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文殇>连载之四
七这天,是司马青终身难忘的日子,他此刻心里相当清楚,一场酝酿已久的政治风暴已经临头,他将像一叶小舟那样地被抛到惊涛骇浪里去!
早晨,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人民日报》的社论“工人说话了”时,邮递员也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人们马上发觉,各家大报纸都不约而同地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人民日报》的“工人说话了”社论。社论说,工人阶级要迎头痛击右派分子利用整风运动时机向共产党发动猖狂进攻……
许多报纸的其他的版面上同时发表了署名文章,点名批判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
一夜之间,全国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中!
当司马青看到这些报纸的醒目标题时,不觉头脑嗡地一响,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会是这样?毛主席不是说过“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正在他充满惊恐之时时,他看到朱百雄意气风发地率领十多个人,提着许多大字报向大字报栏走去。他似乎本能地感觉到,朱百雄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突然出现,决不是巧合,必定与这篇《人民日报》社论有其必然的内在联系!于是,他也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也朝着报栏的方向走去。他想看看朱百雄他们贴的大字报里究竟是什么内容。
当朱百雄贴出大字报时,一个醒目的大字报标题就跃入司马青的眼帘:林茂生的居心何在?!文章揭露说,林茂生站在反动的立场上,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真相,蓄意挑起工人与农民的对立,处心积虑地要想破坏国家的政权基础;他还挖空心思地诬蔑、诽谤国家制订的价格政策,煽动农民闹事,惟恐天下不乱,其用心何其毒也!……
司马青看着大字报里的吓人措辞,额角上不禁沁出一夥夥豆大的汗珠来,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林茂生当初写的这张大字报竟然会被扣上这样大的“罪状”,他会有这样的恶毒用心吗?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接着,又有一帮人来贴大字报。司马青此刻才领悟到,这几批大字报肯定是经过谋略、策划,以达到在统一时间、上呼下应、万炮齐轰的效果。真该死,我自从整风运动以来,一直是小心谨慎的,前几天为什么竟会鬼使神差地要去写一张大字报呢?这下子好了,肯定要被朱百雄抓住“辫子”了。不过,他此刻还有一种侥幸心理,他仔细地寻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提像林茂生那样针对政策性很强的意见,只不过是提一些关于讲演者的讲法不适当而已,凭心而论,我也完全是出于对党委的爱护,这难道也还有可指责的吗?更何况,他是应着朱百雄对他要求才去写大字报的。他此时只有、也只能这样地慰宽自己了。
刚贴出的大字报是揭批《晨曦文学社》反党阴谋的。大字报批判说,《晨曦》的同伙们认为整风是向党进攻的大好时机,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还会再保持沉默吗?所以他们就迫不及待站出来叫喊“我们不再沉默”,他们妄图通过所谓“教授治校”,来达到“推翻党委领导学校”的罪恶目的!
还有几张大字报是批判那个曾经写过《济公巡游记》的作者晨风的,说他是怀着一种阴暗的心理,专门去寻找社会上的阴暗面,妄图给社会主义抹黑,他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
司马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大字报栏的。他此时内心里感到无比恐吓,头顶上似乎已经有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悬挂着,随时随地可能落下来直剌他的脑袋!他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无名湖畔。湖畔极为安静,他索性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安静地理一理紊乱的思绪。
沉闷的夏夜没有一丝微风,草丛中的小虫啾---啾---的低鸣声在寂静中显得分外凄凉。没有月色,连星光都被严密的乌云遮住了。远处的隐隐约约的闪电不时地从云层里钻出来,极为短暂地照亮一下漆黑的夜空,偶尔传来低沉的闷雷声。它似乎告诉人们,一场可怕的暴风骤雨正在孕育着……
司马青忽然看到有个熟悉而模糊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朝他这边走来,他知道是白云来了。白云慢慢地走司马青的身边,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就在他身边坐下。此刻,他俩虽然保持着沉默,但却“道是无声却有声”,因为他们心中都十分明白,她(他)们俩显然已经是站在悬崖绝壁上了。
还是白云先开口。她用低沉得只有她(他)们俩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父亲出事了,政协会上已经开始对他批判了,估计明后天的报纸上就会登载批判他的文章。”
“你不说我也明白,我已经嗅到这种政治气味了。”司马青低声地回答。
“司马,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们无怨无悔地直面人生吧。”白云十分沉痛地说,
“白云,这场运动恐怕比前年的‘肃反’还要严厉。在‘肃反’时,有几个教师仅仅是因为一些历史问题就遭到开除或劳改,我的结局肯定不会比他们好多少,我已有一种预感。现在我最担心的还是我母亲,她能经得起再一次打击吗?”司马青沉痛而伤感地答道。
“有这么严重?”
“白云,我万一有什么‘闪失’,你能代我去向我母亲安慰一下吗?”
“司马,别这样说好吗?我心里难受。”
……
八
全国各家报纸都轰轰烈烈地投入到反右派斗争中去,每天连篇累牍地登载批判右派分子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南苑大学也掀起反右派斗争的高潮,林茂生、《晨曦文学社》、白云、司马青和晨风等十多个人首先成为众矢之的:
白云怀着对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强烈不满,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表现一番。别看她在讲演时说话娓娓动听、态度诚恳,其实这是一种迷惑人心的手段,她是一条“化为美女的毒蛇”!……
司马青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对于父亲被人民政府镇压一直耿耿于怀,只要有机会,他就要站出来攻击共产党。他在《散文》上发表的“寻梦”是在寻找什么梦?是在寻找“被失去的地主阶级天堂”的梦!他把叔叔装扮成“烈士”的目的是企图掩盖地主家庭的罪恶。他为什么对“八路军杀死一个敌人”会产生如此强烈反感?这难道不正是反映出他作为一个地主阶级分子对革命的刻骨仇恨吗?
……
林茂生从一开始批判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时,就始终抱着“有理不怕天塌下”的态度。他从来没有承认过错误。在每次批判会上,他总是据理力争,针锋相对,条条辩解,决不认输。鉴于林茂生这种对抗态度,系党总支决定召开全系批斗大会,如果继续顽固不化,学校党委准备把他送往劳动教养所里去,用“杀鸡惊猴”的手段去打击右派分子的反动气焰。
全系批斗大会开始后,林茂生就被押到台上,站在台边接受批斗。当发言者义愤填膺地声讨他的反动言论时,他却毫无惧色地反问揭发者:“你如果不害怕真理的话,就不妨与我一道到我的家乡去一趟?到实地去考察一下我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符合实际!”
对于林茂生如此顽固的态度,朱百雄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他马上发出信号,叫台下的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同学带头呼出口号:
“林茂生顽抗到底决没有好下场!”
“林茂生不接受批判,将自绝于人民!”
“我们坚决要求把害群之马林茂生清除出学生的队伍!”
……
愤怒的声讨声此起彼伏、怒不可遏,但林茂生仍然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看样子,他已经是铁了心的。当主持人宣布林茂生送去劳动教养时,林茂生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之色,因为他对于自己竟会遭到如此“待遇”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台下顿时阵势混乱,人头攒动,噪声剌耳。当公安人员掏出一付锃亮的手拷时,有部分学生露出惊诧的神情。用“劳动教养”来对付“说错话”的同学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的,也是他们无论如何想像不到的(因为这是首次,后来也就多见不怪了)。
林茂生被带公安人员带出会场,面上还是露出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他面对同学们投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表现得不卑不亢,也没有露出一点怯色,落落大方地跟随着公安人员步出会场……
白云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她每天都要接受班内同学们的批判,而且还要作深刻检讨。她采取了与林茂生不同的态度来对待批判,这是由于她作了极为周密考虑的结果。因为她觉得,林茂生的情况与她不同,她提的意见还没有触及到“经济理论”重大问题,也没有涉及“社会敏感”问题,完全没有必要用“对抗”的态度,只要承认自己“错误”就可以避免旷日持久的、没完没了的批判,也不失为是一种权宜之计。其实,照现在这种批判势头来看,只要你与“反党反社会主义”沾上边,你就无法逃脱“罪责”。你如果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就绝对不会放过你,直到迫使你不得不承认错误为止。她想,这何苦呢?当然,她还是从心底里佩服林茂生这种敢说敢当、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慨,同时又为林茂生的这种遭遇而深感可惜,他的一生也许就这样被断送了!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司马青。从批判司马青的材料来看,完全是可以“上纲上线”的,再加上他这样的家庭背景,朱百雄是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九
司马青面临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他的险恶处境远比林茂生、白云要严重得多。在批判他的最初时刻,他心里简直像针剌一样难受。随着批斗的次数多了,他这夥经历过创伤的心似乎已经变得麻木起来,有了一种“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感觉。他此刻十分清醒,出身于中农家庭的林茂生都被送去劳动教养了,他还会有更好的“下场”吗?对此,他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
在班里刚开始批判他错误言论的时候,他一时觉得无法接受,所以他总是要辩解一下,但为此却遭到了新一轮更为猛烈的批判。于是他就懂得,在批判会上,无论如何辩解总是枉费心机的。还有一次叫他难以承受的批判,更令人心碎:他邻桌的一个同学义愤填膺地批判他说,司马青确实是一个死心塌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简直是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有一次,他用手作成手枪的样子指着我的头颅说,我代表阶级向你宣布死刑。接着他就用嘴发出啪地一声!你们看,我三代出身贫下中农,这个地主分子对我们怀有刻骨的仇恨!
当他听完这个同学的发言后,既惊恐又气愤,他怎么会如此无中生有地血口喷人呢?他在急切之中忽然想起,这是他与他在有一次看完一场电影后,确实有过一次类似的戏说。那是一场反映地下斗争的故事片,地下工作者与一个叛徒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智斗以后,这个地下工信者终于战胜了叛徒。最后,决定由这个地下党员去处理这个叛徒的死刑。行刑前,这个地下党员叫参加行刑的另外二个人离开,然后他对叛徒宣布说:“我代表组织向你宣布死刑。”看完电影后,我出于兴奋,学着这个地下党员的样子,对着与我同去的这个同学说:“我代表组织向你宣布死刑”。可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戏说竟会变成了“阶级报复”!他于是就向同学们说明当时这样的情况,并说明他当时说的是“组织”并不是他所说的“阶级”,因为这一字之差的区别可实在是太大了。但批判会并没有理采司马青的说明,反而招来了一阵更加吓人的口号:“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司马青顽抗到底决没有好下场!”……
从此,司马青就采取“沉默”的态度来对付批判。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也完全明白用“沉默”去对付批判的后果是什么。他十分清醒,他的两条主要“罪状”决定了他不能承认“错误”。其一,因为他绝对不能认可他们对叔叔的污辱,他叔叔是的的确确因为参加地下革命斗争而被国民党杀害的;其二,把他对“描述杀人细节”提出不同看法说成是“地主阶级分子对革命的刻骨仇恨”是完全出于别有用心,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因为一旦承认,岂不是等于把自己送上绝路?!“沉默”与“承认”的后果是一样的,反正你“逃不出自来佛的手心”!在某种意义上说,“沉默”经比“承认”好得多。所以他只能选择用“沉默”来对付批判,反正任何辩解都是无济于事的。
司马青对于人生已经绝望。他现在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完全丧失了,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经过了一个撕心裂肺的不眠之夜,他决定了自己最终选择的道路------一条通往地狱之路!他现在的确变得相当脆弱,这恐怕与他的家庭屡遭创伤有关。他极度伤感地想,等待他的将是判刑、劳改,受尽人间的欺凌和折磨,这难道是做人的价值吗?他忽然想起历史上的一个士大夫说过的话:士可杀而不可辱!这就更加坚定了他了此一生的念头。他知道,宣布逮捕他这一天将很快地来到,他必需做好各项准备,以防万无一失。他必需选择好最佳的时机、最佳的自杀方式,一定要能显示出既壮烈又干脆利索,敢向死亡挑战是一种强烈的、无言的抗争!
批判司马青大会的会场里鸦雀无声,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等会务人员押着司马青到场就可宣布大会开始。朱百雄是今天的大会主持人,他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他此刻的心情真有说不出愉悦,这个司马青最终没能逃脱他的手心!可就在他踌躇满志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声:司马青跳楼自杀了!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对于朱百雄来说比猛雷声还要可怕,他跃然起身,迅速朝出事地点奔去。会场顿时大乱,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迎面而来的正好是一辆朝会场开来的公安局的红色囚车……
初稿于 2003年4~6月
改稿于 2003年7月
张老师真不容易啊,写了那么多东西,向您学习! 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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