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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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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速度 发表于 2009-4-22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路花香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们那群南方兵,入伍后竟然是到了新疆大漠的深处;我更没有想到,新兵训练完毕后,我竟然被分到了团卫生队,在两位女兵的统治下,做了一名普通又老实的卫生员。
这完全与我当兵时想的不一样。
“女兵一起,有你受的。”我的老乡陈亮说,“女兵的脾气大得很。”
不过,陈亮很快补充说:“话虽这样说,不过我还很想和你换换。”
他这句话说得老乡们都笑了起来。
于是我的老乡老宋说:“那些女兵都是有关系的,你尽量别招惹她们。”
这个我知道,在我们家黄安,女孩子没有关系一般都当不上女兵。所以我说:“我才不会惹是生非呢。”
老宋虽然不老,但他挺灵活,分兵那天他被挑到团部跟着团长当了公务员,每天到哪里都夹着公文包,跟在团首长屁股后面,牛得很。由于这个,我们那一年的兵都挺羡慕他,所以称他老宋。那届分兵的时候,当听说参谋长来挑公务员时,大家一个个把胸脯挺得老高。但挺再高,参谋长还是把目光罩在了那些长得好看的男兵身上——到哪里,都是长得好看的人吃香呀,要不怎么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呢?
参谋长沿着大家转了一圈。大家的眼光也暗暗地随着他转了一圈。大家都希望他站在自己的面前时,大声说:“把这个兵带走!”
但参谋长只是把眼睛眯着。直到他站在我与老宋面前,我一看就知道他看中的是老宋。不过,后来老宋对我说,那一刻他也挺紧张,生怕这个参谋长不按惯例,挑走了我。
果然,参谋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宋说:“报告首长,我叫宋平顺,来自革命老区湖北省黄安县,中共预备党员,新兵连被评为优秀士兵!”
宋平顺的声音挺高。其实,参谋长只问了一个问题,他却答了一大堆。
参谋长眯着眼睁开后笑了,回头对一个黑脸的参谋说:“这兵还挺机灵的,带到团部吧。”
那个黑脸参谋皱了皱眉,不过还是服从命令把宋平顺的名字记了下来,带到了一边。
这样一来,我看出大家的心情都挺失落。经过了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后,我们自认为对部队情况多少有些了解,谁都想幻想着到首长身边工作,成为公务员、警卫员或者炊事员之类,要知道在首长身边工作,凡是学技术、入党、考学、转志愿兵的好事,总是来得比较方便。
我当时并没有这们想。我是个长得一般、身高一般、表达一般的南方人,有着自知之明,对当公务员、警卫员并不抱什么希望,所以不以为然。我想,农村来的,只要不是烧火喂猪种菜就行了。因为我父亲在我走前说过,在部队里要是那样,还不如在家乡多打粮食为国家作贡献。
我父亲对我高考落榜抱有想法。所以,他说话时,时刻都注意要挖苦我。
按我个人的想法,我认为对于长相普通的人要想引人注意,就必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本事。因此,我那时特别想到特勤连去,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变成飞檐走壁的英雄,拿着枪神气活现地出没在大家面前,表演着各种武侠小说中那些好汉们才有的神态,多神气!
但那天分兵快完了的时候,那个长得挺黑的参谋长站在我面前,剜了我几眼后对新兵连长说,这个兵看上去挺老实,就分到卫生队吧,那几个女孩子,要有一个老实些的做伴……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看到刚才那些羡慕老宋的人,又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我。要知道,我们在新兵连训练了整整三个月,还没见过女同志呢。听教导队的老兵说,他们有的好几年都没见过一个女同志。更有甚者,有的基层老兵直复员转业,也没见到过一个女同志的影子。
教导队算是基层,驻扎在离团部两百多里外的一个山沟里,当然也不可能看到女人。即使看到,也是偶尔有志愿兵的家属来了,才可以饱饱眼福。但教导队都是些年轻的班长,几乎没有人结过婚。所以,对女同志的看法完全只能靠记忆与想像,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
而现在,我却要分到卫生队的女兵们中间去,在大家眼里,不啻如天上掉下的馅饼,简直算得上是一种“艳福”。
老宋说,傻小子有傻福。天知道哪块石头砸到了他。
我当时傻乎乎的,并不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在了我的身上。十七岁那年,我只知道因几分之差,我就与大学擦肩而过;知道我父亲在我没有考上时,脸上立即由晴转阴的过程。我是有目的来当兵的,所以分到哪里都无所谓,当然我想,如果时间不像新兵连那样紧张就好。
我背起背包走时,可以看到男子汉们,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从老兵们平时谈话中,我们知道,除了团部大院——说是大院,其实也不过只是团部机关在这儿——他们下去后哪里还能见到女同志呢?据说,我们教导队的新兵连班长们,本来有许多人是不抽烟的。但是,长时间寂寞的生活,使他们不仅学会了抽烟,吐的烟圈还挺有水平,个个都有一手。
我跟在那个黑脸参谋的后面,跳上了去团部的吉普车,老宋也在上面,还有另外两个长相清秀的帅兵,也是去当公务员的。
老宋说:“李左右,你的运气不错嘛。”
我说:“彼此,彼此。”
黑脸参谋回头盯了我一眼,我便闭嘴了。吉普车冒着黑烟一蹦一蹦地在戈壁滩上向前跑,司机一看就是个老手,好像要在我们面前露一手,有没有路的戈壁滩上把车开得飞快,把我们的屁股颠得屎都快出来了。
一路上,除了那些灰头灰脸的骆驼刺,我没有看到任何的生物。仿佛地球上的生物都死绝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军装还有一丝绿色,我真怀疑这儿还有生命。没有办法,从南方水乡来的兵都有这种感觉
大约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团部。我原想团部一定非常气派,但令人失望的是,团部那清一色的灰白色砖块垒成的房子,像天空一样阴暗。即使机关的办公楼盖了四层,也还是用灰褐色的水泥抹的外墙,与戈壁滩的大地颜色无异。
我看到哨兵们直直地站在那儿,如外面四处可见的胡杨树一样笔直。团部这儿有胡杨树,算是我们见到最早的植物。据说教导队那儿之所以没有树,是因为那儿没有水源,水也引不到那儿去,完全种不活。我们那批兵都是三月份入伍的,训练三个月后六月下的连队,可一直到了六月,团部大院里的胡杨树还赤条条的,裸露着身子。没办法,这里冷啊。春天总是要比内地晚上几个月,就连时差也差了两个小时。
吉普车在机关楼前甩下了宋平顺等人。黑脸参谋说:“李左右,你等一下。”说完他带着宋平顺等人钻进机关楼里去了。宋平顺回头对我作了一个鬼脸。
我站在那里,趁机扫了下眼团部。团部的大院里除了楼前的哨兵,根本见不到人,而那个哨兵,几乎是目不斜视,看也不看我一眼。
过了半天,黑脸参谋从机关楼里领了一个老头过来说:“这是卫生队的队长,你以后的的领导。”
我看到这个老头满脸的皱纹,大秃顶,看上去怎么也有五十多岁,肩上还扛着上校的牌子,连忙立正,敬礼,打报告说:“首长你好,列兵李左右向你报到!”。
那个老头笑了笑说:“好好,我叫刘茂盛,你叫我刘队长好了。”
我说:“刘队长好。”心中暗暗好笑,头发都快没了还叫“茂盛”,这么大年龄了还是个队长,不禁有些疑惑。要知道,团长也不过是个上校啊,听说还是刚提的。
刘队长与黑脸参谋交谈了几句,握了手后准备告别。黑脸参谋说:“李左右,你是我挑来的,可别给我丢脸啊。”
我赶紧又立正说:“我坚决要做一个好战士。”
他们笑了。
我跟在刘队长的后面,向卫生队走去。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没有开花长叶的胡杨林,还有刚刚冒芽的沙枣树,一条又一条的树带沟整整齐齐的,像我们整内务时叠的被子。
刘队长问我:“你怎么叫了这样的一个名字?挺有意思的。”
我说:“报告队长,我出生时,一个眼睛向左,一个眼睛向右,所以,我父母就叫我李左右。”
队长笑了,他停下来,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眼说:“你的眼睛并不偏向呀。”
我说:“报告队长,我长大之后,眼睛就正过来了。”
队长说:“眼睛正过来了,名字就改不了啦,有意思。”走了几步,他又说:“以后说话,别再一口一个报告。”
我点点头,觉得队长特别慈祥。
当卫生队长把我领回有队部时,有两个女兵有门口列队欢迎我。一个一道杠的手上还提着一面铜锣,刘队长说:“这是孙莉。”
我刚想说你好。她举起敲锣的棒在空中停住了,好像要欢迎我一下的,不过,脸上已堆满了失望。
孙莉说:“队长,你看这个兵穿得鼓鼓囊囊的,干活肯定不利索。”
卫生队刘队长没有理她,又介绍另一个有两道杠的下士说:“这是你的班长,吴虹同志。”
我说:“班长好。”
我当时还没有心理准备。从山清水秀的南方来到戈壁滩,这也是三个多月来第一次见到女同志。所以,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随便乱放。
既然是班长,吴虹的觉悟看上去比孙莉要高一点。她伸出手来说:“你好,欢迎欢迎。”
我没想到她要与我握手。我的心跳了起来,就是读高中时,我也没有与女生握过手啊。
我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也伸了过去。吴虹却只是非常礼貌地碰了我的手一下,迅速缩了回去。
我的脸红了。虽然只是那么轻轻一碰,我便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我感觉,她的手温软、柔和。
于是我抬头看着队长。队长摆手说:“你们两个先忙去,小李同志来了,你们以后在工作上要教他,在生活上要帮他。”
吴虹与孙莉同时说:“知道了。”
我还没有看清她们的脸,她们便进门了。
队长把我领到住的地方说:“李左右,除了通讯站外,这是全团唯一有女兵的地方,你以后的一言一行都得注意影响。”
我说:“我肯定会注意影响,我保证……”
话没说完,我听到身后一阵笑声,原来她们两个站在黑处呢。她们一笑,我的脸又红了。
队长也笑了。
这是我到卫生队来的第一天。那天晚上的风刮得呼呼的,让我心烦意乱。我原以为下连后可以改善一下伙食,至少第一餐应该加几个菜。但吃饭时,吴班长来喊我说,要带上盘子,到机关食堂的窗口去打。
卫生队原来不吃大锅饭,我看了一下,这里的伙食比新兵连稍好一些。
吴班长与我坐在一桌,孙莉开头与另外穿干部服装地坐在一桌,后来又过来了。吴班长一边吃一边对我说:“李左右,我们这儿条件艰苦,吃水都得用水车拉,你要节约用水。”
我啊了一声。
孙莉说:“班长说话,你听到没有,要抬起头来表示尊重。”
我又啊了一声,可是不敢抬起头来。她们两个又笑了。
我马上感到这个孙莉不好对付。
2
事实上也是这样,我来后不几天便知道,这两个女兵看不上我。
孙莉说:“一个南方人,却长着北方人的相貌,鼻子却又没北方人的挺拔,一点也不秀气。”
孙莉是当着我的面说的。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受了伤害,想说当兵又不是选美,但刚来,我还不熟悉情况,不敢多说。再说,我想过了,无论她们看没看上我,我不是为了她们而来的,也没有对她们抱有什么想法,由她们说去吧。
我甚至还想,总有一天,要叫她们重新认识我。
孙莉却一直想挑我的不是。有一天她又说:“李左右,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我说:“班长,我想听真话。”
当吴班长不在的时候,我一直称她为班长,她挺高兴。不过,她还是毫不留情地说:“你看你,穿着肥大的军裤走来时,站远些看,简直像个小皮球。”
我还以为她要表扬我呢,没想又在挖苦我。我听了挺恼火的,但不敢应声。我最怕与女孩子吵架斗嘴了。因为我不会说话嘛。
其实,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孙莉长得也并不漂亮。她圆圆的脸,胖嘟嘟的身材,单眼皮,比班长吴虹差多了。要不是她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点缀一下,我没想她是要怎么不可爱就不可爱。我过去没当兵时,一直觉得女兵们特别漂亮,但是来到部队后,我发现漂亮的女兵并不是太多。
为了以后和她们相处好,我决定不得罪她们。
于是,我尽量想装作老实,装作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每次,当我的目光从班长吴虹或副班长孙莉脸上掠过的时候,我告诉自己目光在那几个停留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五秒。所以,即使我一直在用心看她们时,她们并不知道。
孙莉的话多,说完后希望我表态,我一表态她又认为我是牛头不马嘴,我便宁可选择沉默。
每当这时候,孙莉便经叹息着说:“人家都说南方人机灵,我们卫生队,来了个马大哈呀。”
我装作没听见似的。不搭腔,她往往觉得更没有意思,于是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吴虹说:“她这个人,是刀子嘴,你让着她些,男子汉嘛,大肚量。”
我看了看班长,觉得她与孙莉相比,挺顺眼的。但我的目光只能停在她的鼻子至嘴角,其他的地方,我是不敢看的,看了让人紧张。我没有想到当兵之后,我会有如此强的性别意识。
初来时,我什么都不懂,每天等着班长吴虹给我派任务。但她给我的任务是:跟着我就行了。
于是,我每天跟在她屁股后,在卫生队里晃来晃去,队长看了说:“哟,这个人,倒像你弟弟。”
吴虹笑了。她的笑总是一带而过,看不出实质的内容,不晓得她想些什么。不过,队长这样一说,我便觉得她看我的目光有些温柔,心中不禁暗喜。
孙莉看出了我离班长较近,便问我:“
我说:“那麻烦你对班长说一声,让我跟着你吧。”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擦眼睛,显出非常窝囊的样子。她看了说:“得,拜托你别跟着我了,你看你的衣服,才来几天就脏兮兮的。”
我说:“就一套衣服嘛,洗了没得换的。”
她说:“别找理由好不好,你要想穿我的,拿去好了。”
我说:“你是女的,我怎么能穿你的衣服?”
她可能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哼了一声说:“拜托……快干你的活去吧。”
我飞快地逃走了。
到卫生队不到一个月,我便感觉到了她对我很不友好。我的老乡老宋说:“别介,每个女兵走到哪里,都希望男兵们看她,目光越多,她们越高兴,但她们脸上故意装出冷若冰霜的样子。”
一个月中,老宋跑过来找了我四次。第一次来时,我对班长吴虹说:“这是我的老乡老宋,给团长当公务员。”
老宋的腰挺了挺。
我以为这样说,她们会对老宋另眼相看,让我这个老乡也沾沾光。
孙莉说:“哎哟,团长的公务员,看上去像个干部嘛。”
老宋开头没明白孙莉在讽刺他。他装作谦虚的样子说:“哪里,哪里,多多关照。”
孙莉吐着口香糖斜视着 。
老宋又说:“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这是老宋在电话中常对每个老乡说的口头禅,让每个老乡都挺感动。没想孙莉毫不客气地说:“啊,还用不着,什么时候我提干时你给团长吹吹风,投我一票就行了。”
说完她一扭屁股走人。
这话明显地在讽刺老宋嘛。老宋还显得挺得意。
班长吴虹在老宋走后也对我说:“部队要搞五湖四海,别搞狭隘老乡关系。”
我想,老宋要来我也没办法呀。
老宋后来也看出了她们对他并不欢迎,但他对我说:“李左右,女兵嘛,我了解,向来喜装出清高得不得了的样子。她也不看看她长的什么样!”
话虽这们说,老宋还是多次找借口跑到卫生队来看我。其实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同年兵中,我太普通太普通了,放在哪里我都像戈壁滩上的一块不砾石,怎么看怎么不起眼。老宋这样自负的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呢?
他来时,往往人站在我的房子里,却把过道的门开着。听到有脚步声,就要把脑袋转过去看。但班长与孙莉都装作没看见似的,不理他。
老宋每次把目光从女兵的脸上收回来,便叹息着拍拍我的肩说:“你真是上辈子做了好事修来的吧……”
我嘿嘿地笑。
老宋便迈着八字步,带着遗憾慢吞吞地走了。
我站在那儿想,也不知道当初那个黑脸参谋从,哪个地方看到了我的老实,可能是看到我长着一张北方人的脸吧。
男女在一起,总会有些故事,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为民从主观和客观条件上消灭这些“故事”,团里觉得卫生队是个需要“重点防卫”的地方,所以选人时,很是用了点功夫。卫生队刘队长说了,来卫生队的男兵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一是年龄要小,二是长相不要太帅,三是人要老实,四是要从农村来的兵。
黑脸参谋暗中综合考察了整个新兵连,才挑中了我。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从孙莉的嘴里才知道的。
3
卫生队在团部大院边上,一大堆渐渐变绿的树,包围了这儿后面根本就看不出这里还有这样的一个院落。
原来开有一个通向后面的小门,是用来应急的。因为从团部门口出去,还要弯上老远的一段路。但是,由于许多战士知道了这个秘密后,请假没批准时就偷偷地从这里出去。纠察们在挨了参谋长的许多批评后,发现了这个小后门,就到团里告了地状,团里让营房科把后面装上了一扇小铁门,门虽小,却上了一把特别大的锁。从此再也没有人从这里私自外出了。
这事一问老兵们都知道。新兵连卫生队在哪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后门。说真的,卫生队平日比较清冷,来人很少。即使来了几个病人,也是一些军官或志愿兵的来队家属.她们很易于满足,能够随军到这里,有个公费医疗,把她们感动得不行.要知道在农村,或者失业太多的城镇,多少人有了病不能治啊。
孙莉叹息着说:“她们太容易满足了。”
班长说:“她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农村,来到这里,当然能感受到部队大家庭的温暖。”
两个女兵对那些家属非常客气。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在我眼里,交响曲是觉得这些女兵们瞧不起人。
家属们经常到卫生队来,有个小病也不忽视。好像是一下子从外地来,掉进了保险库里,要美美地体味做人的滋味。当兵的则完全相反,他们来得挺少。这些小伙子们一般身体挺棒,来部队建设训练一阵后,一个个像牛一样结实,得病的挺少。即使那些真正有病的,也不外乎是个伤风感冒,咳嗽发烧,头痛脑热,不用队长,我们呆了一阵便能应付得了。加之卫生队并没有什么好药,战士们也不喜欢来看病。我亲眼见到那些战友们,几次把医生开的药条撕了说,又是这些狗皮膏药,还不如不人呢。
我一般不敢接话,他们都是老兵,我不敢批评他们。
而吴虹与孙莉就不一样了。只要听到老兵这样说,她们就会反驳:“什么什么?你是哪个连的?没病跑到卫生队来干啥?我们的药品是正常渠道进来的,你这样说要负责任!好呀,你这们对待我们的工作,那把你的名字留下,我与你们连长指导员通电话,让他们给你开开小会,做做思想工作,看你们还想……”
她们一脸的认真,还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她们一说,那些老兵也有些害怕了。一般假装争辩几句,然后说好男不和女斗,头也不回地跑了。个别胆子在的,没话找话,想和她们搭几句,但班长脸一黑:“走不走,再不走我便给军务科打电话叫纠察来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老兵们便会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他们一跑,两个女兵便开怀大笑起来孙莉说,李左右,我告诉你的吧,在部队,是新兵怕老兵,老兵怕女兵,你就乖乖地接受我们两人的统治吧。
她好像挺有经验地笑。
我问:“那女兵怕什么呢?”
孙莉摸了一下头说:“女兵?女兵……女兵什么都不怕!”
吴虹说:“你别瞎说。赶快去看看昨天的那个病号吃饭没有。他们连队忙,到现在也没有抽出人来陪床。”
孙莉极不情愿地去了。
后来,孙莉告诉我说:“李左右,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不想干活,我就是不习惯听班长的指挥,好像多大领导似的。”
我不敢表态,便不吱声。
孙莉说:“李左右,你这个人还挺滑头的。”
我只是笑。她有些气恼地噘着嘴,一步一摇地走了。
我来了一个多月后,便渐渐地感到卫生队好像没什么意思。一天也听不到训练的声音,一天也见不到队列,几个月摸不到枪,一点兵味也没有。两个女兵穿着军装倒有些兵味,但与她们站在一起,我的心里老是想些别的,还是看不出兵味,心里有些失落。
不过,让我感到高兴的是这里有充裕的时间,我还可以看书,我以后还准备考军校呢。
我把这个想法对老宋讲了。老宋以老机关的样子告诉我说:“李左右,你可不能太明显,先提好好表现,太明显了你们班长可能会不高兴。”
我说:“不会吧,部队不是鼓励大家考军校吗?”
老宋说:“你看吧,如果你想考军校的念头太明显,她们一定会认为你耽误或影响了正常工作,会对你有看法。”
我说:“那是那是。”
老宋说:“凡事要长个心眼,我说你傻,你还不服。”
我说:“感谢感谢,到底是在首长身边工作,见识不同。”
老宋说:“要不是老乡,我可不会说这话。”
老宋便在我的房子里抽烟。一边抽烟一边用眼睛瞅门外,有几次我把门关上了,他又装作没事似的打开。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不关了。
老宋吸烟挺厉害,一会儿我的屋子里便烟雾萦绕。
看到有烟雾从我的门里飘出来,班长吴虹从外路过,敲着我的门说:“李左右,是不是你的被子着火了?”
我连忙跑出来说:“报告班长,不是。”
她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老宋,老宋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伸出了手说:“大班长,你好。”
吴虹没有握他的手。她冷冷地对老宋说:“请不要在这里抽烟,卫生队里有易燃物,出了事谁负责?”
老宋把烟掐了说:“坚决服从班长命令,保证下不为例!”
这时孙莉也过来了。她说:“没事来这里瞎转啥!”
老宋挺尴尬。
两个女兵看了我一眼,说:“李左右,拿上铁锹,和我们一起去给菜园子浇水,今天团里放水来了。”
我站了起来,看看老宋。老宋说:“去吧,班长的命令要坚决执行!我也走了。”
我便拿起铁锹,跟着两个女兵出了门。老宋这时却若无其事地唱着歌:“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
吴虹说:“李左右,你的老乡看上去像个老兵似的油滑,你可别跟着他学坏了。”
我说:“他给团首长当公务员呢,团首长身边的兵要是坏,还能当公务员?”
孙莉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没当公务员,就不是好兵了?”
我连忙申辩说:“不是不是,你当然是好兵,不是好兵还放在治病救人的岗位上?”
吴虹笑了。
孙莉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我是什么意思,于是扛着锹,跟在她们身后,啥也不说了。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路过的兵们,向她们行注目礼。我便又挺起胸膛。个别胆大的兵,还冲她们吹起了口哨。
吴虹冷冷地不说话.
倒是孙莉,转过头去做鬼脸。等人家笑时,她又怒目圆睁,让兵们的笑容一下子静止在脸上。
我心中暗暗发笑,很想甩开喉咙,高声地唱一支歌。
戈壁滩上六月的风,吹得人心里真舒服。高高的胡杨树上,开始渐渐有了绿意,长出了一些调皮的芽子,放眼望去,一排又一排整整齐齐的树,像我们新兵时阅兵似的,站在那里任凭风儿的调戏,一动也不动。这时,团部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水,一股脑儿地奔流过来,淹没了那本来有些发白的土地,我仿佛听到了树木有滋滋地生长的声音。因此,我跟在两个女兵的屁股后,干起活来特别有劲,也特别卖力。

卫生队的编制大致上这样的。除了队长与两个医生——说是两个医生,其实一个是副团长的老婆,并不负责具体的医疗事宜,只负责药品的调入——就是我们三个兵了。
卫生队的任务不是太重,不过遇上出诊时,都是刘队长与张得宝医生两个人忙乎。而团下面的点多面广,分散得很,有些位置上的兵病了,不可能到团部来,因此,卫生队刘队长说:“抱着为广大基层官兵服务的目的,我们要时常下去巡诊。”
说是巡诊,医生的人手忙不过来。刘队长负责重点人物的保健,张得宝医生得坐诊,所以这时,班长吴虹便充当了重要角色,有时也得下去巡诊。好在她在家时就跟着父亲学过一段时间的中医,还有那么一点水平,只要不是大病,还能应付得过去。
孙莉就不同了。在我眼里,她与我一样,也是个半瓢水,水平谈不上,倒是晃荡得很。有次因为出去,她还不小心发错了药,挨了队长的批评,我来后队长从此就很少让她下去了。她一般不出诊,在家里负责护理那些因训练或工伤而生了病的战士。
在我的眼里,她长得那么胖,还爱咋咋呼呼的。见了来看病的兵,说话时声音响得不行,挺牛气。
没想到刘队长又几次表扬说,卫生长没有孙莉不行,因为有些兵为了逃避训练,总是借故装病,想来卫生队休息几天,结果每次都是孙莉把他们赶回训练场上去了。
我说:“她还有这一手?”
队长说:“人不可貌相,谁都有优点。”
我说那是那是。
我有些怕孙莉,所以,对班长吴虹有着特别的好感。说真的,班长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漂亮,大部分时间还显得特别冷,但比较起来,我觉得还是她好些。
一想到一个人的好,做事便不自然了。比如帮她打个下手呀,发个药品呀,学习打针呀,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时,我便心跳加快。今天我还心率不齐,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产生的。
我在卫生队里负责一切勤务,比如搬东西呀,整理药品呀,操作那台基本上不能用的X光机呀,到别的连里拦水来浇菜地呀,打扫卫生呀……凡是重一点的活,我基本上都要包了。更多的时候,我是穿着白大褂,坐在窗口发药。因为副团长的老婆总是班上晃一晃,便找不到人影。
吴虹说,副团长的身体不太好,早点回去是应该的。反正她又不是干部,我们不能按干部来要求人家。
我点头称是。老宋也对我说过,团部的哪个家属不厉害?只要她们不找我们的麻烦便行了,千万不要得罪她们。
老宋这样一说,我还哪敢说人家迟到早退?在家属院,我们见了那些女人,不管年轻年老的,清一色恭敬叫嫂子。
副团长的老婆身体不好,做过大手术,是全团都知道的事,她不在我便离不开这个岗位。
有一天,一帮老乡从这里经过,来看看我,顺便想揩点好药。我说:“真的没有好药,有了我会想着你们的。”
老乡陈亮说:“弄些好点的伤湿膏,这鬼地方的天气,我的关节老是痛。”
我说:“等有了,我再留一些。不过,你们还得到医生那里开条。”
另一位老乡说:“我们还开条,你在这里我们还得开条吗?”
我脸一红说:“这是规矩,我也没办法呀。副团长的老婆别看有时不来,可负责得很,什么药品有多少,她一清二楚。”
老乡老乡磨蹭了半天,最后挺不高兴地走了。
因为这个,孙莉对我的印象好了一些。
她说:“李左右,没想到你还是个原则人。”
我说:“向你学习。”
她说:“我?向我学习,你就会学到粪池去了。”
我说:“为啥呀?”
她说:“我开头对老乡是挺大方的,结果有次抢救一位危重病人时,急需那种药,而我把那种药发光了,好在副团长家属还藏有一支,不然的话,闯的祸就大了。”
我笑了说:“还有这事。”
她说:“丑事传千里,班长没对你说过?”
我说:“没有。”
她啊了一声,好像不相信。不过她又表扬我说:“你左右,你这个人,长得丑点,还算勤快。去年走的那个老兵,别看人长得蛮帅,可就是懒,有了活,总是喜欢指挥我们两个干。”
孙莉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她一表扬,我便觉得不好意思了。
5
卫生队长与参谋长不一样。参谋长让我们害怕,而他一般不训我们,也不喜欢动不动就上教育课。
他说:“一切有制度,大家遵守制度,按照规章办事,便不会犯错误,别让我整天照着你们,像看犯人似的。”
我们都点头如蒜,感激莫名。
一般的时候,我有里面发药,吴虹与孙莉负责打针,有些些重伤员需要照料时,还得她们两个轮换值班。
有一天夜里,戈壁滩上的风突然刮得很大。有位重病人不停地呻吟,轮到吴虹照看他的时候,半夜里,她来敲我的门了:“李左右,李左右,你起来一下。”
我一个跟头爬下床,裤子还未提上就开了门。她连忙把背转过去说:“你过来,快点。”
我迅速穿上衣服过去了.外面一团漆黑.走在楼道里,我忽然觉得我们像掉进了一个无人的旷野,除了风卷着树枝的声音周围像根本没人生活似的。
等到我视察时,吴虹说:“李左右,你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白天忙了一天,我特别想睡。但我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恐惧,就点头答应了。
她说:“李左右,我有些怕。”
我说:“不怕,我在这儿呢。”
她点点头,坐下了。
我也下了。我看了看病号,病号在睡梦中呻吟,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照料他。
班长说:“李左右,过去我从来不怕的,可今天我觉得挺怕。”
我说:“为什么呀?”
她说:“我刚才接到了一个电话,半夜里一个鬼似的家伙,在电话里阴森森地笑。”
我吃了一惊。
我只听说通信站的女兵常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说是有些寂寞怕了的老兵,睡不着觉时,尽想给有女兵的地方打电话聊天,如果女兵不聊,他们就会做鬼吓她们。
我没想到卫生队里也有。
我说:“再有这样的电话,我们就报团部值班室。”
班长说:“都是内线,没法监控。”
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于是只好安慰她说:“我来替你值班吧。”
她说:“病人很重,随时得观察体温,有些情况你还不会处理,你只要陪我一会儿就好了。”
我说好。这时才看了看她,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我一下子觉得班长非常漂亮,心头禁不住想跳。我连忙把目光投到病人的身上。
那一整夜,我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心跳。
班长基本上不与我说话,只看书。看什么书,我不敢问。反正我瞥见书上画着各种奇怪的图形。
到凌晨时,班长靠在床上病人身边睡着了。我看了看她那露出笑意的脸,听着她平稳的呼吸,看着她那白色的鼻翼一动一动时,觉得这个夜晚,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夜晚。
于是,我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肩上。坐在那里,看着她安心地入睡。

有一天夜里,我在替孙莉换班的间隙,电话响了。我还没说出喂字时,电话里却传出一个非常阴森的声音:“女兵同志,我在这里觉得太寂寞了,聊聊天吧。”
我说:“聊你个头,再打电话……”
话没说完,那边突然挂了。
放下电话,我忽然觉得那个声音挺熟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班长。
原来,我以为到了部队,肯定是像电视上一样,天天热热闹闹。新兵连也的确是每天热热闹闹的,时间安排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到了团部,除了早晨出操的时间有点像部队,到了正课时间,整个团部大院却静悄悄的,像没有人一样。
团里规定,没事时不准有团部大院里瞎转悠。为此,司令部还派出了一组纠察四处巡逻,让我们谁也不敢瞎晃荡。时间一长,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戈壁滩一样空旷。
夏天到来时,我也没有想到到了夜里,风还会突然刮得那么大。每天夜里,当戈壁滩上的风呼呼地刮起来时,我觉得心底的风也呼呼地刮起来。恼人的风,总是那样没完没了;而平淡的日子,也让我感觉到了无边的孤独。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卫生队的院子里,听着风声由远及近地刮着,我便感到无边的心事,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坐在那里,遥望着浩渺的星空,胡思乱想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茫然地看着月亮躲进云层,觉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脉搏与心跳。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江南,想念故乡,想念妈妈,想念火热的连队。

有一天,张得宝医生对我说:“你和吴班长一起,到十二连去巡诊一下,好久没到他们那里了,听说有个战士得了感冒。”
十二连在离团部十多公里的地方,由于没有车,我们只好一路走去。
出发的时候,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我看到那些放绿的树木,整排整排地在阳光下站立,我仿佛听到了它们在滋滋地不停上扬,我还感觉到了自己的骨骼也似乎在呼啦啦地生长。
我们便在戈壁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我背着药箱,跟在班长的后面。我发现,班长穿上军装时,身材很好。那一身得体的军装,把她包裹得非常迷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个,于是内心在思想上把自己斗了一通。
班长的话挺少。
我的嗓子却痒痒的,特别想说话。在南方时,我特别喜欢唱歌,一个人常在故乡的大别山里无边无际的唱。
一望无涯的戈壁滩也同样给了我这种欲望。但由于班长在身边,我忽然不敢唱了。
我对班长说:“班长,你在家老几呀?”
班长说:“你问这个干啥?查户口吗?”
我说:“没事,唠嗑唠嗑。”
班长说:“新兵就是话多,告诉你吧,我家就我一个孩子。”
我说:“那挺好,非常好。”
班长说:“什么意思?”
我说:“这意味着以后你家的财产都是你继承了。”
班长回过头,满脸不高兴地问:“李左右,你什么意思?”
班长的声音挺大。我吓了一跳,我说:“没……没什么……意思呀!”
她说:“以后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这才明白过来,人家的父母活得好好的呢,我却说什么家产继承。没话找话就是容易犯错误。
于是我不说话了。
过了几个山头,我正觉得脚痛时,云层忽然黑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云层,像赶集似的,往一块堆积。
班长抬头看了看天说:“李左右,注意了,可能有风沙。遇上沙尘暴时,你要学我的样子,往避风的地方躲。”
我不以为然地啊了一声。
说真的,在那之前,我没有见过风沙,所以也不在意。
我于是心不在焉地跟在她的后面走着。天空越来越暗,越来越灰,当我们走到一个开阔地时,发现整个戈壁滩好像是连在了一起一样,明明是大白天的上午,可戈壁滩上却像黄昏似的。
这时,一阵风掠过了我们的头顶,我觉得一阵寒冷。
吴虹停了下来。
她看了看风向,说:“李左右,看来我们真的遇上沙尘暴了。”
我说:“不会吧……”
她又看了看天,然后吸了吸鼻子,好像在闻空气的气味似的,肯定地说:“快,快找个沙包,跟我到背面的避风处……”
她的话音刚落,一股特别大的风扫了过来,差点把我吹倒了。
“李左右,快跟着我跑!”
她的声音挺大,我站在她一米的后面,却没听见。
她转过身,一把拉住了我,没命地向一个沙土堆后面跑去。
一股大风,把我们吹得东倒西歪。我忽然害怕起来了。
这时天空整个像一只锅一样倒扣,四处一团昏暗。我的口刚张开,一股风沙迅速地窜了进来。等我闭上口时,满嘴咬着的全是沙子。
我的心紧张起来。
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沙子打在我身上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见。
班长拽着我的手,拼命地在风中穿插。我没想到,看上去纤弱的她,手劲竟那么大。
这时,大风挟着风沙,吹得我都站不稳了。我想拉紧药箱,腰刚直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推了一把,一股疾风把我扑倒在地。
班长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大股劲,她一把拽起我,顺着风跑。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手劲好大,把我的手都拽痛了。
疾风如刀一般地打在脸上,生痛生痛的。
我有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又打了一个趔趄。班长又一把手把我拉了起来,我忽然觉得眼泪出来了。
这样跑了几分钟,班长对我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也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感觉到,她忽然把我推倒在地,然后我便觉得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再后,我感觉到一股猛烈的风在空中呼呼作响,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里进了沙子,全身一阵阵的麻痛。
我有些害怕。
这时,我感觉到一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才察觉到是班长的整个身子压在了我的身上。在那么大的风沙中,我竟然还闻到了一股香味。
我感到身上很热,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哭了。
我真希望风沙的时间长些,再长些。
但半个小时后,风沙蓦地去了。我的眼睛没有睁开。班长说:“李左右,起来。”
我才知道风沙停了。
于是我站起来,眼睛都睁不开了。努力了半天才睁开,发现班长的脸上、身上全是灰土,像化了妆似的。
班长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两个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好意思地望了望班长的身后,她的身后那个本来很平坦的地方,在风沙过后,吹起了一个小沙包。我后怕起来了:天啊,如果不是她把我拽到这个地方,我们可能会被沙堆埋没了!
我于是对班长有说不尽的感激。我说:“班长,是你救了我的命。”
班长淡淡地说:“那以后你可要对救命恩人好些。”
她说完转过身去拍身上的土。
我想帮她拍背上的土,刚拍了一下,吓她一跳:“你干啥?”
我脸红了。
于是我不拍了。说实话,那一巴掌拍下去,我觉得像拍在海绵上的似的。而刚才那么长的时间,她压在我的身上,我除了感到热量和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外,根本没有这种感觉。
或许,她是怕我被石头砸着?被风沙埋没?
我不敢问她,只是跟在她身后接着往前走。
大风过后,戈壁滩上迅速升起了太阳,好像太阳就在头顶,晒得人生痛。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四处看不到一棵树,我觉得口渴难熬。
我问她:“班长,以往你出去时遇到过风沙么?”
她说:“有那么几次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从侧面,我看到,由于大风过后空气干燥,她的嘴角上干白干白的,好像风干了一样,样嘴唇也开始发裂。
我说:“班长,你也不抹点口红,口红可以保护嘴唇啊。”
她回过头,站住了。
她狠狠地盯着我说:“抹什么口红,战士不准抹口红。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心想不就是提点建议吗,至于这么凶。但我不敢说。
她又转过身走。
我跟在她屁股后,感觉到心中特别燥热,于是把药箱顶在头上,药箱太重,一会儿头就受不了,军帽里全是汗。于是我把外面的夏常服脱下来,盖在头顶。
她回头来看见了说:“李左右,你看你,简直像一个乡下的农民。”
我也不高兴了。我最不喜欢她说我像个农民。农民怎么了,你家就没有农民么?你即使不是农民,不也是和我们一样在这戈壁滩上当兵?不也是背着个药箱,上那些山沟的连队里去巡诊?不也是大口大口地喝西北风,让风吹得灰头灰脸……
我很想与她理论一番。但忍住了。一则她是班长,二则她刚才救了我啊。
于是,我们又一路艰难地往前走。茫茫的戈壁滩上,我们就像两块从未让人注意到的戈壁石,远远的犹如两个小黑点。直到我们费了老大劲,走到筋皮力尽的时候,我们进入到一个有着胡杨林的沟里,听到有不少人的欢呼声,班长才面无表情地轻声说:“李左右,到了。”
8
真没想到,我们到连队巡诊时,会受到战士们那样热烈的欢迎。
虽然我们对医学知识懂得不多,但那些可爱的战友们,却给了我们很高的评价。
而班长吴虹,自然成了他们心中的白雪公主。
她也一反常态,见到连队的战友们时,脸上始终荡漾着灿烂的微笑。那是发自心底最真诚的微笑。
我看到那些战友们,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兵,围着她问这问那。她坐在他们中间,好像懂得挺多,她那温柔的声音,令人陶醉。
她替他们听诊、拿脉、推拿、发药。
爱屋及乌,他们自然对我也非常好。连队中午加了好几个菜,吃饭前,连长听着外面的歌声说:“小伙子们的口号与歌声好久没有这么宏亮,这么有气势!”
指导员笑着说:“客人的魅力真是大啊。”
吴虹的脸红了,又笑了。
饭堂里非常热闹,我们与连长、指导员坐在一桌,我看到饭堂里静悄悄的。连长又说:“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
指导员说:“听说你们来巡诊,几个不爱刮胡子的胡子也刮了,几个不爱换衣服的衣服也换了。”
他一说大家就笑。
我发现,所有人的眼光都往我们这一桌上瞧。当我们回过头看他们时,他们迅速把目光收了回去,装作没事似的。
指导员说:“吴班长,你干脆在这儿住几天,你一来我的思想工作也好做,兵也好带了。”
吴虹只是笑,不答话。
吃完饭,我听到一个老兵似乎在批评一个新兵:“小秦,你这家伙,上午没病,还缠着人家吴卫生员说有什么病,非人家看,还让人家听心跳!”
另一个声音笑嘻嘻地说:“班长,我当了半年兵,没有见到一个女的,就想和她接触接触呗!”
老兵说:“你这是思想有问题!”
新兵又笑着说:“班长,她把听筒放在我的胸口时,我的心跳真的加快了呀!心律不齐,真的!”
老兵缓了口气问:“有什么感觉?”
新兵啧了一声说:“那感觉,没法形容,当她的手碰到我时,我觉得头上的血都往上涌!”
回来的路上,我很想对吴虹说这件事,看到她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于是半截子话又吞了下去。
走了好长的路,我还是忍不住找话说:“班长,没想到在这样的山沟下还有那么多的树与花草啊。”
她说:“在戈壁滩,有水的地方就有树,有杩的地方就有人。”
我知道她是陕北人,就问:“班长你的老家也这样吗?”
她忽然有些忧伤地说:“那个地方……树很少啊。”
我说:“城市里的树也少吗?”
她说:“我老家,靠甘肃这边,那儿……全是黄土,风起风落,也是一头的沙。”
难怪她对风沙知道得那么多。但我很奇怪:“那你的皮肤为啥那么白呢?”
她站住了:“李左右,你又在想什么?”
我低下头说:“班长,我没想什么啊,你的皮肤是真的白啊!”
她不高兴的说:“我皮肤白你怎么知道?”
我的脸红了。我没敢说是风掀起她的衣服时我看到的。于是我看着脚尖,没回答她。
她说:“李左右,你看你,才多大一点,就胡思乱想。”
说完她一笑,又往前走了,可以看出,她对我说她皮肤白还是挺高兴的。
不过,她没说我胡思乱想前,我还真没胡思乱想,她一说我胡思乱想,我倒真的走神胡思乱想了。我只觉得她的身影在我的前头飘来飘去,她的头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她的香味在我心头悠来悠去……
走了好远一截,她回头问我:“李左右,你见过大海没有啊?”
我说:“我们家在大别山下,那里全是山,我没见过大海。”
她说:“如果有一天,去看看大海,该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在戈壁滩上突然想到要去看大海。但是我说:“大海,肯定很大。”
她笑了说:“废话!大海当然很大,就像戈壁滩这么大,只要有了大海,有了水,一定会长出很美很美的树、很美很美的草来。”
我说:“海水是咸的,长树很困难吧?”
她说:“海水可以改造成淡水啊。你看这恼人的戈壁滩,既不能养鱼,也不能长草,一大片一大片的就这么荒芜着,多可惜呀。”
她又叹息着说:“我的老家也像戈壁滩一样,那里缺水,人们为了水要到老远的地方去买,每当一大早我看到人们去拉水时,心里那个难受啊。”
我说:“你不是城里人吗?城里不是有自来水吗?”
她说:“难道只有城里人才能当上兵?我家在一个镇上,那里由于缺水,人们背井离乡,方圆几百里没有人家,听说当兵是到新疆,许多城里的女孩不愿意来,于是我便来了。”
我明白了,对班长又增加了另外的一些敬意。
快到团部的时候,她说:“李左右,回去后,对孙莉不要提沙尘暴的事。”
我问为啥。
她说:“不提的好。”
我点了点头。
果然回来后,刘队长、张医生,还有孙莉都守在卫生队门口,一见我们进来,刘队长说:“可把我吓坏了,听说今天戈壁滩上有了沙尘暴,我生怕你们光荣了呢。”
张医生说:“是我工作没做好,今天一大早送孩子上幼儿园,没有收听天气预报。”
孙莉说:“敢情你们没有遇上吧?”
我刚想说遇上了,但吴虹班长说:“我们走得快,幸亏没有遇上。”
刘队长说:“那就好,那就好,以后出去巡诊要注意啊。”
吴虹笑着说:“怕什么,牺牲了也算得上是个烈士嘛。”
张医生也笑着说:“还是不牺牲的好,你们要是牺牲了,我和队长可能都得脱军装。”
孙莉说:“脱就脱呗,这个地方有什么稀罕的。”
刘队长拍了拍她的头说:“看来,我又要做你的思想工作。”
孙莉缩了缩脖子说:“拜托,别这样,我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不要计较。”
第二天,我问班长:“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实话啊,明明遇上了沙尘暴呀!”
她脸一红说:“我怕他们担心……”
总之,从那天连队巡诊回来后,我觉得与班长之间,好像有了某种默契,彼此都心照不宣。
9
过了几天,孙莉问我:“李左右,怎么样?和班长一起出去散步挺好的吧?”
我说:“我没有和她一起散步啊。”
她笑着说:“你们两个一起在戈壁滩上走来走去的,几十里路,不叫散步叫什么?”
我说:“这个呀,那种散步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哩……”
其实,我心里说,这样的散步真好。
孙莉说:“班长就是冷了点,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李左右,世界上的人不是都像我这样坦率吧。”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应声。孙莉便又说:“李左右,既然与她散步的滋味不好受,我们俩吃完饭到戈壁滩上去散个步吧。我有后门的钥匙。”
我说:“是吗,你怎么有?”
她说:“封门的那天,我配了一把没上交啊。”
我说:“算了吧,我可不敢违反纪律。”
孙莉却不罢休,有一天吃完晚饭后,她拉着我说:“李左右,我最近几天挺烦的,出去走走吧。”
我说:“你和班长一起去吧,我不去了。”
我没办法只好和她一起出了卫生队。不过我说:“我们不要出团部,就在大院的操场边走走。”她说那好。
我们便一起出去了。路过值班室的门口时,我看到了班长,她没说话,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把头低下去了。
我和孙莉来到大路上。大路边上团里移土种植的各种花花草草,此时全长了起来。我来到路上,发现有些军官和家属们在散步,觉得与孙莉两人出去影响不好,就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
孙莉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说:“光明正大的,你怕什么呀?”
我脸一红说:“不怕什么,就是不习惯。”
孙莉说:“李左右,你人小小的,鬼肠子还挺多啊。”
我说:“那么多的人,你看……”
孙莉停住了脚步说:“算了,算了,和你散步真没意思,让人一点兴致也没有……”
我觉得对不起她,便硬起头皮说:“走吧,我不怕。你不怕我还怕什么?”
她说:“这才够意思,够哥们!”
才走了几步,碰到了一帮老兵。一位老兵故意大声对着我说:“啊,这不是掉到花丛里的那个傻兵吗?听说整天让两个女兵收拾得没脾气。”另外几个跟着起哄。
孙莉一下子生气了。我还没说话,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力气,一把抓住了那个老兵的衣领说:“你什么意思?你哪个连的?想耍流氓不是?”
老兵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套,开头嘴还挺硬,可孙莉喊:“耍流氓呀……”
她一喊,老兵的脸都吓白了。由于是女兵,其他的几个老兵也不好帮忙,站在边上连话也不敢说。
那个老兵的脸迅速红了起来:“我没有,没有……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走,我们到参谋长那里论理去,你敢在马路上耍流氓,这还了得!”
好男不跟女斗,到了参谋长那里,他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好在当时路上没有纠察,不然的话,够他受的。
其他的老兵只好劝孙莉说:“好同志,他不是那个意思啊,你是白衣天使嘛,我们是知道的,我还到你那儿领琛药啊,这一次就算我们不对,算了吧?”
孙莉放开那个老兵说:“你必须向我道歉才算完!”
老兵嘴硬着,孙莉的脸一黑:“不道歉是吧,那好,走!到团部值班室去!你不去我也查得出你,我见过你,我知道你叫什么!”
老兵害怕了。到了参谋长那里,他准没好果子吃。于是他只好说:“我叫你班长还不行吗?班长我错了还不行吗?”
“下次还敢不敢这样了?”
“不敢了。你给我这个胆我也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那帮人一下子灰溜溜地走了。等他们走完时,孙莉哈的一声大笑起来:“李左右,我表演得怎么样?”
我也大笑起来:“很好,很好,就是厉害……”
从那以后,我还真有些害怕孙莉。
10
到卫生队的新鲜劲一过去,我便觉得日子开始单调。事实上,我是一个并不安分的人,觉得这样过着没有枪摸的日子太平常了。
于是,没事时我拿出书来,复习着准备考军校。
开头我并没有让人知道。可是有一天,由于做一道习题走了神,把药发错了。
那个战士本来是拉肚子,我却错给他发了一打感冒药。结果几天没好,他找上卫生队来,说那个小药袋里的药装错了,让他越拉越厉害。
当时队里刘队长与张医生都不在。班长吴虹接待的。我听到她说:“我知道了,我们一定要上报队里,狠狠地批评他。”
那个战士不依不饶。我又听到吴虹班长说:“你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就此算了。在此,我代表我们队先向你道歉。”
那个战友看到一个女兵这样温柔地道歉,便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了。他说:“我听说卫生队的女兵挺厉害的,不讲理,你还是挺讲道理和啊。”
吴虹笑了说:“那是他们瞎说,你处我们不是狼不是虎的,都是革命战友,都是革命兄弟,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你可别听信谣言。”
那个兵于是挺高兴地拿走了止泻药走了。
我听后很有些害怕。那时全团都在整风,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如果捅出去,我可能连军校也考不了了。
接连几天,我忐忑不安。
可几天都风平浪静,啥事没有。我看班长吴虹的眼睛,她还是像往日那样,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想问她,又不敢开口。
于是,我打电话给老乡老宋,老宋吓我说:“这事可大了,要不,你请你们班长出去撮一顿,我作陪,有话好好说。”
我心中更是紧张。
有一天,我壮起胆对班长说:“班长,请你吃饭吧。”
她说:“为啥呀。”
我说:“你看我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在你的教导下,学了不少东西,还救过我的命,也该请一顿了。”
她说:“别给我来这一套啊,是你那个老乡教你的吧。”
我脸红了说不是。
她冷冷地一笑说:“不是,不是才怪。”
我于是又打电话给老宋。老宋说:“不怕,有事我顶着。”
我说:“你怎么能顶啊。”
老宋不高兴地说:“我好歹也是团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老宋说完挺不高兴地挂了电话。握着话筒,我突然想起了那夜接到骚扰电话的声音,觉得挺像老宋。
这样一想,我不寒而栗。
于是,我认命了,决定不求助老宋。听老乡来说,老宋到部队来变了,仗着在首长身边,说话口气大得不行,好像没有什么事摆不平的。老乡有事找他,还得请他吃饭才行。事实上,老乡们还说,老宋什么事也没办,什么事也没办成。
我于是安心地等着队长找我谈话。
队长却没事似的,好像没有要与我谈话的意思 。他越没事,我越觉得有事。
有天吃完饭后,吴虹说:“李左右,今天我要与你谈心。”
我的心沉了下去。
晚上,我在房间里等着。孙莉过来说:“李左右,我们出去转一圈吧。”
我说我要看书,不去了。
孙莉没说啥就走了。
一直等到十点多,吴虹才过来说:“李左右,我们走走。”
我说:“你不值班吗?”
她说:“今天张医生值班,我对他说过了。”
我啊了一声,便往外走。吴虹说:“我们走后门。”
我说:“你也有钥匙呀?”
她说:“我拿的是应急钥匙,队里特批留下的,有了急事从这里可直通大路。”
我想说孙莉也有一把,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没说。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卫生队的后门。后门通向广阔的戈壁滩上。门一开,一股清新的空气马上亲热了我的脸。
夜里的戈壁滩,完全与白天不一样。九月夜里的戈壁滩,显得那样宁静,燠热的砾石此刻恢复了温柔,四野犹如温顺的少女,静卧在天底下。星星与月亮的光辉使得那一望无的边的土地,显得那样神秘。好像那是万古未开的荒地,有着世纪初的朦胧,高天厚土,月白风清,使得这块神秘的土地那样浩渺与不可捉摸。与充满灵气和乖巧而迥异的江南风光相比,戈壁滩看上去无疑更深沉一些,更粗犷一些。
我和班长在夜色融融的戈壁滩上默默地走着。我心怀忐忑,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好久,她才开口说:“李左右,你准备考军校么?”
我嗯了声。
她说:“那挺好。”
接着她默默地向前走,问:“你为什么要考军校?”
我说:“班长,我家在大别山下的那个深山里,不考军校,我回去只有种田。那里太穷了。”
她说:“我知道那个地方,是出将军的地方嘛。你们黄安县出了两百多个将军,真了不起啊。”
我说:“至今还是个穷地方!”
她说:“考军校是对的。你得好好复习啊。”
然后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说:“李左右,我也曾想上军校,可惜这个梦没做下去。”
我说:“你也可以考呀。”
她说:“考了两次了,都没考上。”
我说是吗。心想这事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啊。
她说:“李左右,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我连忙保证说:“怎么会呢?肯定不会。我挺尊敬你的。”
班长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她突然问:“李左右,你看过大海吗?”
这是班长第二次在我面前提起大海。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于是问:“你对大海很感兴趣吗?”
她说:“我总在想像大海,因为它关系一个人。”
我感到非常奇怪,问:“一个人?什么人呀?”我忽然觉得自己问她的口气不知为啥有些酸酸的。
她说:“一个朋友,一个从未见面的朋友。”从她的话音可以听出。她好像对那个朋友有着挺深的感情。我更好奇了:“什么样的朋友呀?”
她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你想不想听?”
我说当然想听。
于是她便讲开了。
“那个人是我们在通信中认识的。有一天,我在报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是写大海的,很感人,他眼里的大海好像与别人不一样,那绵绵不绝的巨浪,对于常常面对干涸的土地的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读那篇文章,让我感觉到了里面藏着深深的忧郁。不知为什么,我冲动地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回信了,他在信中写了他眼里的大海,因为他就住在海边。他说他每天可以看到它,可以听到它。他喜欢大海,是那种发自于心底的喜欢。我那时感到特别奇怪,别人喜欢大海都是因为它的神秘与广阔,而他喜欢大海是由于它的声音与心跳。他说他能通过大海的声音,来感知大海的奋斗,大海的拼搏,大海的抗争,大海的愤怒……”
“随着我们的通信次数增多,我也对大海感兴趣了。他无数次地描述了大海,我也通过他的信认识了大海,便对大海充满了向往。通过大海,我们成为了好朋友。那时我刚当兵,听着他的大海,成了我莫名的寄托,我总是盼着他的信来。你知道,我的故乡缺水,所以,自小我对找水吃有着特别难忘的记忆,几百人呀,大人带着孩子,孩子拿着碗,四处找水,有了水就像见了亲人一样……而他把他的大海,把那滔滔不绝的水源,描叙得那样迷人。我多么盼望,有一天,有那样的水源,突然降落在家乡的土地上,让家乡的人们不再逃离家园,让故乡的乡亲们不再为了找水而带着沉沉重的叹息背井离乡……”
“我们渐渐地成为好朋友,我也在信中描述了我们的戈壁滩,描述了我们青春期的生活。于是我们相约,等有一天,我一定要带他来看看戈壁滩,他也答应要带我去看看大海。我们互相牵挂。直到有一天,突然好久没有他的信了……”
班长突然停了下来,她似乎哽咽了一下。
接着,我看到她抹了一下眼睛。当她的手移开时,天哪,她居然哭了。眼角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问:“后来怎么样了?”
班长努力地控制住自己说:“他走了……”
然后是她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当时没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便问他走到哪里了。
班长说:“有一天,他去看海,落在了大海里……”
我心头怔了一下。我问:“为什么?他是不是想自杀?”
她说:“不是自杀。不是的。他是失足落在水里的。”
“失足?怎么回事啊?”
“因为他是一个瞎子……”
这一下我更吃惊了:“瞎子?瞎子还能给你写信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班长忽然哭了出来。
“我后来才知道,他也是一个复转军人。他原来是工程兵,有一次打山洞时出了事故,把眼睛弄瞎了。后来他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大海边,起初他烦恼,他痛苦,他咆哮,他愤怒,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但是后来,随着他在海边听海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自己从大海的潮涨潮落中,听懂了命运,读懂了生活。他平和了,开朗了,平静了。他虽然看不见,但他请他的妹妹帮助记录他想说的东西,有个记者偶尔看到了那些东西,把它带回去发了出来,让他觉得了生命的另一种意义。他写给我的信,其实都是他妹妹代笔的,我竟然一直没看出来。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他妹妹的信,才得知有一天夜里,他悄悄地摸出家门,来到了大海边。也许那天他只是想亲身感受一下海风的吹拂,可没想到那天半夜里大海突然涨潮了,他被海浪卷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他妹妹在信中对我说,感谢我在她哥哥生命最后的岁月里,给了他温暖和关怀。他妹妹还告诉我,在她哥哥失踪前的几个月里,已经查出他患了绝症。他一再说,不要再浪费国家的钱了……”
班长忽然哭出了声来。       
她的双肩在月下抖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也没有想到,她找我谈心,竟然是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她哭了。
我想用手拍拍她的肩来安慰她,不知为啥,我刚伸出手时,她却一把抱住了我,哭得更厉害了。
啊,这就是我心中曾一直坚强的班长啊,原来也这么柔弱!
我们走到一片沙枣树前坐了下来。围着团部院墙那一汪汪的沙枣树,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清香味。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天上的星光仍旧很亮,月亮已经躲进了云层,我,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列兵,与我的班长,一个已近四年军龄的中士,穿着军装,静静地坐在那广阔无边的天地里,感受到了生命的呼吸。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对生命开始有了另外的一些认识。茫茫的戈壁滩,千年不语,在无语的天空下,我仿佛看到了大海,看到了那乘风破浪的生命之舟,缓缓地向我们驶来……
那一夜的沙枣花香扑鼻,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醉。我忽然懂得了我们脚下守着的这块不毛的土地,是多么浩如烟海般的深沉……
11
第二天,孙莉问我:“李左右,你昨晚干么去了?”
我说:“没干什么。”
她怀疑地看着我说:“李左右,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说:“开什么玩笑啊!”
孙莉说:“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了,和班长在一起……”
这次我一点也不像往日那样惊慌。
我说:“班长找我谈心呢。”
孙莉说:“不会只是如此吧?”
我突然有些生气地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别冤枉了班长那样的好人就行。”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把我从头看到脚后说:“李左右,你怎么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说也许。
可能她是第一次见我有些生气,便摇头走了。
从那以后,我专心致志地工作,专心致志地看书。一切虽然平淡,但我觉得心里非常充实。
那期间,我还和班长一起去巡诊,和孙莉一起值夜班,和刘队长与张得宝医生一起学习业务。刘队长有天对张医生说:“嗬,这个李左右,来的时间不长,可好像成熟了许多。”
张医生说:“部队就是改造与锻炼人的地方。”
刘队长说:“别改造得像你这样没脾气就行了,年轻人还要有一点个性才行。有个性才有创造力。”
张医生说:“在部队讲个性?我觉得那些老兵的沉默便是个性,便是长大。”
他们便在一起议论如何算得上是成熟的问题,然后商量着如何把心理教育引入医学领域,解决一些战士的实际问题。
他们说的问题,有些我不太懂,于是我便忙自己的去了。
有天夜里,孙莉值班时,我又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那个声音刚开口,我便说:“宋平顺,你不要再这样搞了。”
我刚说完,电话便断了线。
以后我见到老宋时,他特别不自然,有些尴尬。我装作没事似的,开口不提。他也不提,好像根本没这事一样,不过,他在我面前,从此似乎不再摆架子。
日子的流逝似乎是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得飞快,路边的胡杨树,从绿到黄,再到叶子不停地落下来,我才一惊:转眼到卫生队就快一年了。
当北方的风越过了天山吹来时,戈壁滩上的树又赤条条的光着身子。我感到特别冷,但是不再像新兵时袖手走路了。
孙莉说:“还看不出,把农民的习气洗干净了啊。”
我说:“哪像你呀,市民气怎么也掉不了。”
孙莉有些生气:“李左右,当了一年兵就成老兵了不是?是不早想统治我啊?”
我说:“不敢,统治你?没有个三下两下的人恐怕不行!”
她笑了。拍了拍我的脑袋说:“那还差不多。”
有一天,孙莉又来敲我的门。我问:“有事吗?”
她迟疑了半天说:“李左右,有件事想和你说说,不知行不行?”
我说:“你吩咐就行了,今天怎么这么谦虚!”
她进了门,塞了一袋可可豆给说:“吃吧,吃吧,要注意身体。”
说完她坐在我的桌子前,对我说:“李左右,你觉得我对你怎样?”
我说:“挺好的啊。”
她说:“有件事,我想探探你的口气,不知该不该说?”
我说:“你一向做事挺利索的,今天咋啦?”
她脸红了。我发现,她脸红时也挺好看的。
她用手拿着的铅笔,在桌子上画了半天才说:“李左右,你看年底就快评功了,我想你能不能投我一票啊?”
我没想到她会为这个。
我说:“我不知道这事呢。”
她说:“我听队长说了。李左右,你想想,我这两年来工作也不错,今年如果立个功,明年复员回去也就好安排工作,等到明年如果立不上去,回支连工作都不好找。”
我摇摇前。
她不好意思了。她说:“李左右,我父亲说了,如果工在部队上立个功,以后我回家可以进公安局,这是我们那里的政策。”
我表态说:“反正我肯定不会争的。”
她说:“我知道你不要,可是……”
她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可能看到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说:“要是班长呢……”
我明白了。
我想了一下,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她在我房子里又坐了一会,等着我的答复。
我想,怪不得这些天来,她总是抢着值夜班呢。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按说,她和班长两人的工作都不错,但从心里来说,我更愿意把票投给班长……
孙莉说:“李左右,我可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我说:“要不,等我想想再说。即使我投了你的票,如果支部不同意的话,也是白搭。
她说:“那倒是。”
她站起来,说:“李左右,你还可以考军校,我们是考不上的。你以后肯定会有个好前途,我们就惨啦。别看我们女兵当得风光,回去了也不好办啊。”
我说那是那是,活着都不容易。
她又说:“李左右,你复习的时间忙,队里有什么事,如果你忙不过来,就叫我一声,我肯定会帮忙的。”
我说谢谢。
她要走了。走到门口,她好像又不放心似的:“李左右,这事不要对人讲啊。”
我说当然。
她便跑开了。
这时班长进来了,她说:“有衣服要洗吗?”
我说没有。事实上,一大堆衣服在床下放着。
她说:“没有,没有才怪,你看你这几天的衣服,一件比一件脏。那件白大褂,都快成黑大褂了。”
她说完没等我同意,便掀开床,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她哼了一声,把衣服卷走了。
我坐立不安。冬天戈壁滩上的风,吹得人脸上起了口,如果见水不及时搽点油的话,人的手与脸,马上会裂开一道道的口子。
我跑过去对班长说:“要不,我自己洗吧?”
她说:“你去给炉子添些煤,烧点水不就行了?我洗得比你干净啊。”
我跑到外面给火炉子添了煤。那时团里卫生队还没有暖气,只靠火墙取暖。队长每天都嘱咐我,烧火墙时不要太热,门窗不要关得太死,如果煤气中毒的话,那可不得了。
于是,队长命令我每天晚上要检查她们的房子,看小窗开着没有。
有一天,当我检查到班长与孙莉的房子时,推开门,我吓了一跳,孙莉竟然只穿那么一点衣服。我马上退了出来。
孙莉在里面窃笑。
我不好意思地等了一会。孙莉把门重新打开说:“也不通报一声就进来了。”
我说:“以往我通报时,你说我话多。”
她说:“你没看到什么吧。”
我脸红了。但我挺了挺胸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孙莉笑了。我看到,她的脸也红了。
她们的屋子里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她迷人的曲线,在灯火下让人怦然心动。
我压抑住自己的心跳,没话找话地问班长到哪里去了。
她说班长在值班室。
我连忙看了一下小窗,小窗开着,于是我说我走了。
孙莉说:“坐一会吧。”
我说不坐了,太晚了。我还要看其他的几个房间,病人们的房间也不能马虎。
她好像挺失望的,站在门口看着我走了。
转了身,我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来到值班室时,班长坐在那里看书。
我说:“今天没有大病人,你睡吧。”
她说:“我不想睡,房子里太热了。”
我说啊。然后我也坐了下来。我看到班长手上拿着的,原来是一本有关机械与工程方面的书。我说:“看的啥呀?”
班长笑了说:“说来让你笑话,我在看打井方面的书呢。你说,这戈壁滩下埋藏着成千上万吨的石油,我的家乡地下怎么会没有水呢?”
我说:“你想找水啊?”
她说:“我退伍了,一定要带着乡亲们找水。我相信地下有水。”
我说:“你,一个女兵带着大家找水?”
她说:“那有什么怪事?我们陕北的女人,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一点也不比男人差。”
我说:“那是,从你身上就可以看以来。”
她说:“李左右,还学会了拍马屁啊。”
接着,她仿佛找到了知音似的,对我又说了一大通有关打井的常识与参数。可以听出,她对打井方面的东西,已经研究好久了。于是,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那一刻,我觉得班长特别漂亮。
班长说:“李左右,听说你喜欢写小说?”
我说:“你听谁说的?我不过只是爱好而已。”
她说:“李左右,以后你写小说,可不要写我们啊。要写,也写好点,别坏我们女兵的形象。”
我说:“你有哪些不好呢?”
她笑着说:“当然有啊。比如吧,孙莉刚来时,穿得那么好,我总是想与她比;我没当班长的时候,为些小事,还与她吵过嘴;两个人做事时,爱较着劲,对着干。”
我说是吗,有这回事吗?
她说:“啊,你不知道啊。那时候,要多可笑有多可笑,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我们甚至为队长表扬了谁,张医生多看了谁一眼,都醋来眼去的。”
接着她话题一转说:“也不知这戈壁滩是咋的,就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自己。好像我们的心胸变得开阔了一些了,好你像对许多问题,不再是原来的看法了。”
我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她笑了说:“李左右,你刚来时,我心里也暗笑过你。你看你那样子,蔫坏蔫坏的,黑参谋不知咋就看上了你呢?”
我说:“你看我坏吗?”
她说:“有时……有那么一点吧。不过比前任班长好些,他没事时总是找我们,要不是与前任老兵谈恋爱,也许他现在转志愿兵了。”
我嘿嘿地笑。我想起了自己刚刚来时,跟在班长后面巡诊,常常偷看她的事,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坏。
这样一想,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
班长说:“李左右,你听说没有?过几天我就复员了。”
我大吃一惊。这事我还真的没有听说。
我说:“你听谁说的?”
她说:“今年退伍提前了。团打字室的老乡告诉我的,退伍名单上有我。”
我说:“咋没听队长说呢?”
她说:“队长在为我争取转志愿兵呢。可是我要回去。”
我说:“转志愿兵也挺好啊。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她扬了扬手中的书说:“李左右,有些事,你是不懂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是我弟弟。虽然我没有弟弟,但我觉得像。”
我有些感动,不知说什么好。
班长说:“我走后,李左右,你少写小说,先考上学再说。以后写小说时,一定要写身边的事,莫胡编乱造。”
我说啊。
班长说:“你去睡吧,我再看一会。”
我不知该陪她还是去睡。但我怕孙莉说什么,还是站起来走了。
那一夜,我一点也没有睡着。
屋外的风,刮得整个屋顶都痒痒的,像要掀翻。戈壁滩上呜呜呜直叫,我觉得心底好像是大海,在掀起狂风巨浪,惊涛拍岸……
第二天起床后我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透过窗户,我看到整个戈壁滩,一片银白,望不到边……
12
没等支委会研究立功受奖的事情,班长要走了。
她走的那天,大雪不止,整个世界像一块白色的大幔。
走前那天夜里,班长把她不要的东西,全送给了我。
我也送了一个笔记本给她。我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诗,并对她说:“你一定要到走后再打开它。”
她答应了。
她对我说:“李左右,你一定要考上。我们卫生队好多年都没有考上一个,你可得争口气呀。”
我点点头。
孙莉在一边帮班长收拾东西,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
班长说:“孙莉,我走后,你可能是班长了,以往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原谅啊。”
孙莉说:“班长,你别说了。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班长说:“队长家里挺困难的,你多值些班,尽量让他回家里去睡。”
孙莉说啊。
收拾完东西后,班长提议我们出去走走。于是,我们一起打开后门,来到了戈壁滩上。冬天的戈壁滩,风很大,茫茫的夜色,好似在讲述着许多人间故事。
孙莉说:“班长,回去后,有事你就说一声。”
她说:“那当然,谁让你是我的战友呢?”
我也想对班长表达什么。但我不知该怎么说,在我心里,她除了像姐姐,还像别的什么东西,但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说不上来。
不过这样一想,我的心就跳起。
于是,我决定什么也不说。夜风吹在人的脸上,有些痛。我看到她们紧了紧衣服。
班长说:“人不管在哪儿,都要团结,团结就是力量。”
我们点头。
班长说:“孙莉,李左右,我真舍不得你们!”
她一说,我们的鼻子开始发酸,我抬手去擦眼泪。
孙莉也小声地哭了起来。
班长忽然温柔地搂紧了我们两个,眼泪也掉下来了。
我们一动不动地立在戈壁滩上,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千年不语的胡杨树。
我闻到了她们身上的香味,听到了她们的心跳,好像有一朵什么样的花,忽然在我的心底开了。
如果不是我们——谁还会想到,在那茫茫的戈壁滩,在那悄无声息的卫生队后,有这样的三个普普通通的士兵,不分男女地搂在了一起?如果不是时间的见证,又有谁会相伴他们之间绝对无邪和纯结?
我们那时年轻,好像觉得人生的分别就像生离,就像死别;我们那时特别重感情,不像今天这样淡然地对待身边的生死。
我们就那样站着,没有寒冷,没有害怕。无边的戈壁滩,给了我们无穷的力量,同时,也带给了我们无限的忧伤。
第二天,天刚亮,班长出现在退伍老兵们的队伍里。她的肩上没有肩章,她的帽子上没有帽徽,她的领子上没有领花,她像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样,从哪里来,又要那里去。
我和孙莉站在一起,紧紧地挨着她。我们都不说话。
我感觉到,那天她特地化了妆,还洒了很浓的香水。这让我产生了要拥抱她的感觉,我又为自己的不健康念头而羞愧。
她看着我,起初是笑着,但接着,我看到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参谋长与黑脸参谋站在我们的身后。那曾是我们纪律与军规的象征,不知为什么,我却不怕他们了。
所有领导们的讲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当团长宣布登车的时候,我不知从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勇气,走上前去抱住了班长。
所有的人吃惊地看着我们。
队长转过身去抹眼泪,孙莉也从背后搂住了班长。
换在以往,参谋长肯定会脸色铁青,拉开我们。但是没有,那次真的没有。
我听到背后的那个黑脸参谋说:“又一个兵长大了。”
我感觉到班长的身躯上下起伏,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想到了班长是一个女孩,一个非常单薄的、消瘦的女孩。
这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抱一个异性,而且是当着那么多的人。
我听到了身后热烈的掌声。
我的热泪就下来了。
我对着班长的耳朵说:“班长,以后我一定要找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我看到,泪水从她眼里流了出来。
她说:“李左右,你你记住了,你答应要带我去看海。”
我点点头。
她推开我,跳上了送行的吉普车。车子在凌乱的雪地上放了一屁股黑烟,一会儿就在茫茫的戈壁滩上没了影。
我突然感觉到有种什么东西被她抽走了,觉得心像戈壁滩一们旷荡,自己像戈壁滩上一棵孤独孤零的胡杨树,是那样无依无靠。
我在送给她的那个笔记本上是这样写的:
我相信在那临海的地方,一定住着我漂亮的新娘;我相信在水天相衔之处,一定有着我美好的梦想……
13
那一年底,孙莉顺利地立了三等功。
她来到我的房间说:“李左右,我心里很不安。这个功应该是班长的啊。”
我说:“大家都投了你的票,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她说:“我想班长,她走后我特别想她。”
她问我想不想。
我说想。
她看着我,盯了那么几分钟,走了。
那天老宋到卫生队来了一趟,他说:“李左右,你那天搂着你班长时,把我们都吓坏了。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你和你们班长不一般呀!”
我说:“不一般还二般!”
他说:“我们真羡慕死了。”
我说:“老宋,你不懂。我说了你也不懂。”
老宋笑着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拿着腔调往卫生队打过电话。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我开始抓紧时间看书,准备考军校。
第二年春天,我参加了全军的统考,并在八月底收到了军校的通知书。
我走的那天。刘队长说:“卫生队里出个秀才,我脸上也有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走时,我没让孙莉知道,一个人提着行李,去了车站。
火车路过陕西的黄土高坡时,我不停地往车窗外看,我一直在想,不知哪堆黄土的后面,冲出一个姑娘,就是我亲爱的班长?
但是一路上,黄土高原特别荒凉,除了茫茫的黄沙与灰尘,除了破落的窑洞与灰色的天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让我感到无边的惆怅。
14
上军校后,我开头还与班长通过信。在有一次的信里,我还忍不住告诉过她说,我爱她。
她回信从来不提这个问题。
她来信常常谈她的井,谈她的大海,谈她带着乡亲们找水的故事。
那是一切与水相关的故事,充实了我军校最温馨的记忆。
有一天,她也不来信了。
几个月过去后,我才得知,在一次打井过程中,她替男人下去掏泥,几十米深的井突然塌方,她被压在了下面……
等人们挖出她时,她已停止了呼吸。
那时,她和她组织的打井队,已在黄土高坡上打出了整整九口井了。
她曾对我说,每次看到白花花的水从井底溢出时,看到乡亲们用嘴大口大口地汲水时,她的脸是便露出了微笑。
她走时,脸上也是一脸灿烂的笑容,据说表情非常平静。
我在北方,在我所上的那所军校里,禁不住嚎啕大哭。
那一夜,我又梦见了遥远的戈壁滩,闻到了戈壁滩上的花香……
今天,我就站在海边,和我老婆——全军最有名那所医院妇产科的一名护士。
我们默默地看着大海。无边的大海看上去像戈壁滩一样广袤,海风吹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海浪在脚下一波又一波地折过来,翻卷过去,后浪很快覆盖了前浪,仿佛前浪从来不曾存在。一阵阵泥土与海潮后的芳香与土腥味扑鼻而来,把我带回了几年前的过去,让我想起了戈壁滩,想起了戈壁滩上的枣花飘香的岁月。那时,班长的影子横插过来,让我感觉她仿佛也站在海的另外一边,回望着我们共同走过的青春。
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她那飘飘的长发扫过脸庞,拂在了我脸上。她张开张双膀,作出拥抱大海的姿势说,多美啊,多美。
我也说,多美啊,多美。
在我老婆眼里,最美的当然是大海,而我的眼里,最美的却是大海底下那千年的泥土,仿佛那是已看不见的戈壁滩。
不知怎的,那一瞬我突然记起了初中时代学过的那首歌,那是很久很久的一首老歌了。
我对老婆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说,好。
于是我便唱了:
苦涩的海风/阵阵吹送/寒夜一片朦胧/何处有你的身影/远处的汽笛声声杂着海浪声/吹老我美丽的人生/想起过去的岁月里/在这长长的海岸上/和你朝朝暮暮看日落又日升/虽然你不在我身边/但你的情谊永在我的心里/此情此景/旧日里呀/只有挥手说再见……
我老婆看着我说,你哭了?
我说我没哭。
我老婆摸着我头说,不对,李左右,你真的哭了!
我说我没哭。
我宁肯相信,不是海风而是风沙吹迷了我的眼睛。
阿卢 发表于 2009-4-22 1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啊,实在太长了,看得俺是目炫呀  
阿卢 发表于 2009-4-22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好分段发就好类 待啥时有空再细看了。
危言耸听 发表于 2009-4-22 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还真不是一般的长,头昏!
gongming 发表于 2009-4-22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顶顶!
 楼主| 青春的速度 发表于 2009-4-22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的一篇文章,值得一看。
纨绔 发表于 2009-4-22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全看完了,很感动.
秋蚕的丝 发表于 2009-4-22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青春的速度 于 2009-4-22 20:54 发表
很好的一篇文章,值得一看。

偶在这里是二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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