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张为礼 发表于 2012-10-27 08:07

《柳暗花明又一村》连载之二

第一章狂热的风



陈柏青被一大群社员包围着,有的社员甚至于把手指头直指到他的鼻尖上,他们怒气冲冲地质问他:
“陈柏青,我看你恐怕是着魔了,你怎么能上报一万斤的水稻亩产?”
“你不是向来提倡要实事求是吗?现在你怎么一下子被冲昏了头!不要说亩产一万斤,就是八百斤也是实现不了的,你的牛皮也实在是吹得太大了!”
“我们农业生产合作社这几年不是一直是四百斤上下的亩产吗?连‘农业发展纲要’里要求的八百斤都实现不了,怎么一下子提高到一万斤啊,你真是活见鬼!”
……
陈柏青面对众多社员们此起彼落的、声讨式的责问声浪真是有口难辩,社员们的话句句实在,而且是没有什么恶意。他扪心自问,他难道不知道一万斤的亩产是一个“弥天大慌”吗?他至所以会上报如此荒谬绝伦的亩产数确实是出于无奈,而且是在被迫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做出的,他此刻真是哑巴吃黄连——自尝的苦味自得知……
这时,有一个体型消瘦、个子不高的社员挤到陈柏青面前。此人叫胡友泉,是社里的一个有名的“俏皮大王”。他此刻的脸上不像其他社员那样含着怒气,反而有点嬉皮笑脸地对陈柏青说,陈社长,听说你上报了水稻亩产一万斤,好啊,这下子我们可以放开肚皮吃饱饭了!他忽而又转过身来对社员们说,我看你们这些人呀真是不识好歹!为啥还要对陈社长发泄不满呀?亩产高了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向国家多上交公粮,多卖余粮,陈社长和我们社员大家岂不是都光彩了吗;亩产高了,社里的粮食自然就多了,我们的口粮难道不也就多了吗?我们就再也不用发愁在明年上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闹粮荒了;余粮多卖了,社里自然就富了,年终分红当然也多了,分红多了,我们口袋当然也就鼓了起来,过年时不但可以去多割几斤猪肉,还可以给儿子女儿们添新衣服了,孩子们在过新年时就不必再去穿破旧的衣服了,他们在大年初一到亲戚家里去拜岁的时候,自然就会笑容满面,兴高采烈地跳跳蹦蹦起来,脸上也光彩了不是?还有,我们的陈社长在上级面前再也不用愁眉不振了,他脸面自然就有亮光了!面对这样的好事,你们为什么还不高兴,还要去责问我们的陈社长呢?你们这些人呀真是太“不识好歹”了!
一个熊背虎腰的彪形大汉突然冲到陈柏青面前,此人是村民中有名的“刺头”杨正道,绰号叫“鹅头颈”,他对那些常用盛气凌人的态度待人以及有点霸道的村干部特别“不买账”。他为人仗义执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行为,所以经常打“抱不平”;但他又是一个极为要强的人,就算是一点小事也与人争辩得面红耳赤,不决出雌雄决不肯罢休的人。他与人争辩时,往往要伸着脖子而且用眼睛乜斜对方,这副神气确实有点像骄傲的大白鹅在攻击对方时那种藐视对方的模样,所以才有“鹅头颈”这个外号。此时,杨正道二话没说地就把胡友泉像一只鸡似的一把甩开,并没好气地对他说,谁还有心思让你开玩笑!紧接着,他就瞪着凶神恶煞的眼神对陈柏青说,一亩田能产出一万斤稻谷来,你真是信口开河啊,除非你有孙悟空的本事!你这个当社长的就不去仔细地算一算,一万斤稻谷,在一亩田上能铺得多少的厚度啊?你就是去刮掉二寸厚的泥土都不足一万斤呢!真是扯蛋,你上报亩产一万斤,比我们目前的实际产量要高出二十多倍!你发昏了没有啊?你上报这样高的亩产后,领导以为我们的口粮吃不光了,国家就难道不增加我们卖余粮的指标吗?不要说再增加二十倍,就是增加二三倍卖余粮的指标,我看我们社员的口粮就没得分了,我问你,你这样做是不是不想给社员们分口粮了不是?叫我们大家去喝西北风啊?!
不知哪个社员带头喊了一声:“陈柏青这样夸报亩产完全是为了冒功,像书上所说的张士贵一样奸臣,对这样一个不顾社员死活的人,完全可以说他是一夥灾星!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之人,我们大家来揍他一顿,叫他来尝一尝群众拳头的滋味,去体验一下吹牛皮做冒功者的下场!好不好?”
“对!”,“对!”,“对!大家来狠狠地揍他一顿!”说着,众多的社员纷纷捏起拳头像雨点般地落在陈柏青的头顶上……
众人的呐喊声和雨点般的拳头把陈柏青从噩梦中拉回到现实,他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来!真他妈见鬼,我陈柏青怎么一下子变成祸国殃民的奸臣了?平时对我尊重有加的社员们为什么竟突然会翻脸不认人了?使我这个当社长的竟像一只过街老鼠那样地遭受到被人人喊打的局面?这个强烈的反差使他不能不猛省到发生在几天前的“亩产万斤”的事件来……



一九五八年是个天翻地覆的、“发疯”的年头,有些人疯狂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当“大跃进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陈柏青是满怀喜悦和兴奋异常地响应这个由党中央和毛主席发动的伟大号召,但随着运动的进一步发展,他开始感到这个“大跃进运动”有点不可思念了,而且是愈来愈离谱了,特别是当他看到墙上到处都写满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只有想象不出目标,没有实现不了的指标”之类口号时,他真的有点迷惑不解起来,如今这个年代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西游记”里神话似的离奇了?凭着他不算太长的种田经历,他深深地知道,田里生长农作物的产量是有一定限度的,并不能像你随心所欲地胡思乱想那样就可以无限制地提高的。尽然,土地是能感恩的,你如能对它多用一点力气,多用一点本钱,它就能多报答你一点,但到了一定限度以后,你即使再多费力气、再去多用本钱也是枉费心机的,否则的话,几千年来,农业作物的产量总是大致上这样呢,如果能无限制地提高的话,农民为什么还要去多种几亩田地呢?那他们只要种一亩田就可以了吗?他们把用在五亩或者是十亩田地上的精力化在一亩上不就能得到五亩或者是十亩田地的收获了,这岂不更省心省力吗?而事实上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一种妄想。他忽然想到前几年前上级发布的《农业发展纲要》里的水稻产量目标是八百斤,这倒是比较现实的,虽然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达到,但这毕竟是可以实现的,而不像他现在报纸上所看到的那样,某省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水稻亩产已经达到了三万多斤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还真的是三万斤哪!这怎么可能呢?《纲要》不是明明规定是八百斤吗?怎么一下子比《纲要》翻了近四十多倍了,这真是不可思念的事情!他们真的难道有孙悟空般的本领?就在此时,社里的会计突然来通知他说,乡政府叫他马上到县里去开会。他听后就不敢怠慢,立马就动身到县里去报到。
这是一次县农业生产会议,参加会议的都是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当陈柏青走进会场时,就看到会场的主席台前挂着一幅醒目的横幅:敢说敢想,大干快上,力争水稻产量翻十番,实现全县大跃进!他一看心中就明白,这是一次农业生产大跃进会议。在会上,县领导先作了动员报告,讲了全国的大跃进形势一片大好,我们要树立起雄心壮志,努力赶超兄弟县,苏联老大哥已经把人造卫星送上了天,我们也要放“卫星”,这个“卫星”就是要把水稻产量翻十番!当陈柏青听到这位领导说出水稻产量要翻十番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会后,接下去是分组讨论,以乡为单位成立讨论小组,讨论如何落实县里下达的产量指标。瀛海乡的讨论小组长是茅朝财。说起这个茅朝财,这是瀛海乡家喻户晓的人物,因为在瀛海乡土地改革时,他是县里派下来的土地改革工作队的一个队员。他的思想出奇地激进,在土改后期分配地主房子的时候,他就提出要把地主分子一律“扫地出门”,也就是把地主分子统统地赶出他们原来居住的大院,分另外二间小屋给他们这些地主分子居住就算不错了,因为他们的房子本来就是从贫下中农那里剥削来的,如果还让这些人住在原来的房子的话,这不是太便宜了他们这些人?但当时的土改政策有规定,除了恶霸地主或者地主家的大院需要被征用作公用以外,一般地不“扫地出门”,分配给他们原住的一间大房和相邻的灶间,其他的房子则要被没收,然后分配给贫雇农。由于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他还发了一阵子牢骚。他在瀛海乡工作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为人及工作风格都被村民们熟知了。由于他对工作有一个虎头蛇尾的毛病以及一些其他的特点,所以村民们根据他姓名的谐音就给他起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外号,叫“茅草柴”。众所周知,茅草柴的一个最显著的特点是只要遇到一点火星就会立刻燃烧起来,而且会马上燃烧得精光,变成一滩薄薄的、冷冰冰的青灰,留不下一丝余热。只要有一阵微风吹过,它就很快地被风吹得一干二净,瞬息间就消失在漫空之中;而其他的木柴的特性就不一样,要把它点火燃烧起来并不像茅草柴那么容易,但一旦点燃以后,就不容易扑灭,而且很耐燃,不像茅草柴那样一旦燃起来就马上烧光,而且,在它燃烧完毕以后,还留下了一堆火红的炭火而继续长久地保持着火热的温度,可供其他用途。用茅草柴的特性来形容茅朝财的脾气是最适合不过了,再加上茅朝财的名字谐音恰好与茅草柴相近,于是就使村里幽默风趣的胡友泉产生了灵感,给茅朝财起了这个恰如其分的、惟妙惟肖的外号。茅朝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对领导惟命是从。他常常向群众说,凡是当领导的人就高明,否则他为什么会当上领导?因此我们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对于领导布置的任务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事实上也是如此,他对于领导从来都是“惟命是从”、“忠心耿耿”,执行起来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领导会有什么不准确的思想,也从来没有通过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和分析一下领导的意图,凡是上级布置下来的工作和指示,他从来就遵照执行,从来不去考虑一下此项工作或者指示是否适合本地实情或民情,完成任务过程中将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困难,他只会照本宣科、照办不误就是。陈柏青当然知道茅朝财的这种脾气,对于县里叫他来担任瀛海乡讨论小组的组长,特别是在遇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他只好暗暗叫苦了,他早就领略过茅朝财在工作上的招数,凡是他说出了的事情,任何人就甭想改变他,不管你有什么正确的理由,他都听不进去,除了给你带上一顶大帽子以外,你就别想得到任何东西。他想,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想,在座的社长也并非都是傻瓜,难道都会盲目地听从茅朝财的摆布?会上报一万斤和亩产?
茅朝财看到小组里的人到齐以后,就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这次大跃进运动来得真是太及时了、太英明了,这说明我们的党中央和毛主席是多么伟大、多么英明!如果不搞大跃进运动,我们怎能赶得上美、英帝国主义?怎么能说东风压倒西风!大道理我就不多说了,因为领导已经在大会上说过了,现在还是要把领导布置给我们的任务如何去落实要紧。依我看哪,水稻亩产万斤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昨天在报上看到人家已经达到三万多斤的亩产了!人家能做到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到?我看哪,主要是我们的思想有问题,所以啊,要落实县里给我们的指标,首先要解决我们的保守思想问题。你们不妨来想一想,我们目前种的田,还有一半是间作稻(早稻与晚稻间作地种在一起,这是一种传统的种植方法),连作稻(田里在初夏时先种早稻,在早稻收割后再种晚稻,这是当时一种水稻增产措施的一次重要变革)只有一半左右,如果都种上了连作稻的话,我看产量就马上会提高了许多,这不是还有许多潜力可以挖掘吗?再说,我们目前连作水稻种植的密度还远远没有达到上级的要求,还可以提高几倍。现在田里的种植密度是6×8(寸),有的甚至于是6×10,真是太稀了,这样种法能长出多少枝稻穗来?如果把它改成为5×3或者是5×2,那么稻穗一下子就会增加了五六倍,稻穗增加了五六倍,产量不就增加了五六倍吗?这样简单的算法我想大家都懂。还有,如果我们能把肥料也增加它五六倍的话,那产量不就一下子可以增加十多倍了吗?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难道会不懂?此外,还有种子啊、土壤啊等因素也可以去多动脑筋,我们不是有一个农业“八字宪法”吗?水、肥、土、种、密、保、工、管,这八个字如果都去做到的话,那岂不是一下子可以增加二十倍、甚至于四十倍了吗?所以啊,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主要是思想问题,思想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他说完了这段话后,看了看组里的社长们都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他。会场里极静,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他觉得有点飘飘然和自豪感,他想,这些社长大概是被他的这一番宏论折服了。
接着就开始讨论。社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一万斤,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千万不能乱说一通的。茅朝财见到社长们不发言,开始有点不安起来,这些人怎么一下子变成哑巴了?这样死气沉沉的场面一直僵持了个把钟头,这使茅朝财耐不住火了,他知道这些人是故意在耍赖,是要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明明地要与他过不去,这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对抗大跃进运动吗?难道这些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不成?如果他不对这些人来一个“下马威”的话,他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他今后还能怎样地去开展工作?于是,他忽然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一声雷击般的震耳欲聋声震撼了整个会场,社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击声大吃一惊,被惊吓出一身冷汗来。茅朝财板起面孔怒气冲冲地对着大家:“我看你们这些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你们以为自己闭起嘴巴来就可以顺利过关了?我就奈何不得你们了?休想做梦!我老实地告诉你们吧,领导已经发出指示了,凡是没有按照领导规定上报水稻亩产万斤指标的,你们就甭想走出会场一步!谁上报了,谁就可以回家;没有上报的人就只能继续开会,直到你报出指标为止,否则,你就甭想回家!
陈柏青听了茅朝财的话后,他心中已经有数,看来啊,要开好这个会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何时才能结束会议回家看来只有天知道了。他在内心里想,万斤指标是无论如何不能上报的,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能信口开河呢?他明明知道茅朝财刚才的讲话完全是一派胡言乱语,种田哪有这种算法的?秧苗密度增加几倍稻谷就可以增加几倍,那么在秧田里的秧苗就不必拔了,让它在秧田里生长起来,这样的密度不就可以达到产量一万多斤了吗?这真是无稽之谈!再说肥料也不是愈多愈好的,超过了一定的限度,稻苗不但不会长得强壮起来,反而会倒伏烂掉,结果适得其反,会造成夥粒无收的局面!县领导叫这种人来当小组长,我们这些社长真是要倒霉了!他是一个聪明人,他从来不去说那些说了等于白说的话,他明明知道茅朝财的话是荒谬绝伦,但他不能与他争论,即使争论了也不会有好结果,除了给你一项大帽子外,什么也甭想得到,还是少说为佳,反正大家不是也都没有表态吗?还是再看看茅朝财到底会变出什么样的戏法来!
在座的人当然不是铁板一块的,死心眼的人有,头脑灵活看风使舵的人也有,这些人的心里完全明白,如果不按照茅朝财的话(其实也是县领导的话)去做,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再说啦,报纸上所说的三万斤产量肯定也是弄虚作假的,他们不过是编造谎言去骗骗领导而已,世上绝对不可能会有这么高的产量。既然人家都在编造谎言,我们为何不能去向人家学习?你骗我,我骗你的,有何不可?还是聪明一点吧,否则,这条冷板凳要坐到何时才能结束!于是乎,有几个站起来发言了,他们要上报六千斤亩产的指标。
茅朝财终于见到有人站出来上报产量指标了,他真是有点喜出望外,脸上怒气立马就消失了。他想,人哪,真是有点作贱,好话总是听不进去,强压一下不就乖乖他就范了?真是!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不过,他对于能听得进他话的人还是欢迎的,他立即鼓励这个站起来表态的人说,你报出的六千斤这个数是不是还太保守了一点?你看人家可是已经实现了三万斤、五万斤的,你是不是能再挖挖潜力,把产量再提高一点呢?那个站出来表态的人想,既然都是骗人的东西,再增加几千斤有啥关系?反正六千斤是骗,一万斤也是骗,那就骗他一个干脆利索,于是他就上报了一万斤。茅朝财听到一万斤这个数字,觉得还是可以了,于是就向大家表扬了他一下,希望大家能向他学习。不一会,又有好几个人站出来表态,都上报了一万斤,有的甚至上报了一万二千斤!这样一来,茅朝财可真的乐开了怀。
小组会的形势发展急转直下,茅朝财真是欣喜若狂,这下子可以向县领导交代了。有一大半人都表态了,剩下来的人就比较容易解决了,大不了再来几个软硬兼施的办法,看你们这些老保守还能坚持多久?
由于有一大半人离开了会场,只剩下十多个人了,会场上显得有些冷冷清清起来,陈柏青真的有点焦头烂额之感。他感到顾虑重重,既然明明知道这个“万斤亩产”是绝对不可实现的,他为什么还要去参加上演这样荒唐可笑的闹剧呢?他知道,这些荒唐的戏法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你骗我,我骗你的,大家嘻嘻哈哈地热闹一阵子就过去了,问题是由此而产生的后果则是难以估量的,他对于工作向来总是瞻前顾后的,不计后果的工作迟早要倒霉,现在如果报上了一万斤亩产的话,今后如果上级动了真格,要来落实这谎报上去的产量,要按照这个指标来计算卖食粮的定额,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吗?到那时,你就是把社员的口粮统统地卖光了还不能填满这个“窟窿”呢!一旦果真如此,那他陈柏青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古话说,民以食为天哪,老百姓如果连饭都没得吃了,他们会放过你这个罪魁祸首吗?到那时,你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他心里清楚,这几年来,由于各地卖余粮的指标一直定得太高,致使社员的口粮普遍不足,在每年上春的青黄不接的时候,社员们都要到田里去割些“草籽”(当作绿肥的紫苜蓿)来充饥,现在如果要再减少口粮的话,那就势必要发生饿死人的惨痛事件了,我这个当社长的,如何向村民交代?如何对得起历代祖宗?我能去做这些罪大恶极的事情吗?做人嘛,总得起码有一点做人的良心。他想到这里,他就下决心闭起嘴巴来,我不说,你茅朝难道会用铁棒把我的嘴巴敲开来?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陈柏青的想法错了,他不但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也错误地估计了茅朝财所拥有的坚强后代的实力,他最后还是败在茅朝财的手下。
在夜幕渐渐地降下来之前,会场里已经只剩下陈柏青等三四个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的心中都彼此明白,如果不想去走那些离开会场的社长们同样的“路”,他们都只能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这里坐冷板凳,而且不知会坐到何时才会结束!陈柏青想,看来啊,只有报出万斤亩产了,茅朝财才肯罢休。陈柏青郁闷万分,世上哪有这种奇事?特别使他想不通的是,在共产党领导下怎么竟会发生这样的荒谬绝论的离奇怪事?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啊?就在这时,他看到他社里的第一生产队队长叫杜先谋的人走了进来,他顿时生疑,杜先谋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他为自己而来?就在他疑惑之时,陈柏青看见杜先谋走到茅朝财跟前,并俯首向茅朝财耳语了几句,茅朝财会心地对他点了点头,他就向陈柏青这边走过来,轻轻地对陈柏青说,你跟我到外面去一下好吗?我有要事向你汇报。陈柏青猜不透杜先谋到这里是否为了来“解救”他或者是有另外的什么社里的事情,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他不便向他多问,也只好起身跟着杜先谋走出会场。他作为社长,当然熟知杜先谋的脾性,此人工作能力强,活动能力也强,他是村子里有名脑筋活络之人,他有个外号:“刁鳗”(谋)。生长在海边的人都知道,鳗鱼是一种浑身的滑流离的鱼,极不容易被人用手捏得着的一种鱼类,而且,它的生命力极强,你即使用刀把它剖开肚皮后再挖去内脏,它仍然不会很快地死去,还会在洗水盆里游动许久。而“刁鳗”呢,它则是“鳗中之王”,它刁滑成性,机智灵活,老谋深算,能游刃有余地对付钓鱼者,它是绝不会轻易上钩的,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对于这种“刁鳗”也是无计可施。可见,人们给杜先谋起了这个“刁鳗”的外号,对于杜先谋的神通广大的本领是可见一斑了。
杜先谋对陈柏青轻轻地说,我们社员在外面早已听到了你们开会的情况,并且也知道了你在讨论会上遇到的尴尬,所以,我和社里的几个生产队长们商量了一阵后,都认为我们应当为陈社长分担忧愁,要想方设法地为陈社长排忧解难哪。陈社长,我们知道,你是一个一是一、二是二的人,我们大家心里面都清楚,但你也不能老是这样地守本分,脑子要开窍一点,有时候过分地守本分是要吃亏的。你看看,目前是什么形势哪?是大跃进!在大跃进的形势下,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吗?古人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看人家都是聪明人,不都是按照上面的意图上报了万斤亩产了吗?他们都这样做了,你就为什么不能同他们一样地去做?你何必还要老是这样遵守规矩呢?你在这里坐冷板凳,我们当生产队长能不为你着急吗?其实,大家的心里谁不清楚?难道在一亩田里真的能生产出一万斤稻谷来吗?这只能是在“西游记”里的发生的神话!难道他们都有孙悟空般的本领?无非是你骗我,我骗你,彼此之间心领神会就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要如此较真?我看你呀,真是——
“依你说,我也要去报出这个数目字?”陈柏青疑惑地望着杜先谋。
“对啊,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劝你思想能开窍一点,不要再这样地坐着冷板凳,我们大家都不忍心啊,你就赶快按照上面的意图去上报万斤亩产吧。”杜先谋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不是叫我去编造弥天大谎吗?我这个当社长的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群众?还能怎样地去开展工作?”
“我是叫你去说谎没错,但这是迫不得已的事,你也不想想,现在大家不是都在说谎吗?也不是仅仅是你一个人在说谎,有什么可担心的?现在啊,县长在说谎,市长在说谎,省长也在说谎,你一个小小的社长说点谎算得了什么?再说啦,现在这种说谎是形势逼人,算是一种被人逼出来的说谎!这有什么可耻而言?依我看哪,现在说谎不但不会丧失脸面,会说谎的人,他的脸上才有光呢!你不信?你看啊,现在哪个县长、市长和省长不在说谎,因为他们说谎了,他们就能当上红人;哪个不会说谎的人,他就要倒霉,一顶思想保守落后的大帽子就马上要戴到他的头上!谁会说谎,谁就有面子,谁不会说谎,谁就马上没有面子了!懂吗?我看你的顾虑也实在是太多了!”
陈柏青听了杜先谋的这一席话后如茅塞顿开,真是像进入了另一个天地一般。他想,杜先谋的话难道不是句句是真话。不过,他还是有点顾虑重重,如上报一万斤产量,要是上级来检查怎么办?你能拿出一个“万斤畈”来吗?没有“万斤畈”岂不是要“牛皮吹破”了?我怎么下得了台?还有,如果今后上级要按这个数来计算卖余粮怎么办?你这不是把自己赶鸭子上架吗?
杜先谋听了陈柏青的话后,不禁失声大笑起来,他想,世上哪有他这样的死心眼的人?陈柏青啊,陈柏青,你这个人呀,实在是太杞人忧天了!于是,杜先谋就一本正经地开导陈柏青说,上级如来检查“万斤畈”的话,我会想办法去对付他,完全不用你去操心,你相不相信,回去以后,我马上会给你造出一个“万斤畈”的“示范田”来,这个问题就包在我身上好了,你放心,绝对不会给你出洋相,你也不必担心“牛皮吹破”;至于卖余粮问题,我想你实在是太多虑了,谎报产量的又不是我们一个生产合作社,你怕啥?更何况这个“万斤产量”是他们自己吹出来的,也是他们逼出来的,他们会把自己过不去?你就尽管放心地回去睡大觉好了!
就这样,陈柏青总算同意了杜先谋的意见,无奈地走进了会场,准备上报一万斤亩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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