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夸张地说春节成了“春劫”，有人说自己成了“节奴”。南方甚至有谚：人情逼煞债，头顶锅来卖。春节，我们真的被人情往来绑架了吗？
《庄子》里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这句话放在过年，一年比一年贴切。君不见超市办卡处排队一年比一年长，市场上烟酒一年比一年紧俏，小区不明身份人士、不明号牌汽车来往穿梭一年比一年多。只是《庄子》还说了：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不知道这些繁忙的物质来往中到底有多少人情，笑脸背后到底藏着多少不情愿。
家在远方，却迈不动步
过年还有两个星期，在事业单位就职的朱先生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了。虽然今年工资没涨，孩子上了学，股市亏了钱，但却不得不开始算一摊人情账：给双方父母孝顺钱一万五，坚持了若干年，这是必须的，少了怕老人寒心。农村二叔家生了孙子，父亲叮嘱平时关系不错，这次要包个大的。大姨夫生了重病，过年要去看看，少不了又是一大笔。几个兄弟姐妹家再一走，年终奖居然不够，得向存折里伸手了。这也预示着夫妻辛苦一年，一过年成了赤字。
像朱先生这样因为人情债害怕回家过年的并不少见，网上甚至出现了大批“恐归族”。现实生活中记者也抓到了一位。范阿姨从老家到南京姑娘家帮着带孩子。想到快过年要回老家，腿肚子都发抖。“几个月前因为老家有事刚回去一次，结果人情就送掉七八千。其实就是给亲戚送点南京特产。现在物价这么高，亲戚太多，最低限度走了七家，每人一份。鸭子是必带的，买的礼盒装，一盒就160元。另外，家里有孩子的，送巧克力，是女儿从淘宝上买的，一盒五六十元。有的老人平时关系近的，送蜂王浆。有两个刚生了孩子，每人一千元，给平时帮着照应房子的亲戚买了两条烟。大几千没了。我本人企业退休，一个月退休金1300不到。”
一旁范阿姨的女儿告诉记者，“我妈筋疲力尽回到家，结果前两天阿姨打电话来说，我舅舅从外地回来了，让她回去团聚。她一想吓坏了：因为舅舅有个小孙子，阿姨家有小朋友，过年都要给压岁钱的，刚送过礼的亲戚还得从头到尾送一遍，可怎么办！”
送得不甘，却又攀比日盛
陈燕是一个五年级孩子的妈妈，记者见她时正在超市办卡，数了数，10张，一张500元。“明天孩子拿成绩报告单，开家长会，小孩成绩不错，这些卡是给三门主课的老师，一人一张。希望来年多多关照。这个给钢琴老师的，其他是给我和老公单位领导的。回去还得合计，千万别忘了谁。”看着她一脸纠结的样子，记者真替她担心，忘了送谁真的那么重要吗？
“其实谁钱多还是咋地，尤其是我们这种小公务员。心里知道啊，老师教育孩子，天经地义的事吧，可是没办法啊，大家都送，你不送能保准一碗水端平吗？这些年不都成潜规则了嘛。人家说，送礼的不记得，没来的却记得。怕的就是这个记得。领导就更要送啦。平时不好意思太突兀，借着过年当人情来往，送得自然，他们收得也安心。”
一位微博朋友调侃说：刚才给鲁迅打了个电话，他同意将社会由“吃人”改为“人情”。虽是说笑，但被人情往来纠缠的人真的越来越多。而且人情的攀比还越来越盛。陈燕说，自己也有个老师亲戚，过个年家里的酒，床下都放不下，孩子的衣服从一岁到现在几乎没买过，家长变着法子送礼，感觉自己很赶不上趟。
这样的攀比甚至在家庭中也明里暗里。
给孩子的压岁钱是越来越多了。在媒体工作的孙先生每次回去，给姐姐家孩子压岁钱一包就是2000，吓得姐姐忙不迭还包这么多还回来，虽然是两不相欠，图个热闹，却把孩子乐坏了，出去跟人炫耀，“我舅舅都给我2000元的压岁钱。你咋这么少？”
对这样的事，朱先生也深有感触：“岂止是压岁钱，给爹妈钱也是偷偷的。生怕其他弟兄不舒服。”朱先生有两个哥哥。哥仨都是孝顺孩子，过年孝敬爹妈生怕比别的兄弟给少了。但老大下岗了，过年给老人包不起红包，终于在去年除夕夜掉了眼泪，说爹，别瞧不起我，我不如弟弟们有出息，这么大了没法孝敬您。为了让大哥安心，从此大家说好过年给一样多，两个弟弟平时偷偷再补给爸妈。
如果说这种攀比还算是温馨的，过年亲戚间的人情往来越来越像面子工程。“比如今年他送我什么烟，我回他一个好点的，明年你就瞧着吧，准送一个更好的，看上去似乎是不想欠谁的，其实还是在攀比，意思我不比你过得差。一来二去送礼的价码越来越高，真的吃不消。大家都恨不得扯了面子说，咱俩谁也别送了吧。”
曾有一段岁月，人情多往来少
我很想找人聊聊，我们曾经有过纯洁美好的人情往来吗？
任老师是街坊，她很激动地要求跟我谈谈。对于他们那一代知青，年轻时候的人情来往一点也不纠结，如今每每回想反而甘之如饴。
任老师当年下放在泰兴长生乡蒋家村做教师。丈夫出去念大学时，她一个人带着女儿住在村里一处非常低矮的小房子里。隔壁的大坤叔一家老实巴交，对这对母女照顾有加。每天早晨一开门，门前总有一担水放着。逢到下雨，她家的房子就被淹在水里，早晨推门出来，就看到大叔一家四口赤脚弯腰在房四边替她家挖排水渠。有一年女儿跑出去玩，以为丢了，全村的人出来找，把村里所有的河都捞了个遍。村里没有小店，去一趟供销点需要跑好几个村子，十几里地。村里的矮脚叔，只有一米四，经常上门问：要不要到供销点带点东西。给一块，两毛钱的酱油，回来8毛一分不少找给你……说着说着，任老师就掉了眼泪。“可就是这样的人情，你嘴边上的谢谢才出声，他们扭头就走。”
若干年后任老师一家进城了。逢到过年就要去村里还这些人情。“那时候去太简单了。大年初一出去，路边有茶食小摊，给大叔家称几袋京果、几袋桃酥就去了。身上揣两包牡丹烟。到了村子，从村头走到村尾，一路恭喜过去，见人发支烟，家家高兴极了。一路往自己家里拉，说要煮枣子茶，蒸馒头留饭。坐下来聊一聊，都是憨厚地笑笑，说还好啊，好着咧。后来有一年，任老师在家一合计，说这么多年也没买过像样的礼物。就买了一件呢子衣服给坤叔，死活不肯要，说不能乱花钱，能来看我就很高兴了。再过两年，春节去看，发现大坤叔已经走了。坤婶说，你叔去世前交代过，不许告诉你们，怕你们破费，还嘱咐儿子千万别给你们添麻烦。这么多年了，任老师的爱人一直是化肥厂的领导，即使在化肥紧缺的那个年代，一个村子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跟他们张过口。
任老师说，那时候人情浓，往来却少，坐下来，聊一聊，就成了一年的念想。现在人情少，往来却又多又复杂。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过年也没现在这么累，也没想到要给领导送什么礼。那时候也不会发什么要过个廉洁和谐的春节通知，现在过年成了理直气壮行贿受贿的借口了。过去拜年都是恭喜恭喜，现在一定得加个“发财”。那时候，过年出门拜年，打恭作揖，遇到这一年闹了不愉快的，一句“恭喜”，顿时烟消云散，冰雪融化，新的一年甚至有了特别的友谊。你说我们被人情绑架了，其实是被自己的欲望和面子绑架了。
记者和母亲谈到越来越压抑的人情往来，妈妈突然说，送你个“文物”。拿出来一看，居然是若干年前长辈用红纸包给我的一叠压岁钱，崭新挺括的，一分，五分，一毛，一元……看着眼前这些如今大多已不流通却依旧新鲜的钞票，一下子把本命年的我拉进了那个遥远却真正欢天喜地的除夕岁月。
何时，我们才能寻回安静简单却又温情脉脉的人情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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