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晋 侃 酒
不敢谬托知己。只想写下一些对谢晋的回忆。
昨中午上网,突然获悉谢导谢世,明明知道他已经八十五的高龄了,还是觉得意外。
我和他的交情还远远达不到立刻为之流泪的程度,但是强烈的惆怅立即占据了我的心。于是故纸堆里翻出了19年前的采访笔记。
中国人很少不知道谢导大名的。第一次采访谢导还是上世纪1989年前后的事。那时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带教老师是文汇报老报人刘文峰(他兼任我们那家杂志的副总编)。那天很神秘地对我说,今天带你去见一个大名人。谢晋。
我一听,非常激动。那时我还年轻。
谢导住在江宁路“美琪大戏院”对面。开门的不是他,而是外界传说已久的两个傻儿子。一个叫“阿三”,一个叫“阿四”。
我和刘老师刚换下鞋,阿三和阿四就接了过去。谢导笑笑说,让他们去吧。
话题本来是探讨谢导的健身之道,但不知怎么一转,转到了傻儿子身上。
“我一直很疼爱他们,”谢导以他惯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歉疚地说,因为他们的呆傻很可能就是我的责任。
你们感到吃惊吧?其实历史上的先例不断。陶渊明的子女“不敏”,李白的子女也“不敏”,杜甫的呢,也不怎么样,苏东坡的呢……历史上但凡嗜酒的文豪、艺术家,其子女多有呆傻的,至少是“不敏”,写文章不再有灵气,为什么呢?酒啊,过量饮酒害了他们,现代医学证明,酒精伤害伤害精子,使精子畸变。可惜我知道这点太晚了,年轻时,我就好酒,三五知己,喝起酒来通宵达旦。回想起来,我生阿三、阿四的时候,恰好是我纵酒最过的时候,喝起来豪气干云,家乡的黄酒,各地五色杂酒,尤其是茅台、汾酒、五粮液、衡水老白干、桂林三花酒、兰陵美酒……甚至内蒙羊羔酒、新疆马奶子酒,逢酒必喝,尽兴而醉,痛快啊!但也留下了这笔孽债。
不过,这俩孩子虽然有点傻,却很性情,“文革”时,我挨批挨斗,他们俩每天一到下午五点,就没有心思玩耍了,守在门口等我,我不回来,他们就坚决不吃,也不睡,非得等我回来才安心。好多次,我被他们感动得流眼泪……
谢晋介绍“傻儿子”的时候,他妻子徐大雯悄悄拿来了大儿子谢衍在美国的彩照,那是他们家最大的慰藉。
那天的访谈本该是谈论健身之道的,结果他和同样嗜酒如命的刘文峰却撇开正题,大谈“酒文化”,从商周的“青茅缩酒”,到陶潜和李白到底喝的什么酒,再到“曹刘煮酒论英雄”是明火加热促熟呢,还是“隔水蒸熟”,再不是就是蒸馏所得的“烧酒”?结论是汉代不可能有烧酒。
频道换到唐朝。公允的说法是,唐朝也没有烧酒。李白喝酒动辄以“斗”论,只能是米酒,最多是浓缩过的米酒,否则“一斗”(一升水现在重1.25斤,10升为一斗,一斗重12.5斤,等于6.25千克。)烧酒下去,即令是“酒仙”,也可能变成标本。然则又何以解读白居易的“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光”呢?结论,那个“烧”字,也是“加热”;最后,白酒到底始于宋代还是元代呢……两人棋逢对手,侃得天花乱坠,据此我才服膺谢晋的学问果然了得。
采访结束时的戏剧性场面至今难忘——和刘老师走到门口,阿三和阿四忽然喜孜孜地跑上来,一人手里捧了一双皮鞋。
呵,两兄弟居然把我俩的鞋,油上得饱满,皮擦得铮亮!刘老师忙问怎么回事,幽默地用昆腔念白:王谢堂前,何敢劳动公子如此厚爱。
谢导的回答也幽默:傻儿子无以谋生,授其一技,万一我先走了,上海街头,他们兄弟俩尚可擦皮鞋为生呐!
音犹在耳,斯人已萎。十九年过去,谢、刘、阿三和谢衍居然都走了。
秋风浩荡入窗,惟凄凉感旧而已。 [来源:鉴湖快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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