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作为“海山仙子国”,虽“绝处海上”,毕竟落在人间,时遭海匪骚扰与海寇蹂躏。自唐迄宋,虽有木栅、土城,仅能御小股匪贼,作一时之防护。入明后,面对倭寇大举入侵,即无能为力。世代象山民众,梦寐以求者为拥有一坚固之城池,得以捍卫安宁与幸福。直至立县之后846年,幸有县令毛德京主持,方成此座形如银蚶之石城。(见图)
一、筑城前的计议与经划
明嘉靖间,倭寇频频登陆骚扰。嘉靖三十年(1551),29岁的毛德京耒知象山县事。受任之初,即报倭至。遂毅然治战,昼夜戍守,民感激赴义,无不一以当十。倭攻县治不下,转破昌国卫,剽掠甚众。
翌年为嘉靖壬子(1552),倭寇大举犯浙东,四月掠舟山、象山,随后窜扰温、台、宁、绍间,史称“壬子之变”。据嘉靖县志载,倭寇由象山石版头登陆,占赤坎、游仙寨十余日,势将入县治,“民咸奔窜”。毛德京告诫民众,“毋徒奔溃,而资敌势”,饬县兵、乡兵,加强守望。爵溪所百户秦彪兄弟疾驰杀贼,死于此役,县兵、乡兵死者40余人。毛德京聚乡民,激以大义,躬亲督战,从容指挥。倭不敢入县治,望风退却,相戒曰:“宁拉虎头,无犯毛侯!”“迨贼稍退,则毅然为城象(建造象山县城)计(筹划)矣”(周希程《城象记》)。
然而,说到筑城,又谈何容易!
且看历史的教训。明洪武十九年(1386),信国公汤和奉诏命任视浙东,“以象山三面环海,寇盗易入,议筑城,众论挠阻。”嘉靖二十四年(1545),朱纨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奏请城象(建象山城)。事下省司,省参政沈继美已率员来象山测量地势。“尼(困于)财诎(经费短缺)不报”。何况毛德京为“城象计”时,正值严嵩为首辅,嘉靖帝不问政事,前巡抚朱纨竟以“擅杀”勾结倭寇之漳贼首领而遭弹劾,落得个“仰药而死”的下场。朝中官员,从此“摇首不敢言海禁事”。而且,筑城要动用官帑,如层层奏报,不仅旷日持久,其结果亦难免再蹈覆辙。
面对倭寇的烧杀抢掠,毛德京不愿“委之而去”,县城非筑不可。他只得把目光转向民间。在一年多来的抗倭战斗中,毛德京与象山父老民众风雨同舟,出生入死,已充分感受到象山的民情和民气,而且还看到民间蕴藏着巨大的智慧和力量。所以,在倭寇稍退之后,即“整兵归治,设木栅固守,集父老会议之,乃谋城筑”(杨继宗《金汤奏绩序》)。
象山父老之代表人物是当时象山一代宗师王涣门下的子弟和学生。他们刚毅果敢,心系苍生,爱国爱乡之高风亮节,足为后代模式。王涣,弘治丙辰(1496)进士,初授福建长乐知县,持廉秉公,政绩卓异,擢监察御史。时宦官刘瑾用事,王涣以劾刘瑾、劾都御史王璟不法,被杖朝堂而落职。后刘瑾伏诛,涣虽复官,却令致仕回家。于是“剪茅为屋,率子弟讲学其中”。据嘉靖县志载:“邑人初不知学,自毅斋(王涣)倡兴理学,士多向化。陈文昌、周希程、姜文源、吴乾抚、吴乾养、应云鸑、黄泮与毅斋诸子(共七人,木昂、梴、楠为其中最知名者)互相砌磋,闻风向往者负笈以从。此时象邑讲学之风最盛,彬彬乎质有其文矣。”嘉靖象山一代科甲,多出王氏门下,县志中有传者十有三人。王氏的子弟还有子弟,学生还有学生,加上影响所及的民众,就形成了象山的民情、民气、民意,形成了毛德京可以依靠的社会力量。当时他们大多居住在象山,与民众休戚相关,同患难、共进退。目睹毛德京这位“有隽才且负奇气”的青年县令之所作所为,无不感动,竭力“掖扶”。其中对筑城贡献最大的要数王涣之子王木昂、王梴和门生周希程、应云鸑。
象山庠士中,首倡筑城者为王木昂,于嘉靖初即“上书当道”:“象山密迩岛夷,据城上游,无城何以守御?”虽未被采纳,但对象山一代民众,影响至深。王氏一门,更视筑城为先人遗愿,念念不忘。王梴为曾任湖广参政的三品大员,年事已高,致仕后迁居郡城。于县城竣工之当年,魂归道山。在一生最后的岁月里,仍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周希程以苏州同知(五品)致仕家居,与毛德京交好,筑城后又应毛氏之邀参与校定嘉靖县志。应云鸑在兵部郎中(五品)任上丁内艰(为母守丧)居家,曾说:“曩余备员职方(任兵部职方郎中),毛侯始拜命而问政(任象山知县)。余于修学、建城之议,未始不反复涕洟也(多次含泪提出)。而侯皆唯唯(一一答应)。壬子(指开始修城时),实与计咨(参与策划)。继(接着)走书(致信)孙公(宁波知府孙宏轼),乞资(请求拨款)王公(提督浙、闽军事,巡抚浙江、都御史王忬)。”(应云鸑《修学建城记》)《浙江通志》则说得更明白:“(应云鸑)丁内艰归,会象邑建城,形势规制,皆出其经划。”
二、筑城的“四变”
对毛德京筑城始末,嘉靖县志及所附《象山县修学建城记》、《城象记》、《赠邑令钟陵毛侯序》、《金汤奏绩序》等,都有彼此互见的记载,但于具体过程,却含糊其辞。因为有些“计咨”,在当时是讳莫如深的。应云鸑只说“凡四变,三阅岁而告成”。如果细加研读,不难从中见其始末,且从表面的“若愚”、“若拙”中,见此中的“大智”和“大巧”。
下面就以“凡四变”为线索,一一阐述。
首先是按应云鸑的“经划”,“计户植木为城”。“计户”,是按户口落实责任,“植木”,是打较长的木桩。虽然简陋,但工期短,收效快。“植木”后已具象城的雏型。
“二变”为“继加以土”。在木城内侧加土,更有利于守御。此“两变”都是“土法上马”。按县志载,建城起工于壬子(嘉靖三十一年)九月,植木、加土,当年即已完成。
第二年,倭寇又大举入侵,三月,东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该年三至七月,倭犯象山共五次:“三月入昌国卫,百户陈表战死,贼据五日去,杀死军民甚众”;“四月,自锯门入屯游仙,剽掠至白石、梅溪等村”;“五月,入湖头渡,登洋巴、黄溪、龙屿等村”;“六月,劫西泽”;“七月,攻钱仓,相敌者数日”。由于有土木城可凭,倭五掠象山,虽近在咫尺,却始终不敢正面犯县治。毛德京筑土木城之举,深得百姓称颂与当道嘉许。象山这座未经奏报而兴建之邑城,已既成事实。
“三变”为再加粗石。土木城属县内民建,以绩效卓著,得州郡和省司嘉许,好生事者已难寻其弹劾之把柄。来此巡视者唯一可指责的是“见识浅陋,不能久远”,“欲垂久远,匪(非)石不可”。于是,毛德京就“顺水推舟”,“移檄当道,请资集木石。”从此,构筑象山县城之举从“地下”转到“地上”。这是应云鸑为毛德京设计的一只“擦边球”。由于所费无多,“旬月而粗石之城峻矣”。(《城象记》)
“四变”为改筑石城。第二年为嘉靖甲寅(三十三年、公元1554),春夏之交,宁波府参议(俗呼少参)、海道副史许东望,携曾任象山县令时为宁波府通判的吴允裕、推官昌应时,巡视象山。恰遇“霖雨浃旬,前所筑者十圮八九”。许东望“见诸倾圮,歉之”。吴永裕、昌应时则从旁建议:“城之易坏,必条石始固。”“侯(毛德京)因力请于许公,而象川应云鸑以内艰归,与予皆为中丞王公忬之同年友也。先为言之太府(宁波知府)孙公宏轼,海道李公文进,皆以为然。又得大参(省参政之俗称)梴力赞于孙、李之前,遂从毛侯之请。”(《城象记》)
改筑石城,工程和费用都非常浩大,非一县之财力之所能及,必须动用官帑(国库银)了。经过州郡省司官员的活动运作,请兵部尚书和总督浙闽军事的封疆大吏上疏奏报:“大司马(兵部尚书)、咨行六察(代行都御史)林公应箕,中丞王公忬,相继交疏。上(皇帝)制曰:‘可。’下省司。司下之郡守孙公宏轼。”(《修学建城记》)
取得了“御笔批文”,筑城一事可以公开张扬,不怕有人从中制肘了。然而,不问政事的嘉靖皇帝只批了个“可”字,至于经费,仍“一文莫名”。国库空虚,须“地方自筹”。如何筹措?《修学建城记》对此有具体的记述:“时大参王公梴,胥与(全部参与)经会(经费筹措),大索藏羡(羡即‘羡余’。府库所藏财政积余款),得三千金。然资廉(少)而役频(工程开支繁多),属(要求)中丞王公益(增加)七千金。盖少参许公东望、节推昌公应时,(参)与有力焉。咸以属毛侯城之。”三千金加七千金,合为万金,举其成而已。实际的开支,据嘉靖志记载:“计前后动支官帑一万二千四百两有奇,民之所费亦称是。”
“资既饶(充裕),民亦力役恐后,二年而告成。得贤有司(指毛公)创为保障,民社实凭藉之。相传(毛)令筑城,(工程)以《千字文》(天、地、玄、黄)编号,自督‘天’字号,迄今三百年,屹然完固。”(乾隆县志)
象山立县以来,历846年始有此“固若金汤”之石城,后又历400年而不隳。其惠于象山,至深至大。回顾当年,非毛公之主政象山不能成此役,非象山父老之出智、出财、出力,共襄斯举,亦不能成此役。
象城完工之后,嘉靖《宁波府志》有一段描述,读者可与前图对照参看。
县城北依象麓,南丽鲸波,东挺文峰,西回丹峤。距郡东南七百一十里。高一丈六尺,址(基)广二丈,面(上端)广一丈五尺,周围一千八百九丈有奇。延袤五里,辟为四门,门有楼。东曰宾阳,南曰莱薰,西曰迎恩,北曰拱极。雉堞(城头上排列如齿作掩蔽用的矮墙)凡一千二百三十有一,有敌楼、警铺各二十有四。重楼重关,厥度孔严。有水门三:在北门者一,受凤跃溪流;在南门者二,并夹莱薰,直达河舟;西北之半为堑,余并为濠。自西水门至南门称西濠河,自南门至东门称东濠河,广二丈,均可旋舟。
附 记
象山县城建成后,历明清二代,有记录的修缮,凡十有一次。民国无记录。近访丹城父老,据云:解放初,见城楼有圯坍,城墙大体完好。1952年因建造东谷湖水库,东门城石被挖移用。此例一开,许多单位因基建需要,视城墙为石料仓库,条石、块石被陆续挖走,石城终于消失。
一筑一毁,都缘于时局的需要,似乎无可厚非,但从中也显出主事者的胸襟见识。千秋功过,待人评说。
*:引文未注出处者,均见嘉靖《象山县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