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连载之四十
三林平安送走吕云光后,内心里像东海的波涛那样翻腾,一时间难以平静下来。他相信吕云光的真诚,绝对不会来诱骗他这个作为地主的朋友,但他的心里却是十分复杂,思想斗争也甚为激烈。他作为地主阶级的一分子,老早就做好思想准备,让贫下中农在在不久就要开始的土地改革时来没收他家的土地和房屋等财产,即使被扫地出门,他也会无声地接受。他心里明白,在历史上,往往在改朝换代之际,总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杀戮,被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在这样动乱的年代里,能保住一条小命就不错了,他还能祈求什么呀。他家中的确藏有一些金银之类细软财宝,那多数是父辈传下来的财物,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他积攒起来的,那是他在经营鲞厂时的利润所得。在每年的年底,他总是要把自己厂里生产的黄鱼鲞运往绍兴或杭州的商行去出售,出售以后的现金大部分通过银行汇至家里,将其中一部分多余不需用的资金就换取黄金带回家中,年年如此。全家所需的口粮都由佃户们上缴,而且每年有余,按照惯例都要放入仓库贮存起来,日常吃的都是上年的陈谷,年年轮换,这是祖辈们留下的规矩,主要是为了积谷防饥;而渔船在每年的渔汛分红中所得已足够应付日常生活中所需,所以在鲞厂里的利润就可以积累起来,换取黄金,以备“不测”时需用。近来,他与宋怜梅在暗地里谈起过,一旦土地改革时家产被全部没收以后,今后的日子就肯定艰难,留下这些东西就可以暂时地应付一下困难,儿子还很幼小,也要靠这些东西去把他养育成人。此刻,谁知道吕云光偏偏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动员他带头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并说这是一个响应政府号召的实际行动。他对他谈了很多,其中不乏有动情之处,吕云光知晓他内心里的苦衷,字里行间都听得出,他确是出于真诚。最后,他还向他暗示,“透露”上级的指示精神,如果捐献的态度不好,政府将会动用“硬功”,最后还是要你们去“领认”的,还是自己主动上前先走一步为佳。他当然能领会吕云光的暗示,也深知他的良苦用心,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历代祖祖辈辈们都是以乐善好施的?我自己何尝也不是学先辈们一直在这样做的?我捐出点钱来给国家购买飞机大炮,抗击美帝国主义,其实这与历代祖宗乐于慈善事业没有什么区别,问题是在于祖辈们或我自己在此前在施舍时家底雄厚,经济基础殷实,而当今却是遇到了史无前例的土地改革时期,家里的田地不久就要被没收,再也没有佃户来上交田租了,房屋也将被分给贫下中农,自己有没有原来的房子住都成了问题,渔船就要被征用,鲞厂自然要关闭,原来的这些进账也就全部不复存在了,今后的吃饭穿衣只能靠家里藏着的这一些财宝过日子了,坐吃山空啊!生活已经没有什么保障了,如果把这些私藏的“保命钱”拿出来去捐款,岂不是叫我釜底抽薪?再说啦,如果我万一在土地改革时被共产党枪毙的话,宋怜梅拿什么东西去抚养尚幼小的孩子?他可是林家的一根独苗啊!他万一夭折了,林家就断了“香火”,成了“断种绝代”的人家了,我那还有脸皮去见历代祖宗?这岂不是要被历代的祖宗唾骂吗?这些与未来性命攸关的大事能不考虑周到吗?但是,话却又要说回来,如果这次我不听吕云光的劝告,不积极带头去捐款的话,不要说吕云光会对我失望,而乡政府也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而且最后还是要被迫去“领认”,“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样做岂不是成了一个傻子?共产党今后肯定将对我“不客气”了,这对自己无疑是极为不利的,他们今后一定要对我采取更加严厉的惩罚,他这条小命看来也就更加危险了,如果招致这样的后果,我将后悔已晚矣!
还有一个问题也使林平安担心,这就是如果他带头报出一个“大”数字的话,他的同类们(指地主富农们)肯定要在背后骂他,这个林平安真是鬼迷心窍了,到现在这个时候还要出什么风头?你这一带头,叫我们怎么办?你为了自己立功难道就不顾别人死活了?他知道,这些话肯定会像大雨一样朝他的头上泼下来!
就在林平安苦恼焦虑之际,周风华走进了他的家。林平安见到周风华进来,真是有点喜出望外,他正想与他这个朋友交谈一下自己心里的苦闷与烦恼呢。
他们坐定以后,周风华就谈了吕云光与他谈话的经过,并说出了他准备去应征当解放军用船上的老大的决定,也说了他对叶刚强愤愤不平的恼怒,这个叶刚强竟到处在调查他与伊耀明的关系,怀疑他与伊耀明有“瓜葛”,甚至怀疑他是伊耀明的“线眼”,他为此而感到极为不满和愤怒。他最后还说,我倒要让叶刚强看看,我周风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平安听了周风华的一番话后深受感动,他为周风华不惧危险愿意带头报名协同解放军去解放沿海岛屿的英勇行动所钦佩,并为此而深深地受到感染,觉得周风华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一个无私无畏的、豪情壮志的豪杰式的人物,对照了刚才自己在捐款问题上的犹豫不决和患得患失的思想真是觉得有点惭愧,如果把自己与周风华两人的胸怀作一比较的话,简直是天壤之别。他想,周风华为什么听了吕云光的一番动员的话之后,马上就下决心响应政府的号召,连生死都置之于度外!而自己呢,却为这区区的一笔金钱就患得患失起来,啊呀,林平安呀、林平安,你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如此鼠目寸光的小人了呢?我一贯来不是把金钱是看作身外之物吗?怎么今天会把它看得如此沉重了呢?我怎么竟忘了父亲常常对我说的“富贵在天,生死由命”的话了?其实,一个朝代的覆灭与诞生都是天意,如今共产党坐了天下,当然也是天意,违抗共产党就是违抗天意,这样简单的道理我为什么竟没有想通?至于在土地改革时,我究竟能不能保住这条小命,这也是“生死由命”的,我就不必去担忧它了。即使我真的被枪毙了,那家里留着的金条对我还有什么用处?更何况,吕云光也并没有说要我把全部家底都捐出来,根本没有要我倾家荡产的意思,我如果现在就是决定捐出一根“金条”(当时对有一市斤重量的黄金称为“金条”,俗称“大黄鱼”,对于有一市两[十六两制]重的黄金叫“金段”,俗称“小黄鱼”)来,我家也不至于会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剩余下来金银不是还可以应付未来的吃穿问题或其他不测的急需吗?想到这里,他不禁敲了几下自己的头,并轻轻地叹息了一番。
周风华见到林平安有点反常的姿态不禁觉得有点奇怪和好笑,林兄怎么啦?莫非是遇到什么“失街亭”的事端啦?
于是乎,林平安就把刚才自己内心世界全部吐露出来,因为他觉得对于自己的这个莫逆之交的朋友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周风华对于朋友的“隐私”问题一直会守口如瓶。
周风华听后才恍然大悟,遇到了如此重大问题,林平安哪会不焦头烂额呢?这与他自己所碰到的问题完全不同,他作为应召去协同解放军渡海作战,虽然有生命危险,但这是一件光荣而豪迈的壮举,政府对于应征人员的态度是完全出于被征人员的自觉自愿,而且,应征人员万一牺牲了,还可以像解放军战士那样地当上烈士,家里还享受抚恤金待遇;而林平安遇到的“捐献飞机大炮”这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好像都是为了国家的事情,其实却完全不一样,林平安所“负担”的责任及义务的性质与周风华完全不同。他是一个地主分子,是当前政府的专政对象,是属于敌人的范围。政府“说一”,他们这些人就不能“说二”,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从目前有关“捐献”的政策来看,其目标主要是针对地主富农们家中所贮藏的金银财宝,要让这些“本来是属于劳动人民的东西”挖出来以弥补国家目前面临的极端的财政困难局面,把它去购买飞机大炮为抗美援朝增添实力,无论对国家对人民都是不容置疑的大好事。不过,周风华从朋友的角度上来说,他确实也有点同情林平安,在他家的田地、房屋等财产即将要被没收的时候,还要把那些多年积蓄起来的金银财宝拿出来捐献给国家,他能不为难吗?更何况,这些财宝无疑地是要作为他家未来的“保命钱”对待的,失去它就等于失去了未来生活上的“依靠”,他能不忧心忡忡吗?不过,周风华想,无论是从大局上或者是从林平安的个人角度上来说,积极带头踊跃捐款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别无其他的出路,他相信吕云光,他是绝对不会来诱骗林平安的,他所考虑的一切,无疑都是以林平安的“安危”作为出发点,当然他也不能违反政策。至于他在“捐献”初次报数时究竟以多少为宜,这倒是应该要值得考虑一番的,多了肯定要遭到“同类”人的责怪,少了自然不行,体现不出林平安的“积极态度”,同时也使吕云光失望。但他能说什么呢?他难道可以去问问林平安到底有多少实力,他的家里面到底藏有多少金条或其他什么值钱的细软?这可是朋友间关系的“大忌”啊!但作为朋友,他又不能对林平安遇到困境时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如果这样的话,那人家还要与你来商量做什么?于是就对林平安说,林兄,关于初次报数时你究竟报多少才适宜,你完全可以自己掌握分寸,根据你自己的实力,在留有余地的情况下,最后准备捐献多少要心中有数。但要初次报数时,不必把最后准备拿出来的数字就报出去,否则以后就会被动,报出这个数字,你既要能体现出你的积极姿态,又要不使同仁们为难就行了,到时灵活掌握,见机行事吧。依我看,这样的“动员会议”肯定不会一蹴而就的,以后必然要“赶鸭子上架”的,到关键时刻,你就可以拿出最后的数字来。
林平安觉得周风华的话是“锦囊妙计”,连连点头称是。
周风华因家里有事,不能在林平安家里过多地停留,于是就起身告辞,林平安一直送他到大门口,他突然想起周风华给解放军当老大究竟在什么时候动身,于是就紧紧地握着周风华的手说:“周兄,你去给解放军当老大在什么时候出发啊?”
周风华回答说,大概不会有多长的时间了。
林平安知道他此去将会遇到很大的危险,就动情地说,风华啊,你在船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哪。不过,风华兄,你也不必过分地担忧,你在一生中都是一直在为村民们办好事,上苍有眼,它会保佑你平安的,好人总有好报。你走的那天,我这个地主身分是不宜参加那天肯定都是一些干部们参加的这个欢送仪式,我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地祝愿你一路平安了,请你多多谅解啊。
周风华笑嘻嘻地说:“我理解,你就不必想这想那了。多谢你的祝愿,但愿如此吧,我在船上会当心的,你也要多加小心啊,特别在同人说话时要注意,千万不要凭着自己的性子或一时感情冲动而说出有违于政策的话,人心隔肚皮哪。”
两人紧紧地握着手,久久地不肯放开,他们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话似乎都通过彼此之间的双手向对方传递,看得出,他们俩人的眼眶里都含着泪水……
周风华走后,林平安与宋怜梅在房间里密商起来。首先盘存一下家底,家里尚存有二块“金条”,六块“金段”,还有数百块银元。当时一块“金条”时值人民币约1500万元(这是指当时使用的“旧币”,直到1955年才改换“新币”,一元新币折合一万元旧币),当时可以购买到20000斤大米,这个数目在当时来说应当不是一个小数字了,林平安准备在捐献时拿出一条“大黄鱼”来,应当算是“慷慨”了,他估计大致上也能通得过去,当然这是最后的“报数”。至于初次的报数究竟是多少就要看当时的情况而定,到那时候再见机行事吧。林平安想,捐出一根金条来还无损于家中的根底,尚有比较雄厚的实力去应付“不测”事件的发生。宋怜梅是一个聪颖而会顾全大局的贤慧的女子,对于自己丈夫的决定当然不会提出不同的意见,她理解丈夫的无奈,也懂得在目前的情况下,她丈夫决定捐献出一条“大黄鱼”也算是明智之举,做人不能鼠目寸光,斤斤计较个人得失,“出钱免灾”这个古训在世上也算是一个“经典”,所以她想得开,不像有的妇人把金钱捏得死死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一毛不拔,结果导致不必要灾祸的发生。
林平安为此而想到目前面临的复杂形势,随时随地有可能发生不测事件,多留一个心眼儿没有什么坏处。万一他被捉去坐牢或遭到枪毙的话,家庭里的事就要压在宋怜梅一个人的身上了,留下的这些“保命钱”就是她唯一的生活上的来源。于是,他就向宋怜梅提出,是不是现在就要着手想办法,找一个比较可靠的亲戚,把那些藏在家里的金银财宝的其中一部分先转移到他那里去?免得在土地改革开始后局势骤然紧张,对我们这些地主们更加严密监管起来,我们到那时就像“笼中之鸟”了,你想要做一点事都由不得你了,到那时,我们只能是望天兴叹了。所以我们得抓紧想办法把一些金银财宝藏匿到亲戚的家里去,否则的话,到时就眼巴巴地看着这些东西而无能为力了。
宋怜梅听后觉得丈夫说的极是,趁现在监管还不十分严密,还有条件转移这些财宝,至少现在亲戚还可以到我们的家里来走动,他们不会受到阻挠或盘问搜查的,以后就很难说了。听说在土地改革时,有很多的地主是被“扫地出门”的,只分给他们院子外面的两间小屋居住,原来居住的大院子房屋全都被分给贫下中农了。到那时,你家中藏有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属于他们自己了。那末,究竟是藏匿在哪个亲戚最为合适呢?这倒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他们家的大多数亲戚的成分都不好,都处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有一些亲戚成分虽好,但他们的“眼孔”较浅,不大放心把这些珍贵的东西藏匿在这些亲戚的家里,到时万一不认账的话,岂不是枉费心机?她一时确实有些捉摸不定。
林平安认为,出于自己未来身处较危险的境地,这些财宝今后主要还是靠她来掌握使用的,所以,把这些东西应当放在宋怜梅的亲戚家比较合适,自家的亲戚相对来说总比较可靠一些,他们一般地不会“翻脸不认账”。于是,林平安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宋怜梅在听了林平安的这些不吉利的话后,竟低声地哭泣起来,两眼泪汪汪的,显得十分悲凉,弄得林平安手足无措,只好劝慰她一下,现在还没到你伤心哭泣的时候,你就忍耐一下吧,多一点预防总是有好处的,我这样说也是为了家庭着想嘛。宋怜梅想想也是,觉得自己的丈夫考虑周密而周到,也没有什么好见怪的,她就忍住了自己心中的悲哀。
于是,他们就对自己的亲属进行了排队,哪个可以值得信赖的。最后,他们俩都觉得宋怜梅的一个表兄最适合,此人底子忠厚,为人诚恳,品德端正,家境不富也不穷,属于中农阶层,是目前政策的“团结对象”,农会干部也不会对他家采取任何“不当”的行动,放在这样亲戚的家里是可以放心的,而且绝对安全可靠。于是,他们俩人就这样决定了。由于路上检查相当严格,宋怜梅虽然还可以出外,但要把金银财宝带在身上是极端危险的,万一被查路人察觉引起怀疑,他们要搜身检查的话就麻烦了,一旦暴露出来,那就要出大“乱子”了,还是叫那个表兄来他家提取比较安全,因为“路查”人对于身分是中农的外村人也是不会采取搜查措施的。这件事还是由宋怜梅来办比较合适,让她先带出一个信出去,说家里有事叫她的表兄来一趟她家就可以了。
这件事,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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