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陈大林与杏花这件事,在村里几乎没有听到什么反对声音,在家族里也似乎都很赞成,再加上翠香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不久后就办成了。他们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杏花就带着她的儿子走进了陈大林的家门。
在杏花进入陈大林的家门之初,他们都似乎有点新欢的感觉,心里是甜滋滋的,但随着“蜜月”的消失,杏花与翠香之间的隔膜与矛盾就日益显露出来,这是陈大林预先所没有想到的。杏花与她的先夫只生了一个儿子,而且是中年得子,难怪她从小就把儿子当作心肝宝贝似的,一直相当宠爱。进了陈家以后,她当然也是偏袒着她自己带来的宝贝儿子,凡是亲戚邻居们送过来好吃的东西总是留着给她自己的儿子吃,自然就没有陈大林两个小女儿的份。对于这些事儿,敏感的翠香早已察觉,而且还暗地里向父亲诉说过,她为她的两个小妹妹抱不平。陈大林为了家庭和睦,也只能劝告女儿几句。翠香是一个有心眼的人。自从杏花进门两个月以来,她还没有叫过杏花一声“妈”,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叫她“婶”。最初,她本来是想一开始就叫“妈”的,但由于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很难喊出一个“妈”字来,却不由自主地叫出了一声“婶”。随着第一次喊“婶”,后来就更加难以更改,接下去就继续叫“婶”了。翠香对杏花叫“婶”,她的两个妹妹就理所当然地跟着她们的姐姐叫“婶”了。现在看来,她觉得幸亏当初叫她“婶”,如果当初一进门就叫她为“妈”,现在觉得她不够当“妈”的资格,再改过来喊“婶”,这岂不是有点过分了吗?其实,杏花对翠香的隔阂恰恰是从这里开始的。杏花当初确实很想从进门时就能听到翠香和她的妹妹能喊她一声“妈”,但她听到的却偏偏是“婶”,这使她很失望,同时也感到相当难堪。这在她的心里不能不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也难怪她这样想,我既然到你们家来,做“后妈”的也算是个“妈”呀,你们姐妹喊我一声“妈”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你们姐妹都喊我“婶”,这岂不是明显地不把我当作一家人看待吗?好啊,你们既然是这样无情,那就也不要怪我无义了。所以,当她看到翠香的两个妹妹衣服破了也装着没有看见,不去为她们缝缝补补的。她们的衣服脏了,也懒得为她们去清洗。这项工作自然只好落在翠香的肩上了。翠香觉得,你这个当后娘的,既然不为家里人洗衣、补衣,家里不是白白地多养了你这样一个女人?从此以后,翠香对她的脸色也就更加难看了。杏花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完全看得出她脸色上的反映,她当然也不会卖她的账,从此就很少与她搭话,彼此之间像陌生似的。久而久之,她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加僵化了。这些问题,陈大林自然也看在眼里,而且同时也得到各方的诉说,他觉得她们两个人都有缺点,但同时又觉得,他无论批评哪一方都说不出口。其实这些问题都不大,只是由于一些小小的误会引起的,如果双方能互相沟通一下,彼此之间都能稍微地退让一下,像这样的问题是不难解决的。陈大林考虑到,由于杏花初进家门,相处时间又不长,觉得不好意思批评她。女儿已经说她过几句,但她又不认账,还说他护着杏花,他就不好意思再去批评她了。他对这件事真的感到有些头痛。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她们之间的隔阂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日益加深了,这使他开始担忧起来。
杏花与翠香之间的矛盾最终还是公开爆发了,这是在一天吃晚饭时发生的。
这里有个情况需要交代,当年离“大饥荒”时期已有七八年的辰光,蛟头村的农民们肚子虽然是填饱了,但粮食结构却还是没有得到根本上的转变,口粮仍然以杂粮(番薯干)为主,大米为辅。像蛟头村这样山地多、水田少的生产队,大米还算是稀罕的粮食,平时只能与番薯干(简称番丝)搭配在一起做饭,而且还要以番丝为主。没有吃过番丝的人也许体会不到吃番丝那种难以下咽的滋味,但对于长久以来都以此为习惯的农民来说却是习以为常了,但这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陈大林家早就有这样的习惯,但杏花家却没有这个吃法,因为她们家是属于渔业队,粮食是由国家供应的,用不着吃番丝饭。这个问题使她相当为难,她总不能用两口锅来烧饭,让自己的儿子吃小灶,更何况这样做就会更加引起翠香她们三姐妹的不满,她当然是不能这样做。于是,她就将这个问题与陈大林商量。陈大林听后胸有成竹地笑着对她说,儿子在家里是最小的,当然需要照顾一点,更何况他从来没吃过番丝饭。杏花也笑着问他,这样照顾他,翠香她们不会有意见吧?陈大林回答说,不会,不会。于是杏花在每次盛饭时,总是先把儿子的饭碗在锅心处掏些米饭给他吃,然后再把浮在上面的番丝与沉淀在下面的米饭掺混后,再盛在其他各人的饭碗里。谁知问题偏偏出在这个节骨眼上。须知,小孩子们的心理上往往是最容易对照、攀比的。她们对于后娘这种不公平的态度,早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翠香对于这种特殊照顾觉得忍无可忍。一来是因为她不大清楚原来杏花家不吃番丝的特殊情况,二来是她对后娘本来就存在着偏见,摆在面前的现实使她感到愤愤不平。她看到小妹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新弟弟碗里的白米饭而始终难以咽下自己碗里的番丝饭时,她心里就产生一种无名的恼火,于是,她就带着有点火药气地把小妹妹的饭碗夺过来往饭锅里倒,同时也往锅心里盛了一碗米饭给小妹,并带有挑衅的口气说,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偏偏要小妹吃番丝饭!如果当时翠香只为她小妹换碗米饭而没说这句带有挑衅口气的话,杏花也许能忍耐过去,但听到翠香这么一说,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脸孔马上露出很气愤的样子,桌子上的气氛就显得相当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杏花知道翠香的话是针对她说的,她觉得不能再让她一直占上风。她扪心自问,她自己为了要改变这种吃杂粮的习惯,已经克服很大困难,但她还是有决心的坚持下去。但儿子毕竟年纪还小,一时还难以适应,需要有一个过程的,不能一下子改变过来。更何况,陈大林也同意过她提出的意见,觉得应该对儿子有所特殊的照顾。现在倒好,她竟然这样地不领人情!这是她当初所没有想到的。
“大林,照顾儿子吃碗米饭的事我是与你商量过的,而且是经过你同意才这样做的。是吧?”杏花没好气地说,她显然是把话说给翠香听。
陈大林听后恶狠狠地瞪了翠香一眼,说:“弟弟年纪小,照顾一点有什么不可以?何况他以前从未吃过番丝饭,懂吗?你真是太不讲理了!我们以前一直是这样吃的,今天怎么会吃不下去了?”
此时,桌子上的气氛突然像凝固了似的。翠香受到委曲,突然想起死去的妈妈,要是妈妈在世的话,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吗?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小妹看到姐姐为自己受气而伤心流泪,就气呼呼地、不满地对爸说:“我只比弟弟大一岁!”
“你大一岁就是当姐姐,当姐姐的就不要看弟弟样了,何况,弟弟在原来家里就从来没吃过这样的番丝饭的,懂吗?”陈大林大声地教训小女儿。
杏花觉得实在难以忍受,她一把夺过儿子的饭碗,把米饭倒在锅里,同时换上了番丝饭,并故意狠狠地对儿子说:“难吃也要硬吃下去!”
她儿子显然是受惊害怕,只好接过饭碗吃起来,但只是小小地吃了一口,还是十分艰难地咽不下去,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母亲说,妈,我真的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就饿死算了!”杏花故意大声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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