,常不责骂,有时瞪学生一眼,目光里充满疑问的神态。此外,便是等待吃饭。楼下饭桌上摆碗筷的声音一响,立即心花怒放。
现在早已不见有私塾了。家庭补习的气氛与私塾是很不一样的。我的那几位老师早已作古,不过我对他们的教导是终身感激的。如果他们地下有知,我很想做一篇纪念文章,用他们当年教我的笔调写道:“余之尚能握管作书者,先生之力也。”
学童在石浦受过初等教育之后,通常可以去上海、杭州、宁波三个地方进中学。上海的中学固然不错,杭州的杭州高级中学、宁波的效实中学,也都是很负盛名的。 石浦没有像样的书店,不过私人藏书还是有的。像我家,书房里除了许许多多线装书外,还藏有严复译的《天演论》和《穆勒名学》,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还有《海外缤纷录》、《宋渔父》、《胡适文存》、《独秀文存》等。
在石浦,杂志是很少的。不过偶尔能见到《小说月报》、《东方杂志》之类的刊物。可对我来说,内容嫌深,没去翻阅。
报纸,都是从上海寄来的。我家订有《申报》和《新闻报》。大人们关心的是军政大事,而我则爱看两报的副刊“自由谈”和“快活林”。那时离“大清政府”的覆亡只有十几年,使用的全是文言文,文笔高超。德令公主的《御香缥缈录》,我便是从“自由谈”里见到并将其读完的。
石浦似乎是佛教的天下,见到的不是寺庙便是庵堂。也有道教,所以人们把和尚与道士并称。我在那时还没有见过基督教和清真教的寺院。城隍庙是石浦城里香火鼎盛之所在。里面有座戏台,来演出的大都是草台班子,服装、道具都很陈旧。不过因为市民缺乏正当的娱乐场所,所以观众的热情仍然相当高。演出哪些戏,我记不起来了。我的兴趣不在台上,而在台下的小吃摊子。凭着十几个铜板的购买力,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享尽口福。还有一个日皇殿,离城里较远,殿内的墙上布满彩色的泥塑,无数的牛头马面和钢锯油锅构成一幅幅今世作恶、来生入地狱的恐怖景象。我见了,吓得浑身发抖,夜间做恶梦喊出声来。有人说过,西方国家的地狱单调乏味,东方国家的地狱才丰富多彩,有声有色。看来此话颇有道理。
石浦的女子,平时不常出门。不过,到了春季,她们常以去杭州灵隐寺或者舟山普陀烧香拜佛为借口,一路畅游,确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摆脱樊笼的良机:步出家门,接触社会,开阔眼界。 儿童充满活力,却得不到有益的游戏。家长们往往把儿童游戏称作“碌”,喜欢“碌”的孩子,便是调皮捣蛋的顽童。大人们要求孩子循规蹈矩,事实上那是一种抹杀天性的做法。
我的孩提时代好玩的东西很少。记得当时有一种铅皮手枪,是日本货,七个铜板买一支,它的子弹是用米粒绿豆大的纸包火药做成的,贴在一张纸块上。撕下一颗放在枪管的顶板上,拨动扳机,便“啪”地发出响声。此外,便是购买临街现捏现吹的粉式糖制的人头或其他动物的玩意儿。
儿童具有创造的天赋。我小时候常与邻居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就是我们自己“发明”的,至今回忆起来还挺有意思呢。这种游戏,用一声“甲”字形的小木牌,再拿两寸来长的小树枝,两头削得尖尖,使成橄榄核的形状。玩的时候,右手平举着小木牌,把那短树枝搁在小木牌后面大拇指与食指的分叉处,然后向上一抛,随即用小木牌去打短树枝,短树枝就向前飞去,飞得越远越好。对面站着一群小伙伴,他们兜起长衫,争着去撞飞来的短树枝,倘若接着了,便换人,让别的伙伴打;倘若接不着,可以连续打击短树枝尖端,使其腾空。嘴里喊着“击刮一、击刮一……”然后向前打去,最后用小木牌丈量距离。这样轮流地进行,谁最远谁就是胜利者,从失败者手里得到若干粒柿子核,作为奖品。这项游戏都被男孩霸占着,不让女孩子参加。偶尔邻里女孩硬要参加,叫她们站在不重要的地方,稍有失误,便要遭斥责。
抗战时期我在云南昆明读书,经常缅怀童年往事,真有点懊悔,心想:要是当初我客客气气对待那些小女孩,利用“青梅竹马”的关系,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岂非容易得多了? 一年四季,石浦有不少富有地方色彩的节目,其中要算八月十六和六月六最热闹。
别的地方都以旧历八月十五为中秋节,唯有宁波和象山则以八月十六作为中秋节。据说中秋节是全家团圆之日,宁波地区家人外出经商和捕鱼的多,八月十五赶不回来,于是推迟一天,以实现全家欢聚的愿望。石浦的中秋月饼没有广东的丰腴豪华。晚间供俸月神,也比不上上海市民那种焚烧“香斗”的场面。但是,在我们孩子的眼中,似乎十六夜晚的月亮要比十五的更加明亮。在天井里极目仰望,好像确实有人在砍桂花树。我那时猜想月宫高不可攀,里面都是嫦娥住的。却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还会听到地球上的人类真能飞上月球去进行科学考察。
六月六,是一年中仅次于过年的重大节日。每到这一天,家里就邀请四亲六眷来观看石浦的迎神会。六月六来临前好几天,人们就忙碌起来。打扫街道,清除垃圾。自然,赛会的兴趣集中在抬阁上面。这抬阁有点像教室里的讲台桌,呈长方形,中间插进两根长杠,四人抬着沿街游行。它的作用跟现在的彩车差不多,前面鼓乐喧天,后面人群如潮。抬阁上面展现的是人们熟悉的戏文,如“十八相送”呀,“水漫金山”呀,等等。扮演的角色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既有小生,也有花旦。聚集在街道两旁观看的人们,跟结婚时观看新娘子一样,目光都集中在浓妆艳抹的花旦身上。说也奇怪,那些扮演花旦的女孩,平时见都没见到过,突然亮相,连我们小孩子都为之耳目一新。旧历六月六,往往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为客人准备的大鱼大肉,最好在当天吃掉,若隔夜便要馊掉了。
此外,旧历年七月半,也有类似的赛会。前面一个黑脸的矮鬼,后面跟着一个特别高大的“白无常”,往来追逐,阴气逼人。观者的情绪远没有六月六那样的高潮。
我在石浦虽只生活了十年,可有两个女子至今我仍不能忘怀。一个是丫头,另一个便是我的奶奶。
我离家求学后,家里买来一个丫头,姓甚名谁,我并不知道。我见过她的卖身契,上面盖着卖方当事人、买方当事人和中间人的手印。卖身契的内容大概是说她的父亲因家贫,自愿将她卖与金家,身价为银洋四十元,自此她便和她父母脱离关系,如遇不测,悉听天命,卖方希望买方善待此女,若能平安成长,为她寻一合适门户,结婚成家。我放假回家,见这女孩面黄肌瘦,头发蓬乱,年纪约十岁。她睡在厨房楼上靠近一个小窗的地方,窗外便是荒荒的后山。她每天起得很早,先是生火做饭,接着送洗脸水,安排早餐。吃饭时由她添饭,衣服自然也是她洗的。回想起来,我跟她的谈话,加起来也不到几十句。抗日战争时期,我去云南念书。后来听说她得了一种怪病,身上发出一种臭味,躺在大门内,没有人愿意去接近她照顾她,饭是靠一个乞丐扔给她吃的。万恶的旧制度摧残了她嫩弱的生命。我作为金家的一个后代,每一想起,深感愧疚。对于这条蜉蝣般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如若千里孤坟,尚存一扌不黄土的话,我极愿奔到她的冢前,长立致哀。 我有一位奶妈,她的姓和名我全不知道。当奶妈是一种残忍的职业,让自己的亲骨肉喝粥,却把自己的乳汁去给有钱人家的孩子吮吸。因我当初还是个幼儿,那位奶妈如何喂养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她曾出过天花,脸上留有麻斑。为生活所迫,她背井离乡到上海我二叔的侄子家里。他家在南京西路。有一天,我的一位姨娘带着她突然来看望我。我二婶是知道这位奶妈的底细的,既没有请她和姨娘坐,也没倒茶给她们喝。我卧病在床,她俩便站在我的脚后头,说了些菩萨管顾,叫我好好静养的话,大约过了一刻钟,她和我姨娘便回去了。那时,我因咯血,连上厕所都有困难。待她俩走后,便下床到墙角的马桶上解手。不料偶一低头,却见床底下有一个小纸包,我捡起打开看,里面竟是一撮香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拿她的皮肉生涯中赚来的钱,买了香烛,跪到豫园去拜佛许愿,祈求神灵保佑我早日恢复健康。我自幼性格比较倔强,成年后从来没有放声大哭过,可彼时彼刻,我再也克制不住,一头倒在枕头上,任凭热泪奔流。像她这样的处境,在十里洋场的上海,经过多年的兵荒马乱,估计早已离开这个虐待侮辱她的世界。但是,她操的虽是贱业,她自己是完全无辜的。她是善良圣洁的,她的心是用金子铸成的。
我现在82岁。我在石浦仅生活了10年,而在青海却生活了40个春秋。我有时候这样问自己:我到底算是一个出生在石浦的青海人,还是算一个久居在青海的石浦人?我爱石浦,也爱青海,但这两种的爱并不完全等同。唐朝的绍兴诗人贺知章写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可叹的是,贺知章还能告老还乡,而我由于种种原因,难以重访我的钓游旧地。我现在坐在古地西宁的一间斗室里,只能面转东南,以无限诚恳真挚的心志,遥祝那个曾经抚育我长大并一度天边云际回荡着“捕鱼人儿世世穷”的那支渔光旧曲的滨海小镇,日益欣欣向荣,身处其中的男女老少,全都安居乐业了。 金老先生的妙笔,向我们展示了70年前的石浦风貌,当今的石浦人读来极有味道。
戴兴烟店、日皇殿应为栽兴烟店、十王殿,“栽兴”二字现还在大门上面;因有十殿阎王,才叫十王殿。 好熟悉又好陌生!爱石浦!建议可以出一本书!呵呵! 爷爷啊 你现在住在丹城?:)
回复 #14 多芝多彩 的帖子
偶还没到这个辈分上吧汗 黄汗哒哒滴:s9 :s9 :s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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