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上面预备着上网牌,上学的人,中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四元钱玩一个小时的CS。这是两年前的物价了,现在降到了两元。倘若是高手,那就可以一边开着QQ聊天一边玩CS,但这样的高手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这家网吧当伙计,闲的时候也趁老板不注意玩上几局,后来被老板发现了,扣了我半个月薪水,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收钱发卡。从此我整天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什么失职,但总觉着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面孔,玩客也总沉浸在游戏里,只有孔乙己到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孔乙己是可以一边和MM聊天一边玩CS还可以赢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衣服又脏又破,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硬件冲突、接触不良什么的,叫人半懂不懂,因为他衣服破破烂烂全是孔,所以大家都认为他姓孔,可人总得有个名字啊,于是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店,玩客们就叫道:“孔乙己,又有钱来玩CS了,我们单挑?”他也不回答,对柜里说:“玩两个小时,到了时间叫我。”说完,便排出8个一元硬币。玩客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CPU,吊着打。”
孔乙己涨红了脸,争辩道:“窃CPU不能算偷……窃CPU!……电脑高手的事,能算偷吗?”
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奔腾跑得快”,什么“键盘不能跪”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大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好他会修理电脑,便替一些网吧维修,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好吃懒做,干不了几天,便连人带CPU、显卡、硬盘一起失踪,有时候竟然连鼠标垫都给拿走。如是几次,叫他修电脑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个月,定然还清,就会从粉板上拭去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玩了半个小时后,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修电脑吗?”孔乙己看看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那为什么没有人叫你去修电脑呢?”孔乙己立刻显出唐颓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全是软盘放到冰箱里冻硬了就可以当硬盘用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就在这时,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他对我说:“你玩过CS吗?”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玩过啊,……我便考你一考,爆头你能够吗?”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吗?便回过脸来,不去理会。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不能够吧?……我教给你,记着,这招应该记着。将来你参加WCG的时候有用。”
我暗想我离参加WCG的资格还很远呢,便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瞄准对方的头开枪吗?”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啊对啊!……爆头有四种方法,你知道吗?”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来玩CS,孔乙己和他们对打,结果孔乙己用完了所有的武器才战胜他们,孩子们输后仍然不散,说:“孔乙己,你不是CS高手吗?怎么和我们这些臭手玩也用了那么多子弹。”
孔乙己着了慌,说:“不多啊,我用的不多啊,才用了一千发子弹,这多吗?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我们网吧也照常营业。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地结帐,突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老板说:“哦!”
“他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老板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检查,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把他的腿打折了。打他的人手腕都累折了。”
“后来呢?”
“后来他的腿断了。”
“腿断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或许是死了,或许一个崭新的植物人诞生了。”
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玩他的扫雷。仲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体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服了。
一天的下午,没有几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到一个声音:“玩一个小时。”
这声音虽然很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见了我,又说道:“玩一个小时。”
老板也伸出头去,说:“孔乙己吗?你还欠19个钱呢!”
孔乙己很唐颓地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吧,这一回是现钱,机器要好,要液晶显示器的那台,液晶显示器,保护视力,没辐射。”
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东西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
孔乙己低声说道:“被电脑辐射,射断的……”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给了上网牌,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在右手手掌上还粘了一块大便,原来他是用这手走来的。
一个小时后,他退了机器,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了。
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可是到中秋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真的变成了一位崭新的植物人了吧。 [来源:国际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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