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系列小说1(五十年代):《文殇》连载之一
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节,对于司马青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日子,因为他一家二代人中就有二个冤魂和一个亡灵。在三十年代,司马家是全县名列前茅的大户人家,他的爷爷还是社会上的名流。当日本军占领这块纯朴的土地时,由于他的爷爷司马堂正拒绝与汉奸合污同流,日伪军对他恨之入骨,致使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除掉他。有一天,正当司马堂正带领着一个保镖和几个随员从上海出外归家时,被这伙伺候在路上的人暗杀了。司马堂正被杀害时司马青还没有出生,他对于爷爷的形象只能从挂在墙上的照片中看到。对于这件历史冤案,他也只是从大人的闲谈中隐隐约约得知的。所以说,司马青对于爷爷被害的事件在脑子里留下的印象还是比较淡薄而模糊的;司马青对他的叔叔印象就很深,因为他叔叔经常送一些小人书给他看,放暑假的时候还常常带他到海滩上去游泳,所以他很爱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司马谦明解放前在英士大学读书,由于他多次参加学潮,最终被学校当局开除。他回家后还经常与几个外地来的同学聚集在一起,而且常常关起门来商量什么事情似的。有一天,一队国民党军警突然闯进司马家来,不容分说地就把司马谦明抓走了。几天后,司马青的爸爸司马谦和从省城领回了弟弟司马谦明的遗体,家人很快发现司马谦明的十个手指肿得象萝卜一样,仔细一看,他的十个手指甲中都被刺进了竹签,眼睛还圆睁睁地开着,真叫人毛骨棘然。这年,司马青刚刚从小学毕业,这个令人恐怖的场面他至今还是记忆犹新,他对于国民党政府的憎恨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至于他父亲司马谦和的命运则更令他慨叹万千,因为就在司马青憎恨国民党政府的时候,他的父亲司马谦和在两年后的土地改革时被评上了地主,而且不久就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司马青对于父亲被镇压事件是有一个认识过程的。此时,他正在初中读书。在他幼小心灵中,父亲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他还常常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要努力读书,长大后一定要学会一门技术,不能躺在前辈的家业上过日子,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在他父亲被镇压以后没几天,他的奶奶就神经错乱了。她终日披头散发的、终日口中念念有词:“我亲眼看见老大和老二在阴曹地府里打架,老头儿对他俩劝都劝不开。呵,我们家到底犯上什么冤啊,你看这一家三口人:老头儿被东洋鬼子害了,老二给国民党杀了,老大被共产党毙了,真是罪孽啊,阿弥陀佛……”几天以后,司马青的奶奶就离开了人世。
不久,司马家的土地、财产、房屋都被分给了贫下中农,只留下一间大房和一间灶间给司马青的母子俩居住。
从此,他母亲精神颓伤、目光呆滞,日不进食、夜不能寐,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司马青的母亲用十分沉痛的语气带着极其伤感地对司马青说,这一切都是命啊,如果你爷爷当年不枉死在东洋鬼子和汉奸手里,你父亲是绝对不会中途辍学的,那时他正在高三毕业班读书,再过几个月就要考大学了。如果他离家远走高飞了难道还会当地主吗?不当地主怎么会招来这个杀身之祸呢?爷爷没了,这么一个大家庭总得有个人出来支撑啊,你爹是长子,他就义不容辞地只好辍学回家担当起继承父业的角色,这就决定了他当该要当地主而被枪毙的命运,究其原因都是财富惹的祸。财富这东西啊,历朝来都是做人的安乐之本,如今啊,却成了当诛夺命的罪名了……
母亲这段刻骨铭心的痛诉,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六个春秋,但在司马青的脑海至今还清晰如同昨天晚上。司马青的心里十分清楚,母亲原出自大家闺秀,是一个知书达理、明理世事的女人,虽然她心爱而年轻的丈夫被政府镇压了,她却从未对人民政府有过一句怨言。她只是委婉地对司马青说过,不管今后的情况如何,你一定要争气做人。你一定要读好书,将来考个名牌大学,你才能远走高飞,才能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地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叔叔和爷爷!
司马青被这一连串的“冲击”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从少年跨入青年。他下决心一定要遵照他母亲的对他的吩咐去做,他矢志不渝的恪守着他自己在心底里的誓言……
由于他在中学期间品学皆优,所以他很顺利地考取全国颇有名气的南苑大学。此刻,他正在南苑大学的无名湖畔的柳树下一块石凳上默默地坐着,遥望南方,对逝去的故人默默地寄托哀思……
春末的轻风和煦而温柔,梳拂着刚刚吐绿的柳丝,柔软而妩媚地惹人喜爱。火红的夕阳刚刚从峰恋叠嶂中慢慢地坠落下去,它似乎不愿意在白天还没有放完的热量仍然留在肚子里,于是它就憋着气地把肚子里的全部余热一股脑儿地喷射出来,把西边的天穹染成了一片鲜艳的血红色。
随着啪咚一声石子击水的声音,平静的湖面上突然窜出一朵美丽的白色小水柱,水柱的周围立即泛起一圈圈的微波,霞光映照着涟漪,湖面上泛射出一片绚丽多彩、梦幻般美丽的景色。司马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观本能地产生了微微一震。瞬息,他的马上就意识到这是有人与他在耍游戏。于是,他就马上想到:白云来到他的身边。
他转过身来,果然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白云,她笑容可掬地站在他的的面前。
“你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白云故意把手提着的那包用纸袋装着的东西藏到身后。
“苹果。”司马青毫不犹豫地说,“知我者白云也!”
“呸!”白云娇柔地嗔笑说,“今天偏偏不是。”
“我不信,你拿出来给我来看看。”
“不,你先猜猜看,猜不着我就不拿出来。”
“不用猜,百分之一百的是苹果。”
“你敢打睹?”
“敢!无论睹什么!”
“什么时候发洋财啦,够财大气粗的。”白云故意装出一付惊奇的神气,“今天我倒要刮目相看了!”
“你看谁来了?”司马青故意用目光望着白云的身后。
正当白云转过身去时,司马青就轻巧地把她那包东西拿到手。白云才知道上了司马青的当:“你真是诡计多端!”
“这不叫诡计,但可称谓是雕虫小技。”
“你真是伶口俐齿啊,不愧为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诡辩家!”
司马青拿着苹果就迫不及待地嗅了嗅散发着阵阵清香的、色泽鲜艳的苹果。
“馋涎欲滴不是?”白云不怀好意地说,“大馋猫!”
说着,白云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来动作麻利地削苹果皮,随着刀进皮出,一条宽度均匀的果皮慢慢地从白云的手指间爬出来。司马青看着这条果皮,不禁想到白云这双手真是灵巧,最平常不过的东西一经过她的手里就会变成了艺术品。
“喏,拿去。”
司马青接过白云递过来的、已经削了皮的苹果,笑逐颜开地啃了起来。
白云的父亲白家驹是省内少有名气的资本家,他经营着一家N市最大的“和平纱厂”,纱厂有一千多名工人做工,这在当时是可算得上规模的工厂了。在抗美援朝期间,由于白家驹十分慷慨地捐献了一笔巨款,对当时政府提出的“捐献购买飞机大炮”的号召起了一个很好的推动作用,故享有“红色资本家”之美誉。白家驹现在是N市的民主建国会支部成员,也是省政协委员。白云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自然不知人间有甜酸苦辣和艰难险阻,所以她的性格显然与司马青迥然不同。
白云是中文系学生,她是在学校团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与司马青认识的。一支丘比特箭突然射中了她,她对司马青真是一见钟情。她觉得,面前这个司马青就是她梦里一直在寻求的白马王子。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以后,司马青对白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觉得她纯真坦率中显然有点着幼稚;真诚待人中也包含着过多的的轻信;但热情大方里却没有轻浮,存在她身上的这些微瑕与之璞瑜相比也算不了什么。他想,普天之下,哪一个人会没有缺点呢?由于爱好、志趣上的相投,两人很快地成为一对恋人。
“司马,我看了你在《散文》月刊上刚发表的散文《寻梦》后,觉得文采实在是太优美了。真是文笔流畅,情思深遂,遐想蹁跹。你是怎样构思出来的?”
司马青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淡淡一笑。
“我想,那是由于思念你叔叔的亲情而产生的灵感吧?”白云仍然穷追不舍,她已经从司马青的接触中了解到他叔叔的事迹。
“七八年来,叔叔的形象以及他对我的亲情一直深深的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在梦里与叔叔一起玩耍,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司马青感叹而忧伤地说,“要是他当年没有被国民党杀害多好啊,我们家也不至于……”
“他明明是被国民党杀害的,那为什么没能追认为革命烈士呢?”
“那就说来话长了。”司马青不无感叹地说。
起初,司马青也搞不明白叔叔在解放后为什么不能成为烈士,妈妈也从无说起过此事。在司马青上大学那年,他妈妈在他临行前的一天夜里,心情十分沉重地对司马青说:“青儿,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已具有辨别是非能力了,妈妈应当把你叔叔的事告诉你。你不是常常问我你叔叔为什么不能成为烈士吗?在解放后的第二年,就有人写信来我们家。因为你爸爸是地主,这封信就被农会压下了。后来据说又来过好几封信,但一直都被农会扣住,不把信件送到我们家来。五六年之后,形势缓和了,我们家的一远房的侄子悄悄地告诉我这个消息。他当时也是农会干部,知道其中内情。原来,这几封信都是你叔叔的同志们来打听我们家情况的,想通过联系调查取证,去落实你叔叔追认为烈土的事情啊,只可惜这些信件都被农会干部压住了。他们出于当时的阶级政策,自然不会去关照地主家里的事情,我们又无法收到他们的信件,他们也就没有办法取得有关证据,难以落实政策。时间长了,人家的工作千头万绪的,哪有这么多的心思专门管你叔叔的事情呢。嗨,你叔叔真是白白地牺牲了,若他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一定要仰头长叹的啊,我们母子俩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司马青把这段摧人泪下的故事告诉给白云。听后,白云也深有感触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那篇散文至所以会写得这样感人肺腑、情文并茂,原来是由于你对叔叔的令人难忘的情思和你具有一种睿智的灵气。”
沉默了一会,白云忽然想到中文系的《晨曦文学社》想邀请他入社的事,因为社友们都很钦佩司马青的才华。白云是《晨曦文学社》的成员,他们觉得由白云出面去邀司马青入社是水到渠成的事。
司马青没有马上回答白云,却反而皱起眉头陷入深思,他是在考虑加入文学社的利弊得失。他认为,加入有加入的好处,比如大家通过彼此相互交流写作的心得和技巧,特别是对于初涉文学领域的人来说确是受益匪浅的。更何况,《晨曦文学社》里确有几个富有才华的人。但他总觉得,搞文学创作,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悟性和灵感,外因并不起决定因素。搞文学创作对于我来说,目前只是我的课余爱好,不能注入过多精力。此外,在司马青在心底里,还有一个“重大的心事”现在还不能向白云倾吐。自从前年开展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以后,他对于政治运动确是心有余悸的。尽管他自从进校以后就一直是小心谨慎的,从无说过出格的话,但在这场运动的后期,他还是被系党总支书记朱百雄多次找去严肃的谈话,严厉地查问他对父亲被镇压的认识,查问他母亲对共产党曾有过什么怨言以及外面有什么人与他父母亲有过来往,等等。很明显,他完全可以从朱百雄的意图中揣摩出他是想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点朱丝马迹来,从而在他身上打开“缺口”。但由于他确实对党没有任何的歧见,他母亲也确实是一个安分守已的人,自然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代,最后总算顺利过关。但此后他对于自己的家庭出身感到忧心重重,并暗暗地下了决心,今后无论在什么场合下,一举一动都要更加谨慎,都要多一个心眼。文学社之类组织虽然不属非法组织,但也不是目前党政领导所提倡的,我现在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不必去自找麻烦……
白云见他表情有点异样,知道司马青心中对加入文学社心存疑惑,于是就用探索的口气问他:“你是不是担心今后发生政治运动时会出现什么麻烦?”
“嗯------”司马青的心思被她猜着,他的脸微红了,觉得没有必要瞒着白云,“是有一点。”
“你这人今天怎么啦?我可从未见过你这样吞吞吐吐的。”白云不满地嘟哝说。
于是,司马青就向她如实地说出了存在他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白云听后,觉得司马青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幼稚可笑,他这人哪,真是有点杞人忧天,弄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似的。搞肃反运动嘛总难怪有点儿过头,你此后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在这此后的两年时间里,还有谁来审查过你没有?再说,领导在搞运动时要求严格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也是出于爱护,这对于任何人今后防止犯错误恐怕也是有好处的,我看你现在真的有些神经过敏了,我们用得着这样处处防范吗?
司马青此时也完全猜得出白云心思,但他觉得现在还不宜把自己心底里的、属于政治性质的“秘密”全部向白云倒出来。
白云知道司马青的脾气,一旦他认定的思维定向就很难改变。她理解司马青的苦衷,也自然了解他的感情脉络。她觉得,用这种简单而生硬的态度与司马青争论不起任何作用,其结果,只会引起他的反感,甚至会出现难堪的局面,而且从感情上来说,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司马青也是不应该的。她反思地问自己,假若她自己处在他这样的位置,难道不也会产生像司马青这样的思想和顾虑吗?于是她就立刻改用一种柔和的口吻说:“司马,请原谅我刚才的轻率和冒失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啦。”
轻曼的夜幕静悄悄地降临到校园里,不远处的教学大楼里的窗口透露出明亮的灯光,白云和司马青就缓缓地朝着教学大楼走去……
二
星期天上午,司马青照例到阅览室去翻阅资料。当他走进熟悉的阅报室时,他发现近来看报纸的人明显地比翻阅资料的人多了。这种状况恐怕与目前的政治形势有关。自从党中央提出开展整风运动以来,关心政治时事和时局发展的人明显地增多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要看一看当天的报纸,特别是头版头条的消息。正当司马青通过阅报室前往资料室时,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们来看,写这篇《定息不是剥削》的白家驹不就是中文系白云的父亲吗……
司马青听后不觉心中一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云的父亲也参加大鸣大放、向党政提意见了?他于是就停住脚步,回到刚才说的那位同学那里去看个究竟。原来他们在议论《东南日报》(省委机关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白家驹确是白云的父亲。他马上意识到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如果让这些同学认出他是白云的朋友,他们的谈论目标恐怕马上会转移到他的身上来,这会使他相当被动的。于是,他也就无心再到资料室去翻阅资料,径直走出阅览室。
他走出阅览室后,竟一时不知到那里去,就漫不经心地在林荫道上散步。自从党中央提出开展整风运动以来,国内的政治气氛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许多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纷纷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提出许多诚恳的意见,其中不乏有相当激烈的批评意见。他对于那些大胆的提意见者产生过一些担心的心理,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胆量?难道前年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的教训他们全都忘记了吗?他还暗暗地下过决心,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加入到这个大鸣大放的行列中去,这样做未免太危险了。他此刻忽然想起他的同乡兼同学的林茂生,他们是无所不谈的、可称之为莫逆之交的好朋友,他们凡是心中存有疑难或忧郁之时,就会走到一起畅谈各自的想法,以解胸中之闷。于是,他就到学生宿舍楼去找林茂生,因为他知道林茂生的脾气,他在星期日的上午一般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当他走到他的宿舍时,只见林茂生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本《政治经济学》,另外一只手却托在窗沿上,而双目却凝视在窗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对于司马青的到来,他根本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于是,他只好用手指笃笃地敲了二下门框,这才使林茂生回过头来,看到司马青站在门外时,脸上顷刻就露出欣喜,并说:“还站在门外做什么,怎么像小姐似的。”
司马青的目光一扫室内的“景观”,只见他和另外的几个相邻的床上一片狼籍,扔满着刚换下的衣服,地上也乱放着鞋袜之类杂物,一阵扑鼻而来的难闻的鞋袜臭气几乎使他恶心得发沤,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屏着呼吸地走了进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会有闲情到敝人的宿舍里来?”林茂生用一种带有讽刺的口吻开顽笑说。
“难道你不欢迎我来?”司马青也挖苦了一句,“不过,像你们这种臭气冲天的宿舍,人家怎么会欢喜到你们这样的宿舍里来作客?”
其实,当时大多数男生宿舍都是这样的,一间宿舍里摆放四架双层床,住着八个人,能不杂乱无章吗?司马青的宿舍原来也是这样的,由于司马青从小就有爱整洁的习惯,勤于洗换衣服,而且常常带头打扫清理宿舍,把别人乱放的东西也善于整理妥善,别人也就不好意思专门让司马青一个人去搞室内的公共卫生,大家也就纷纷动手各自清理自己的杂物并也学着勤于洗换衣服,久而久之,他们这间宿舍也就变得十分清洁了。而像林茂生他们这样的大多数男生宿舍由于缺少司马青这样的带头人,宿舍里就愈来愈杂乱无章了。当然,在全校搞大扫除的时候也会大清理一次,但过后又恢复原状了。
“有人说,久留兰室而不闻其香,那么,长留臭屋自然也就不闻其臭了,你不信?只要你在此稍坐片刻,你就闻不出一点臭气来,你信不信?”林茂生不但不承认陋习产生的现状,反而与司马青狡辩起来。
“我总不明白你竟然会想出这么一套荒唐的理论来?”司马青觉得实在好笑。不过,他在内心里对于林茂生这个“理论”也觉得不无道理,而且他也确有此体验,人的嗅觉器官经过时间的“熏陶”确实会变得“迟钝”起来的。
“哎,司马,我最近对这本苏联版的《政治经济学》愈来愈产生怀疑,总觉得它不十分适合我们的国情。如果我们不加消化地遵照这种理论去搞国家经济建议,我看将来肯定要栽跟斗!”林茂生十分认真地说,并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来?头脑是否有点发热了?”司马青对于林茂生会突然提出这样奇怪而敏感的问题,感到相当吃惊,他说后故意开玩笑似地用手摸了摸林茂生的额角。
“谁同你开玩笑了?”林茂生一本正经地对司马青说。他怕司马青不理解他的观点,于是就详细地分析了苏联的十月革命与我国的土地革命、解放战争性质不同,革命所依靠的对象及取得胜利的途径也完全不一样。同时,由于我国与苏联的国家的工业化程度差异相当大,从而国家的经济建设的途径和方法当然也应该不一样等因素。
这个突然提出的问题确实使司马青莫衷一是,他无法回答林茂生对他提出的问题,只好睁大着眼睛望着林茂生。
林茂生见司马青没有回答,只好又接着说,你是学历史的,对于经济领域的问题可能是没有作过深入的研究。我近来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总觉得我们国家如果长期跟着‘老大哥’后面跑,迟早是要吃大亏、栽跟斗的。我看有些问题现在已经暴露出来了,只不过上层没有很好地注意罢了。
司马青不希望让这个敏感问题继续谈论下去,他倒是希望他谈谈目前的整风运动开展以来的局面及可能发生的后果。但突然提出换个话题,也觉得似乎有点唐突,所以一时也不好开口。他此时忽然看到林茂生的床上放着一封信,根据信封下端寄出的地址是家乡寄来的。于是,他就问林茂生:“家里来信了,伯父伯母的身体好吗?”
“这信是弟弟写来的。父母亲的身体倒不差,但我们家乡的农民处境却很糟糕,他们在闹事啊!”
“有这种事?”司马青简直被吓了一跳,“真的?”
“谁会骗你不成?真是!你若不相信,你自己可以看看信嘛。”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信倒是不必看了,还是你给我说一说大致的情况吧。”
于是,林茂生就把这个事件的起因及经过告诉司马青。自从政府在农村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以后,由于部分农村干部存在着好大喜功,不深入农村了解实际情况,急于就成地多下达了粮食征购指标,致使农民的口粮都有发生了问题。现在正值春耕季节,饿着肚子能种田吗?民以食为天啊,饭都没有吃了,农民会不去闹事吗?据说公安局已经逮捕了几个为首分子,暂时控制了局面。依我看,捕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要解决根本问题就要从关心农民的命运出发。
林茂生出身于中农家庭,富裕不足温饱有余。他父亲是一个读过几年私塾的、恪守本分的勤劳农民,脑子里有点似懂非懂的“之乎者也”之类的古训,为人处世也严格地遵循传统道德规范。林茂生从懂事起就受到他父亲的这种古老而纯朴的教育,而且深深地扎根于他幼小的心灵之中。从林茂生进入初中时,他父亲就下决心“望子成龙”,就是勒紧裤带也要把儿子送上大学。如果儿子争气,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式的人才,就是“光耀门庭”,那我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林茂生也算争气,高中毕业后顺利地考取了南苑大学,使他父亲如愿以偿地、初步地实现了他的“光耀梦”。
司马青想到白云父亲的这篇文章,就有点担心地问林茂生:“我刚才在《东南日报》上看到白云父亲写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定息不是剥削》。依你看,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写这样性质的文章会出事吗?”
林茂生看到司马青有一丝惊异的神色觉得有点好笑:“我看你是否有点为未来的准岳父大人担心了?”
“那倒不是。”司马青想了一阵后慢慢地说,“我觉得他提这种问题是否会被人怀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啊。他身为纱厂老板,明目张胆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合适吗?如果他不是老板,提出这样问题倒也未尝不可。”
林茂生觉得司马青的思维方式实在是太复杂了,资本家不去思考“定息不是剥削”的问题,难道工人、农民会去想这个问题?人最会思考的问题莫过于他最关心的、体会得最深刻的问题,当然也是与自己切身利益紧密相联系的问题。如果大家都像你司马青那样顾虑重重,党的整风运动能开展得起来吗?林茂生相当钦佩司马青的才华,但对于他现在那种过于谨慎、处处小心翼翼的风格实在是不敢恭维。当然,他也十分清楚,司马青在中学时代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处处小心翼翼的,此时的他也是一个比较活泼的青少年,但自从前年开展的那场“肃反”运动以后,他就变得愈来愈胆小怕事了。林茂生的家庭出身是中农,他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去体验司马青的那种命运所带来的苦衷。更何况,林茂生从小就有初生之犊不怕虎的性格,无论遇到什么事,他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敢作敢为的,他常常仗义执言,所以他看不惯现在司马青这种前怕虎后怕狼的处世原则。想到这里,林茂生就对司马青说:“你呀,现在真的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谨慎君子了。”
司马青自然不会同意林茂生的说法,就不满地回答说:“遇事谨慎些有什么不好?”他为了能说服林茂生,就举出明朝末年的东林党及清朝发生文字狱等事件。他还说,前几年发生的‘胡风反革命事件’总还不会忘记吧,胡风如果不去写洋洋十万言的‘意见书’,他会陷身囹圄、遭受牢狱之苦?最后,他还表白说,我出身地主阶级家庭,就注定了我今后不想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毕业后,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史工作者或者去当一个教书匠就知足了,只求此生能与母亲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满足。我胸无大志,何必去逞能地去冒风险地说一些对党形象不利的话呢。
“你这人现在怎么会变得这样俗气?”林茂生有点气愤地说,“人要想有出息,总得有点作为。有作为的人,有时也难免会付出一点代价。做人嘛,总不能处处考虑自己的个人利害得失吧。”
“那你就让我做一个庸俗的人好啦。”司马青显然被林茂生的话激怒了,“如果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我当然不会计较,但你就不同,因为你是完全知道我底细的。我怎能与你相比,你即使摔了一交,可以毫不费劲地爬起来,也许还有旁人扶你一把。我就不同了,我哪怕是打了个‘趔趄’,有人就会借机推我一把的,人家正找不到机会呢。我如果‘倒霉’,叫我妈妈怎么做人?她能经受得起再一次打击吗?她可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说后,司马青的眼眶里有点潮湿了。
林茂生此刻才猛然想到自己说话只是一厢情愿,无意中伤害了司马青的感情,如果再继续争辨下去,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觉得实在也太对不起司马青了。再说,他根本就无心伤害司马青,也绝不允许自己去伤害司马青。于是他就认真地向司马青道歉,并说了声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一个粗鲁之人,只是一厢情愿地考虑问题。不过,我有自己的做人原则:‘苛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至于你嘛,就大可不必趋之若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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