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连载之四十五
二林平安近来心情有点烦闷,在即将开始的土地改革运动中,他到底会遇到怎样的命运呢?不过,他对自己的决定并没有任何懊悔,只是有点儿担忧。他是一个凡人,世上还有哪一个凡人对于他即将所面临惊涛骇浪般的、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会不感到担忧呢?更何况这一个是要触及到他家几辈积累起来的财产,甚至于还要关联到他本人的性命攸关的问题,他能无动于衷吗?
宋怜梅看到林平安终日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也甚为难受,事态已经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早就身不由已了,我们只得听天由命。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到了有翅难飞的地步了。她现在也与林平安一样地想通了,对于田地、财产再也不会挂牵在心,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再去计较这些东西的得失了,最最重要的是人的生命,如果连性命都保不住了,那些财产还有什么用处呢?她觉得自己的丈夫确是一个能体谅自己的人,就是太固执了点,我当初就叫他尽快逃到南盘山去,这样就可以保住一条性命,现在对地主分子管制得愈来愈严了,甚至连走到村外去都不允许了,真是到了戏台上所说的“插翅难飞”了!想着、想着,她不禁泪流满面。
林平安看到宋怜梅伤心流泪、满脸悲伤的神色,知道她又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了。于是他就一扫脸上的忧郁之情,就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气开导她说,我知道你又在为我的命运担忧了,是吧?你想想,单是靠担忧有什么用处呢?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不听你的劝告,没有逃到南盘山去而耿耿于怀,但你也不深入地去想一想,即使我逃到南盘山去,难道就能确保我的性命万无一失了?你不妨去看看,不久前在大岩岛打的这一仗,有三十多个土匪被打死,据说在这些被打死的人中,就有三个是靖海乡逃到南盘山去的富家子弟,在与赵自成一道被俘的人中,也有一个是地主家子弟,这些人虽然当初逃到南盘山上去了,其结果不也是逃这过被杀的命运吗?赵自成等几个被俘的土匪肯定是要被枪毙的,只是比在大岩岛上被打死的人多活了几天罢了。现在想起来,我当初决定不逃到南盘山去这件事完全正确,否则的话,就完全可能像大岩岛上被打死的土匪一样地被抛尸于荒岛,或者被俘以后吃枪毙,落得一个遗臭万年的下场。我想呀,就算在土地改革时,我被共产党枪毙掉,但作为地主被枪毙与当土匪被枪毙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我不会背上这个遗臭万年的恶名声,我为财产罪而被枪毙,到阴间里去见我的祖宗时,我也会问心无愧的,他们也绝对不会唾骂我!
宋怜梅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女人,听了她丈夫这一番感人肺腑的话以后,觉得再也没有理由去责怪自己的丈夫了,摆在面前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能再拖延下去。首先是藏在家里的金银财宝问题,一条“大黄鱼”和三条“小黄鱼”已经由她表兄“捎”去了,只剩下二条“小黄鱼”及数十块银元虽然不是一个大问题,但还得想办法把它藏起来,以防不测。家里还有的一个老帮嫂和一个老佣人留着,他们在林家做工都已经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了,两人都是忠诚老实,诚诚恳恳的,长年累月地为林家默默地工作着。眼看土地改革马上就要开始,他们自然再也不能在林家工作了,要尽量让他们早日回家去,他们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可做,田地、房屋不久之后就要被分掉,他们离开林家是迟早的事,趁现在手中还有一些钱可以结清他们的工钿,若土地改革开始以后,恐怕连他们的薪金都付不出了。他们几个人历来对林家都是忠心耿耿的,可不能让他们吃亏呀,再说,我们如果拖欠他们的工钿没有还清的话,下辈了就恐怕要给人家去当作马地解债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林平安。林平安听后,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我们现在是应该要考虑这些问题,是应该立即把这件事办的。林平安考虑一下后,觉得趁现在家里还有不少银元,就把它作为支付工钿吧。在老帮嫂王妈和老佣人吴叔即将要离开他家之际,林平安的心头不禁产生一种难舍难分的留恋之情。王妈一年到头地起早摸黑地为他家做饭烧菜,洗衣扫地的,终日忙个不停。吴叔也与王妈那样地一天忙到晚,家中挑水、倒料(粪)、等杂活样样少不了他,他还要在菜园里种瓜种菜,施肥浇水,培育出来的蔬菜碧绿而新鲜,萝卜松脆可口,供给全家人食用有余,有时还把多余的蔬菜送给左邻右舍,得到邻居们的一片赞誉。在这二十年多来,他们从不张口要什么东西,只是默默无闻地林家忙碌着,我们可不能亏待他们这样的老实人啊,要尽量多付一些工佃给他们。在去年过年时,他们的工钿已经结清了,今年的这几个月工钿总不能到现在就它结断,按老规矩是不能无故地半途辞退佣人的,现在出现了特殊情况,半途辞退人家总得多付给人家几个月工钿的,我看还是给他们一年的工钿算了,他们为我家辛辛苦苦地干了二十来年,多付大半年工钿给他们也是应该的,反正我们现在手中还有不少银元,留在家里也是一种“负担”,权且当作是祖辈们少留我们就是了。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林平安对宋怜梅说完这些话时,他的眼眶里已经有些潮湿了。
宋怜梅还向林平安提出尚有二条“小黄鱼”怎么去处理的问题。林平安考虑一下后便说,“小黄鱼”体积很小,也只不过是蚕豆大小的东西,到时候你随便放在什么地方都行,譬如你的内衣或者鞋底都行,他们总不至于会搜你们女人的内衣或鞋底吧?宋怜梅想想也是。这个问题就这样决定了。
宋怜梅知道,林平吉在去年年底时就当起了农会主任了。她觉得林平吉这个人真的有点古怪,虽然林平安与他是堂房兄弟,在这十几年来,林平安对他家也不算薄,每蓬过年过节时,总要送一些东西过去给他们家的,只是在去年过年时,林平安没有这样做了,因为他的身分变了,送东西给他家是一种“拉拢干部”的行为,这与以前的“济贫”性质截然不同,更何况林平吉对于他的“济贫”行为从来就没有表示感激过,现在何必还要去巴结他这个农会主任呢?宋怜梅认为丈夫做的也是,我们当初接济他也全不为了报答,今天如果再去做这些好事,在他看来以为是我们在企求得到他的照顾,这岂不是事与愿违了吗?不过,她实在有点想不通,这许多年来,我家对他家的一片好意,无论什么人都会感激的,而林平吉这个人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一直来不为所动,我在路上与他相遇时,他总是板着一付冷脸,好像是欠他们家什么似的,不知他心里装的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看来啊,他担任村里的农会主任,对我们家肯定是不利的。
林平安说,随他去吧,反正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再说啦,无论是谁来当农会主任,我们家这个地主成分总是逃不走的,田地、财产也都是要分掉的,更何况我们当初送给他们家一些东西的目的也全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回报,只是表示一点心意而已。他能当上农会主任也是好的,也算是我们林家的一个“转机”嘛,林家有一个后代能当上农会主任,这是我们林家的造化,也是一件荣幸的事情。如果林平吉家也像我们家一样地都被评上地主的话,两家人的结果,都被弄得家破人亡的,这岂不是我们林家的悲哀?
宋怜梅想不到林平安会说出这么宽宏大量的话来,她虽然不大苟同他的想法,但她也不想说出她的不同意见。她想,林平安这个人呀,对人家总是有一副菩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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