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张为礼 发表于 2012-12-3 08:33

《柳暗花明又一村》连载之三十七



冯兰英对于女儿的心思当然是清楚的,她拒绝“亲事”的目的就是非江云瑾不嫁,但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对付自己的女儿,她只能暗暗地流泪。女儿长大了,听不进母亲的话,不理会母亲的好心好意,你苦口婆心地说也没用。这些年轻的人哪里会领会到这世上的甜酸苦辣啊,等到你吃到苦头的时候才会想起母亲的一片良苦用心了,到那时候你可是已经后悔莫及的了。她为此而又怨恨起郑香菱这个冤家对头来了。冯兰英对富贵人家早就有一种“仇富”的心态,因为她家穷,日子过得极为艰难,三间茅屋抵挡不住风雨,一日三餐难以为继,看到富贵人家终年吃鱼吃肉、穿红戴绿的,心里就很自然地憎恨他们。照例说,经过了土地改革,地主阶级被打倒了,他们的土地财产也被没收了,她“仇富”心态应该要消失了,但她由于另外的一个原因,又使她的“仇富”心态死灰复燃了起来。在她家从江满潮地主家分到三间厢房以后,她的确曾高兴过一阵子,因为她家再也不住那遮蔽不住风雨的茅屋了,住进这三间亮堂堂的厢房简直是算进天堂了,虽然挤了一点,但再也不必担忧那风雨交加的天气了,此时的她当然心情舒畅,笑脸常开。但没过了多时,当她看到隔壁邻居的郑香菱这个地主分子还是住着宽敞的大房大灶间,而她家却住着这厢房之类的偏房,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以前从来没有走进过江满潮(郑香菱)家,自然就不知道他家的房屋结构,现在作为他空的邻居,自然就很快地了解了情况,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家的大房足足有三丈深,中间用板壁分隔开前房与后房,前房是作为主人的房间,自然就要大一些,而后房则要略小一些,她暗暗地用脚步量了一下,这间后房要比我们家的厢房还大,那更不要说前房了,他们住得真是舒服啊。而那间大灶间就更气派得多,可以放得下四张大圆桌摆酒席的。她暗暗地想,这么宽敞的房子,只住三个人(她的大儿子在大学读书肯定是不会回家了),而我们家大大小小共有八口人都挤在一间房内,与他家相比真是相差太大。我们家的三间厢房还不及他家的一间大灶间的面积,还说我们贫下中农翻身当家作主了,怎么还比不上这地主人家呢?这难道是公平的吗?这样的做法,岂不是仍然让地主人家占上风了吗?我们还算翻身吗?霎时间,冯兰英就产生了对郑香菱的妒忌心理,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阴暗起来。不过,此时陪在她身旁的郑香菱倒是没有发觉这一点,她也不可能察觉到这一点……
为此,她就一直就把这怨气发在郑香菱的身上,有时还如梦呓似的常常在家中唠叨。她丈夫胡友泉听得多了自然就烦恼起来,他用不屑的口吻她说,你这人实在是太小鸡肚肠了吧,我们没有拿出过一个铜板就白白地住进了这三间厢房,你还不满意?人家住大房大灶间也是按照共产党土改政策留给她家的,你还啰哩啰嗦地说什么?这可是他们自己家的房屋呀,人家住自己的房子与你有相干?我们能住上这样好的房子应当是感到满足了,比起那原来的茅屋不知是要好了多少倍啊,你这人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冯兰英对于丈夫这样的“教训”自然不满意,就反驳他说,他们是地主,他们这些房子都是靠剥削而来的,这些剥削阶级倒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而我们贫下中农就为什么要住这样小的房子?
胡友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生气地说,做人嘛,总得要讲一点良心。地主阶级剥削过劳动人民不错,但他们的这些家产最初也是靠勤俭节约起家的。我的前辈如果也留给我几亩薄田和几间老屋的话,我们也就会安逸多了。当然啰,我也应当责怪自己无能,没有挣钱的一技之长,否则的话,我们生活也不至于会这样拮据了。
冯兰英听了胡友泉如此丧失阶级立场的混账话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地驳斥道:“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怎么为地主阶级说起话来了?”
胡友泉自然也不示弱:“我哪里丧失阶级立场了?这是实事求是嘛。你不要老是盯着人家住大房大灶间,你应该知道,人家有这么大一个院子的房子都被分掉了,只留给他们住这么两间房子也不算什么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的房屋也不是抢来、盗来的,也都是他们的前辈通过自己的积蓄而造起来的,让他们住自己的两间房难道还有什么过分?再说,做地主的人家就是因为有了这些财产而才犯罪的,因而受到了批斗、管制、坐牢,有的还要被枪毙,他江满潮不就是因为这些财产而被判刑的吗?他还被押到苏北去劳改了这么多年,直到前几年才回来。其实,做地主的人也是怪可怜的。”
冯兰英觉得胡友泉说得愈来愈不像话了,他怎么竟会同情地主分子起来,于是她就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贫下中农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怎么竟同情起地主分子来了?共产党如果不把这些人判刑、枪毙的话,他们会顺顺当当地把田契、房契交出来?我们能住进这三间房子?你这人怎么连这样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再说啦,这些地主分子过去都是冬穿绸缎夏穿纱、又吃鱼肉又吃虾的,他们享尽了荣华富贵,今天叫这些人吃点苦头也是活该!”
胡友泉觉得与冯兰英这样脾气的人再争下去也是白搭的,还是主动“休战”为妥。于是,他扭身就走到外面去了……
冯兰英由于对郑香菱有一肚子的气,就很自然地不愿与她家结为亲戚,更何况她家是地主阶级,她会同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郑香菱这样的地主的儿子吗?这真好比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再说,如果让女儿嫁给江云瑾的话,这岂不是要使自己的女儿变成“地主尾巴”的“尾巴”了吗?她当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她看到女儿现在已经有二十三岁了,如果再耽误下去的话,恐怕要成为一个“老大姑娘”了,这是她近来时时刻刻所牵挂的一块心病。她想,她的女儿已经不是当年衣衫褴褛的小丫头了,而是一个“灵山瀛海纺织厂”的车间主任了,她在村子里也可算是一个顶呱呱的人了,再加上她这几年来每天在厂里上班,长得更加白嫩,更加妩媚漂亮,还有哪个后生看到不喜欢的?她想到这里,一股按捺不住的欣喜就漫上了心头。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这时,有一个村里著名的、外号叫“王媒婆”的人探头探脑地走进了冯兰英的家。
冯兰英见到王媒婆登门就知道她是来做介绍人的。她是一个村里有名的“义务媒婆”,专门喜欢给人做介绍。据她自己说,给人做媒就等于修行,是一桩相当好的善事,善事做多了,下世就不会做苦命人了。冯兰英因为心中正想有人给她的女儿做介绍,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她就笑容可掬地对她说,王家阿姐,你坐,你坐,说着就连忙给她端了凳子。王媒婆确实是想给胡秀明来做介绍人的,因为村里有一户儿子在上海渔轮公司工作的人家托她到冯兰英家来向胡秀明求婚。她寒暄了几句以后就赞夸起来:“你家胡秀明真是愈来愈长得漂亮了,是全村里的大美人哪!常言道,好鞍配好马嘛,你家这样标致的女儿就等着如意郎君登门求婚吧。”
冯兰英向来喜欢听人奉承的话,她此刻的心里就热呼呼、甜滋滋起来,脸上自然也笑逐颜开,王家阿姐,人家托你做介绍的人一定很多,有我家胡秀明的如意郎君吗?当然啰,不像样的人家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王媒婆本来就是登门做介绍来的,见到冯兰英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就故意卖起关子来,我手头上要想娶姑娘的人家当然是有一大串啰,有条件好的,也有条件差的,条件好的人家他就要“箩筐里拣花”似的选择人家;条件差的人家就不要求什么,只要看得过去就行。像你家胡秀明那样的条件自然就要配条件好的这一类,你说对吗?
冯兰英觉得王媒婆的话极为符合她的心意,心里自然乐开了花,脸上充满着笑容说,王家阿姐,你就说给我听听看,有没有与我家胡秀明相称的人家?王媒婆看到她急躁的神色就知道她急于想把自己的女儿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于是她就胸有成竹地说,最近确是有一户条件相当好的人家托我做介绍,想娶一个聪明漂亮、十分出众的姑娘做媳妇,不知你家的胡秀明是不是符合他家的要求。他家的儿子是在上海渔轮公司工作的,算得上是一个顶呱呱的单位。在瀛海乡,村民们都把在上海渔轮公司工作的青年叫做为“打渔轮的”。她又接着说,你也知道,如果哪个姑娘被“打渔轮的”看中了的话,那她就等于是进“天堂”了。这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上海渔轮公司到瀛海村来招收十多个青年渔民到公司的捕捞队里,待遇十分优越,月工资再加上出海补贴什么的,加起来有一百多元,比当时一般的“工作同志”工资要高出好几倍哪,所以被“打渔轮的”看中的姑娘简直是像过去被“选妃”选中一样地喜出望外了!几年以后,村子里最出色的姑娘几乎都被这些“打渔轮的”挑选光了。冯兰英一听到是“打渔轮的”要找对象,就迫不急待地问王媒婆,哪户人家呀,你快说出来给我听听嘛。
王媒婆知道冯兰英心急如焚,就卖起关子来:“你急啥啊,你知道有多少姑娘在争夺‘打渔轮的’的后生哪,你家的胡秀明虽然条件还好,但他还不一定会看中你呢!”
在冯兰英一再要求下,王媒婆才说出对方的人家,但她故意慢吞吞地说,如果你家喜欢的话那我就去说说看,不知人家喜欢不喜欢,到时我会给你回个信的,你就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等候消息吧。
第二天,王媒婆就笑嘻嘻地到冯兰英家来“说亲”,想不到,当她跨进了冯兰英家门时,竟看到冯兰英竟坐在屋前发闷,神情极为懊丧,甚至于有点儿恍惚,她怎么啦?她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她的女儿胡秀明决绝地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决不嫁给那个“打渔轮的”,而且胡秀明还说,就是县长的儿子来求婚,她也决不稀罕!这就怪了,她连“打渔轮的”都不嫁,她要嫁给谁啊?冯兰英一提起这件事,真是气愤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脸色也一下子地煞白了。这也难怪,想当初,她上次与郑香菱吵架时,她骂江云瑾看相胡秀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尽管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他们两家的悬殊的差异是明显摆着的,所以她有居高临下的态势;这一次是完全不同了,她家与“打渔轮的”结亲虽属门当户对,但优势还是在于“打渔轮的”人家,巴不得能快速地决定下来,担心被别人抢去,她自然笑逐颜开了,谁知她女儿竟然会坚决地拒绝这门亲事,这真好比遇上了一个晴天大霹雳呀!她的头脑难道发神经了不成?其实,她心里也十分明白,胡秀明之所以拒绝这个“打渔轮的”,是在于她一门心思地爱着江云瑾。冯兰英真的钻她肚里不进,江云瑾这样的地主尾巴有什么值得可爱上的?江云瑾若与那个“打渔轮的”相比,真是天与地的差别哪!她怎么会愚蠢到这样的地步?!更可恶的还是在于她不能再向郑香菱发难了,因为拒绝这门亲事的是她自己的女儿,完全与江云瑾或郑香菱无关,她拿不出理由来指责郑香菱啊。更糟糕的是,王媒婆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肯定要把这事说开去,而且还会把她女儿与江云瑾的事牵涉进去,肯定要把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的,使她没脸见人了,因为人家肯定会有这样的说法:看来啊,胡秀明与江云瑾找对象,江云瑾不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胡秀明也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胡秀明爱江云瑾是“七仙女下凡遇董永”,她俩相爱完全是两厢情愿的事,鸳鸯一对嘛。她对此还能说三道四吗?照她这样的性格,本来肯定是要大发脾气的,但此时的女儿已经不是从前的黄毛丫头了,她现在可是厂里的车间主任,也算是瀛海村里的一个“大红人”了,她哪还能对“大红人”发脾气吗?江云瑾虽然还是一个“地主尾巴”,但已不是像从前那样地被人瞧不起的人了,他在厂里虽然没当车间主任,但职工们对他都十分尊重,大家都称他为“江师傅”什么的,周厂长也相当器重他,他已经不再是像从前那样遭人奚落,任人欺负的了。冯兰英想到这些,她只能忍气吞声了。冯兰英对王媒婆说,由于她女儿坚决地拒绝这门婚事,她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她说了这话后便低下头去,显得一脸的无奈。王媒婆听后感到大吃一惊,在瀛海乡里,哪有不同意嫁给“打渔轮的”?这真的可算是一件奇闻!奇闻不奇闻倒是与她无关,问题在于她下不了这个台,她如何去回复那个“打渔轮的”?于是她就十分气愤地责问冯兰英,你原来已经说定了的事情现在怎么又变卦了?你得要想清楚,人家可是一块“香饽饽”啊,有多少家的姑娘抢都抢不着啊,莫非你女儿的脑子有毛病了?这倒好,你叫我如何去回复人家呀?她此时忽然想起去年冯兰英与郑香菱争吵这件事来,知道胡秀明与江云瑾相爱,所以才使胡秀明坚决地拒绝“打渔轮的”这门亲事。于是,她恍然大悟地对冯兰英说,喔,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女儿早就与江云瑾在找对象了,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呀?你这不是存心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地要做“一脚踏两船”的狗屁事体吗?你这样的做法难道就不怕遭人家唾骂?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介绍人,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倒霉的狗屁事体!
冯兰英自知理亏,只能忍受王媒婆的讥讽与挖苦,强压着自己受委屈。每当她与别人发生矛盾时,她总是要占人家“上风”的,这次却破例地表现得十分软弱,她哪能受得了王媒婆这种辛辣的揶揄以及像火炮式的“排泄”,因为她此时实在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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